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開的信,回憶知青時代的故事 (一) 孫 ( ) : 感謝你如此極短時間內的兩個回復。讓我期盼所發出的郵件能被你收到的心情放鬆下來了。對那些很多我記憶中關於我、我們、以及許多其他知青們的那段在南京青龍山紅衛林場知青歲月的細節經歷,(雖然對於我,也只有77年那整一年的時間, 但都深深地埋在我的腦海中)當我試圖去挖掘或捕捉某一場景時,又引發出更多的人和事。所以我就要用更多時間去回想並寫下來 ,既不能東一句西一件的流水賬,又不重大漏小,這也是“尊重我們自己最青澀的卻如此寶貴的青春年華”啊 ( 引用你第一次回信中的句子)!我已寫了能回憶起的在林場知青生活中比較特殊的那幾件真實經歷,想想還有太多要補充的東西。我猜想此時的你-----當年在我們知青心目中地位崇高的女團支書,同時也是被大眾認可,作為政工領導幹部中少數的一位關懷知青的知心大姐,-----可能還從不知曉在你背後發生的許多事件或也已淡忘了那些曾經就戰鬥在你身旁的人們。 但那些事兒卻能讓我們很多普通知青們都記憶猶新,有的還甚至刻骨銘心一輩子。 有一件事你可能完全不知道或早忘了,就是那位在我們五組被監管的勞改分子程冬禹,外號叫“老杆子”的。老知青們在我們剛下放第一天就對新知青們說:“這個曾在紅岩渣滓洞的軍統特務是殺害江姐的劊子手,只是因漏網才留下一條命被送到林場來勞改的”,聽後都把我們這群知青小弟妹們嚇得不輕! 你上次回郵中談到:因二組的知青反映,留場的二奎是組長,他經常欺辱女知青,你為此還去查了二奎的檔案,吃驚地發現許多留場人員那些可怕的歷史。我想你可能也看過這老杆子的檔案吧?是否真像老知青們傳說中的那樣可怕?。 77年的11月下旬,只有我和這個“老杆子”倆個人同住在地上鋪了薄層稻草的一個矮埯棚內,看護離林場較遠、靠近農村杜家邊大隊的那片幾十畝地的油菜秧苗。我整夜擔心這個“老杆子”會否乘我熟睡中對我這個“革命知識青年” 也下毒手(儘管我還不屬於紅五類的出身, 且76 年因家庭出身政審都不合格而沒參軍入伍)。那時我正備戰77年文革後第一次恢復高考的江蘇省文科統考,夜裡打着手電看歷史和地理課本(猜你當時也一定正和我一樣,乘夜複習你的德語及文科史地課程吧?)。到了下半夜臨晨時分,溫度降到霜凍以下。我穿着所有能穿的厚衣褲還外加兩件雨衣包裹着,都凍得直發抖!就可想而知:那“老杆子”只穿着多少年來無論冬夏也無法替換的一套已變成硬棒棒的夾襖和補滿釘的單布褲子,他又能感到何種程度的寒冷啊!當遠處村里雞叫頭遍時我才入睡,他就替換我看青。天亮醒來時,我看到晨霧寮繞的遠處田埂上他正跑步,我還納悶:這個受過軍統特訓的老傢伙難到還保持晨練的習性??後來我問他,才知他是跑步為了取暖,不然就會凍死!看着他(當時他57歲)布滿皺紋,蒼老灰白的臉,如果不是那一雙還能轉動的黃眼珠,沒人會把他看成是有生命的機體! 他胸喉底部一直喘着喉吼的痰聲,身上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來美多年後,我改行做醫務的經歷才使我知道那是一種將要病亡人特有的氣味)。剛開始的幾夜,他從不先開口與我說話,我也處處堤防着這個“殺害江姐的劊子手”。有時聽見他低聲自言自語地嘟囔着什麼,我當時猜:到老了還一輩子飽受壓制、孤獨、饑寒的人大概都會這麼用自言自語來排遣。有一天夜裡,我在手電光下看高考複習歷史資料的近代國共合作、鬥爭史時,突發奇想------ 禁不住嘴裡大聲模仿電影歌劇《江姐》中那個特務頭子徐鵬飛的一句:“帶,江雪琴----- ”,喊出這句話後,連我自己都愣住了,再從手電筒的暗光下看到這位“劊子手、老杆子”被徹底地震驚了的面部表情,他猛然從半躺的稻草上撲向我(如果我不具備曾練過5 年甩鐵餅的膽識,他那一撲的動作就會把人給嚇死 ! )。他用渾身顫抖的那雙手抓住我的臂膀,結吧地說:“叫,----叫,叫----江竹韻!”。他這一說反倒把我給怔住了,我那時(文革中學剛畢業,對各種知識都貧乏,不象現在連小學生都能隨時用手機聯網搜尋人名)只知電影和歌劇中的江姐和江雪琴,第一次從這“老杆子,劊子手”口中冒出另一個真人名字!哎喲!我該有多震撼啊!--------我吃驚地立刻乘機反問:“你知道江姐啊?老知青們都傳說是你殺了江姐,是真的嗎!”------ 他換了一種低沉的音調但仍然顫抖地說:“那 ------天,------那天我---我------- 請看續文二 (二) “老杆子”斷斷續續地說着我能連猜帶聽懂的那些語句破碎的話:他一直是文職人員,不是行刑人,他負責看守值班和文書記錄,他也確實知道那些在渣滓洞被關押的所有人的名字。 接着我告訴他:1967年夏,那時我9 歲,家住在南京大學校園裡。每天都跑到南大文革材料交流站去,一邊玩耍一邊跟着那些熟習的6個大學生們,幫他們用手搖油印機印刷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消息。我還幼小的心靈對文革徹底地被蒙上了陰影就是從看到一份重慶造反派小報開始的,那上面有幾張照片是《紅岩》作者羅廣斌等人掛着大叛徒的牌子跪成一排被批鬥,還有羅廣斌那張在血泊中面目猙獰的跳樓自殺後的照片。“老杆子”聽了顯得很吃驚,嘴裡喃喃地重複着:“哦!羅廣斌,知道,知道的”,然後他一聲也不吭了。(現在想來,如果江姐還活着進入文化大革命的話,她的命運可能不會比羅廣斌和“老杆子”好,或更悲慘哦!-----) 自那夜交談後,“老杆子”似乎對我這樣所謂來監管他的“革命知青”防備之心也解除了許多。有一天晚上8點多鐘,陣陣風兒吹來了遠處農村高音廣播喇叭里的新聞聯播:“-------今年我國高考------藝術類----等---面試已經----”。我和他都側耳注意地聽着這不連續的重要消息。然後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和我說話:“看來這一次我們林場的3千多知青都能考大學回城嘍!”我一聽就反駁他說:“哪裡的話啊!據說這次是千里挑一哦!,你想:加起來有十一二年積累的人,要是都考上,大學也裝不下這幾千萬人哦!”他聽我這一說,點頭稱是。他又問:我們七里崗隊和我們五組有多少人報考?我就告訴他:全隊4百多知青,300 名女知青只有5人報考,(這就抱括 孫()你這位外語學校德語班的老知青、團支書在內啊!)100 多名男知青有21人報考,考大學的只有6人,其餘都考中專。 我們五組有5 個人都是男知青,我一人考大學,那4人考中專。在大前天晚上隊裡剛開會宣布初考後獲得省統考資格的名單,全隊獲大學統考的有5個人,中專的一個人。我們五組只有我一人參加大學的文科統考。 “老杆子”聽我這一說,他嘆氣道:哦! 我以為這次高考就是讓所有知青都回城呢!原來不是這樣啊!他又嘆氣道:“ 前幾次我們隊受管制的勞改人員集中學習《毛選第五卷》選中的“談十大問題”,還每個人談學習的感想。大家都激動地說:看來讓我們專門學習這篇文章,就說明我們都有希望很快要被解除勞改了!,咳! 這樣看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也不知道我能否活着過上那一天不戴帽子的平民生活啊?” 我當時對老杆子的這番有關他自己命運感嘆自問的話一點感觸也沒有,因為自己高考的命運還是未知數呢!哪能去多想這老軍統特務的命運呢!可是今天回想他那句話, 才深深地體會到:凡是人只要還是一個活着的生命,他就是到了死亡的邊緣了,還都沒放棄心中那個發自本能的盼望呢! 他整夜裡咳得厲害,還氣喘着,我和他背緊靠背躺在草堆上,他嘴裡不停地說:“這樣好,這樣好,靠在一起暖和一點。” 我白天能回到知青宿舍睡覺,只有夜裡才到窩棚。他有時白天被隊裡豬場叫去干一整天的雜活,夜裡還要到窩棚來看青。不知隊裡是讓他陪我,還是讓我陪他來看青的,因為他是夜盲症(長期營養缺乏,維生素丁)。我時不時地對着黑夜中的田地大吼兩聲,用手電光掃一掃油菜地 ,嚇唬嚇唬可能來偷油菜秧的什麼人。上半夜還要在田埂上轉幾圈,下半夜就在凍得發抖中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然後拱在稻草里迷迷糊糊直到早晨那位常年患肺結核的劉成大媽來接班。 幾天之內就大概了解了老杆子的情況:三十年代初,他15歲起,就從老家安徽廬江縣來到南京的布店當學徒,還兼送報紙 。抗戰前一年,南京招收國民革命軍幾期幹部訓練班(就是特務),他報名考試被錄取(他的二哥當時也在南京,與他走了不同的路,後來成了新四軍的首長)。他的特務訓練,一開課就是接發電報,和偵聽破譯。抗戰始還跟軍隊上過戰場打日本人,後又到了重慶。破獲過日偽電台,當然也破獲過新四軍的電台。解放後,南京當時的專為收容國民黨軍政人員的華東軍政大學,他也隨大批人被送其中。51 年的鎮反中,華大每天都拉出去幾十、幾百人被執行(據說只要有兩人證明某人犯有血債的,就立即執行。不知何因,他終於漏網,被押到祁連山區伐木。一次又死裡逃生,大樹倒下沒把他壓死,受重傷治癒後被押到南京青龍山勞改-------。 老杆子向我談起他多年患夜盲症的困擾。------- 請看續文三, (老杆子在此文中還沒有化為一股青煙飄然而去,要到4,或5 了) 我和他談到抗戰時的重慶,我問他是否曾有機會面見過蔣介石,他說在幾次大的(十萬青年,十萬兵)誓師出征會場上見過。然後我就向他談起:我的父親抗戰時期也在重慶,是中央大學的學生。父親曾在家裡多次提起過有關所謂抗戰“大後方” 的重慶一些事情,其中有兩件我印象較深至今還記得的。一件是:日本對重慶的大轟炸。那時中央大學的校舍不在重慶市內而在市區外的石頭山上,轟炸時師生們都躲在大山洞裡。最厲害的有一次,能看到山下的重慶市變成了火海,整個天空都被映得彤紅!父親的一位在照相館任職的小同鄉,那次也被炸死了,那個照相館的原址只留下一個大大的深坑。那位小同鄉的照片還被父親一直保存着,現在又傳到我這裡保留着(本人有收藏保存、記錄、記憶歷史的怪癖)。 第二件是:蔣介石是當時中央大學的校長,那時中央大學是中國唯一的公立(公費)大學。父親那張1943年的中央大學地理系畢業證書上的校長簽名:蔣中正。(可以想象父親檔案中有了那個複印件, 這東西將會給我們一家後來各種政審帶來多大的麻煩!)。那時老蔣經常到中央大學視察、監督。他站在台上,師生們全體立正聽其訓誡。大家背地裡都還能重複模仿老蔣的那句口吻:“------國家的棟梁之材,-------學生不像學生,教師不像教師!這怎麼能容忍啊!---- ”。 老杆子一聽我說到這些事兒,頓時放開了對我最初所有的那種警惕,開始向我說出他的家事。我才知道他曾有妻子、兒子。幾十年來都從未相見,他那位曾是新四軍首長後當了高官的二哥曾來過一次,當着林場幹部們的面稱呼他“你這個老狗東西”(我猜,那也是沒法,在眾人面前只好如此來避嫌)。我們五組知青中的張()晨和小季倆人杖着出身紅5代不怕別人說與階級敵人同流合污的嫌疑,還時有跑到老杆子住的那間放工具、化肥的小黑屋去聊天,給老杆子送些吃的。有一次他倆的事被蔡()東(就是耕地組趕牛拉犁的那位留小鬍子的)報告給你們外語學校同一德語班的老知青——王()沖 (場武裝部民兵副連長)。張、季他倆還受到王的口頭警告:“你們胡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小季從此被嚇得再也不敢單獨跨進那小黑屋了,張()晨還偷偷摸摸地去過幾次,回來還向我透露有關老杆子的事兒。 回憶寫到這裡,腦海中又一下子冒出了的各種真實鏡頭,許多早就淡忘的東西,人物和事都層出不窮地冒了出來,每一個都能有一番精彩的故事,我要是不當即一下子抓住這些細碎的鏡頭,它們就會像早晨醒來時對夜裡的夢境那樣,很快就消失一去不復返了。這裡我就先停下,把寫的這部分就發給你看,同時趕緊一一記下這些細碎鏡頭的梗概,以後更多的回憶故事會接踵而至。 請看續文四(老杆子化為一縷青煙,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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