日前重又翻阅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的《朱自清说诗》,是佩弦先生诸种论诗文字的一个合编。其中一篇题为《什么是宋诗的精华》,副题较长——“评石遗老人(陈衍)《评点宋诗精华录》(商务印书馆出版)”。文章最后一段中提及:
『评语中间论改诗。欧阳修《丰乐亭小饮》云:“第五句以太守而说游女丑,似未得体,当有以易之”(一、九)』
此谓石遗老人评论宋诗时偶或意痒,以为古人用语不当或不甚佳处辄提出可改之议。如此例即云,以欧阳修的高官身份指说游玩女子为“丑”,未免有些不厚道不带劲也,不妨改一改。
这句宋诗说的是什么呢? 继读朱文:
『原诗云:“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
原来陈文指欧诗第五句中言“丑”为不当。朱文则连带书出其下一句,实因必如此方见诗文情境,使原意毕见(或“匕见”)。佩弦先生认为:
『这是诙谐语,与苏轼《于潜女》*貌异心同;重在游女之朴真,不在品题美丑。再说诗并非作给游女看,也不是作给州民看,乃是给朋友们看的,既非宣教,何苦以体统相绳呢?』
我看热闹的,完全能同意这个意见。佩弦先生学问上承石遗老人代表的以往,又有充沛的现代意识。对于我这样没学问的,朱先生的论文更好接近些,这不全是笑话。
但我对宋代诗文大家这两句诗亦觉自有心得,几年前初读此书时记在书页下边,勾向那个“丑”字——“非谓貌丑,指其不顾失态也。”
细分来,一、如朱文提示,诗文本清楚,上句有“丑”,下句有“态”;其“古妆”之“古”,是(故作)古怪奇特的意思。故,这个丑只能是指态(行状)而非貌(长相),形容游玩女子欢乐忘形的样子。二、尽管形容态丑,却并无丝毫对小女子们“丑态(百出)”的指责意味,只是透出长者一片童心乐见的欣赏乃至同乐风度,以今视古,如在目前,读者只会说这位做诗的太守大人还挺好玩的。
石遗先生时或有些拘泥,也属应然。老人本是淹通今古学贯中西的钱墨存(鍾書)先生幼时读古诗词的业师。钱先生游学欧洲归来时,老师下问在外专攻哪一门,听说是文学,遂自嘀咕:学文学何必出国,咱们中国的文学不是很好么? 这事是真的,不是笑话。
我想,讲古诗词(且莫说古文),石遗老人和佩弦先生俱是大家,吾侪对老辈学人的道德文章切不容有半点不敬。第诗词源出歌谣,古来作品万众,其中料应有中格中律但终不失其为歌谣者,而不必尽是学问(例如若要读懂欧阳修或须知苏轼云者);因此,读古人诗作,即令像我这样学殖微薄又非文科出身的,偶尔,碰巧,也应能感到此心与作者遇合接通而居然不爽。这正如周汝昌先生讲读古诗词的书名所示——“千秋一寸心”(《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 》中华书局出版)。
以上自以为是一得之愚,有点意思么? 不敢问前辈,起个哄罢了。
千载上下读作会心之事,姑容某外举一例:
李清照词《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有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案各种选书注释“雁字”,大多联接上文之“云中锦书”,谓为远人来鸿;也有提到看雁行天际令人念想离家亲人,从而一气解为接读夫婿来书时如何之心满意舒。可是,在我读来,只觉得易安心情在这一句里呼之欲出:“雁字”乃射一“人”字,接着“云中谁寄锦书来”的问句作答——答案自是那人——并在心中热切呼唤,那一天,我日夜渴盼的人终于回到家,伉俪团栾,温馨何似! 要之,“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其不外乎想像“那人回时,月满西楼”——而迥异于“家书一到便月满西楼”或“锦书到日正逢月圆”——之意。当然,某非思妇能文,难得尽知女词人细腻文意,是耶非耶,到底还要由历代至今的女读者群判定,我之所思算是笑话。
* 苏轼《于潜女》 青裙缟袂于潜女,两足如霜不穿屦。 觰沙鬓发丝穿杼,蓬沓障前走风雨。 老濞宫妆传父祖,至今遗民悲故主。 苕溪杨柳初飞絮,照溪画眉渡溪去。 逢郎樵归相媚妩,不信姬姜有齐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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