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梯坎上面的重庆人 黄学章 重庆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我最早是1968年夏末,乘坐《东方红4号》轮到的重庆。我记得,我刚到重庆“朝天门大梯坎”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因为水浅,轮船只能靠在江中的囤船边。我只好扛着行李,随着人流走过浮桥,在满地鹅卵石的河床上,顶着重庆火炉的烈日,艰难拔行。这段路相当不短,到了岸边,我已汗透衬衫,精疲力竭,正在期盼出了码头就好了。不料猛抬头,一座高入云端的”朝天门”大梯坎,乘人之危般地挡在了我的面前。此时我已无招架之力,只好就地坐在行李上,用扇子勉强遮住烈日,稍事喘息。 两个重庆崽儿看到了我的状况,马上从梯坎上跑了下来,帮我扛起行李,爬上梯坎,又引我到一路电车站台。我连连感谢,他们却“没啥,没啥”地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朝天门大梯坎不过是小菜一碟,较场口的“十八梯”、两路口的大梯道、小什字的“千厮门梯道”......才是令人生畏的大梯坎,还有什么“夺命天梯”、“绝望坡”、“夺命坡”等等,重庆人爱幽默,幽默得简直有点恐怖了。 重庆人热情,乐于助人,是世所公认的。显然,这与梯坎有关,因为梯坎上的生活要比平原上艰难许多,更需要互相帮衬和关心,而重庆人的哥们义气大概也就起源与此。 北方的梁山好汉,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该出手时就出手。而重庆哥们为朋友“扎起”,哪怕“砍脑壳,敲沙罐“,也绝不“拉稀摆带”!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巴国”的巴蔓子将军,就在七星岗的梯坎上,一剑砍下自己的脑壳,以表示对自己的好朋友楚王食言的谢罪。现在,渝中区七星岗莲花池,渝海大厦下面还保存有“巴将军墓”。 可见,重庆人的耿直,守信,敢作敢为令人惊叹和敬佩,是有史为证的,但也有易冲动,偏激,和不善权变,而导致悲剧的另一面。 上世纪60年代遗留下来的沙坪坝“红卫兵墓园”,是文革武斗历史的实证。惨烈的往事,令人不堪回首,这固然是那个大时代的罪恶,但重庆为何能居全国武斗之冠?也与梯坎和大山造就了重庆人的袍哥义气,易于冲动的性格多少有些关系。 梯坎和大山还给予重庆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四面八方都不如我的感觉。所以,重庆人爱面子、争强好胜、自我感觉特好。 比如,对于窝在盆地底部的成都人,重庆人就一向看不起,认为成都人小气,”假打”,不耿直。可是讲究悠闲生活的成都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自诩为天府之国,文化底蕴丰厚,岂能服你穷山僻壤之地?于是,在重庆直辖之前,成渝对掐,就成了四川省的一道风景线。 记得在职之时,每当省协会通知到成都开会,就犹如赴鸿门宴一般。来到成都”物资宾馆”会议室,西边坐的是以成都为首的川西企业,东边坐的是以重庆为龙头的川东企业。双方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由坐在中间的省厅领导来拍板,说是一碗水端平,实质是偏向成都。梯坎上的重庆人也只好牢骚满腹而归了。 其实成渝两地的恩怨由来已久,早在三国蜀汉时期,诸葛亮和李严同为刘备临终的托孤大臣。诸葛亮坐镇成都独揽军政大权,李严却被排斥在重庆梯坎之上,被边缘化了好几年”。李严不服气,采取了一些争权行动 ,于是,成渝两地就对掐了起来。最后李严被诸葛亮撤了职,落得个郁郁而亡的下场。 可见,从那时起,梯坎上的重庆人,与盆底下的成都人较劲,重庆人常常是居于下风。 直到南宋时期,重庆人迎来了一次机遇。皇子赵惇先被封为恭王(当时重庆叫恭州),一个月不到,又即了帝位,史称宋光宗。宋光宗认为是“双重喜庆”,龙颜大悦,下旨将恭州晋升为“重庆府”,从此才有了”重庆”的名称。 可惜,赵惇运气太好了,当了重庆“直辖市长”(恭王爷),还没来得及上任,就连升n级,直接在杭州坐了龙庭,弄得梯坎上的重庆人空欢喜一场。我估计,“重庆府”充其量也就是个“计划单列市”而已,回来还得与成都人较劲。 重庆人真正扬眉吐气,应该是七百多年后的抗战陪都时期,从一个”二级乙等”的小市,一跃为大国首都,又是世界反法西斯的东方中心。当时全国政府、机关、学校、企业、工厂、各类人才,资源...,纷纷向重庆梯坎上集中。虽然发的是“国难财”,”隔江犹唱后庭花”,但也盛世辉煌了十多年。全国归心,举世瞩目,盆底下的成都人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重庆人至今感念在心,对什么地方,广州也好,北京也罢都不服,就单单服上海。 其实,重庆的这一段辉煌盛世,也是仰仗的梯坎所赐,蒋介石就是看中了重庆的梯坎和大山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否则,为什么不将陪都设在生活更为舒适的成都呢? 岁月悠悠,到了上世纪末的1997年,重庆直辖迎来了又一次机遇,这一次的特色是大开发,大建设,大上GDP。2015年全国经济已经结束了高速发展,进入”L型”下滑通道,但重庆的GDP增幅仍有11%,居全国首位。 虽然GDP跑在了前面,可是重庆人的工资、福利、退休金,无论是直辖前后,始终跑在全国的后面。这实在是一个无法用梯坎和大山解释的迷雾。与800年前宋光宗提升”重庆府”一样,重庆人没有得到实惠,感到了失望。 去年,我回了一趟重庆,城市变化的确令人惊叹,很多地方已经难以辨认。然而这快速增长的GDP中,多半是重庆人与梯坎大战的高消耗,甚至是负能量。大量的山头被铲平,沟壑被填平,梯坎变成了马路。 从照片上看,重庆高楼林立,小汽车川流不息,与北、上、广、深等一流大城市不相上下,但只要绕到大楼的背后,你还是会发现或低,或高的环境堪忧的梯坎。重庆人与梯坎的大战是无法取胜的。 四十年前,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的朝天门大梯坎依然存在,但已岌岌可危,它已经被围在一个巨大的工地里,远远望去,车来人往,机声隆隆,禁止靠近。 重庆港多次撤了建,建了撤,重庆人与梯坎的大战仍在进行,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又创造了多少重复的GDP?这一次,大规模的重建,能解决客轮枯水季节停靠的技术问题吗?虽然所谓“量子卫星”都上了天,但我还是有点怀疑。 旅客下了船还得爬梯坎,固然令人沮丧,但更令人担心的是,在GDP的冲击之下,在金钱大潮的刺激之下,耿直,热心,诚信的重庆人还在吗? 我不禁再次向围在工地中央的朝天门梯坎眺望,当年在此梯坎上帮我提行李的耿直的重庆崽儿,哪去了?如今他们也应该是满头银发的老人了。 我祝愿,我祈祷,但愿他们永远健康快乐地行走在重庆梯坎之上。(2016年9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