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啪的一聲輕響,知道純銀做的接頭和鼓膜上側的仿神經梢進口接上了,Brahma內置的虛擬世界代替了神經感官接收的模擬現實。要不是預先有心理準備的話,我不會知道眼前的辦公室是十分之一秒鐘以前那間辦公室的數碼複製,窗外遠處的馬亭納茲大橋、地平線被乳白色霧霾遮擋了的魔鬼峰、停車場的陽光、棕櫚樹、身前卡羅.莫里諾對版懸屜辦公桌、十根手指撫摸着的鍵盤,都是真實世界在數碼鏡子中反射出來的影像。 Brahma描述的虛擬世界是根據我的指令構建出來的,和外邊的物理現實,表面上沒有什麼兩樣,目的是進入應用期後,兩種現實的幾乎一致,可以把對上載記憶單元的生態培養衝擊減輕到最低程度。雖然這是設計背後的主導概念,完全的純功利性出發點,但看到虛實兩界天衣無縫地銜接在一起,就像一個人眨眼前後接收的同一個世界,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感到相當佩服。 過去一個多月,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內部安檢程序,進入現在這個Brahma的記憶單元實景beta檔案。虛實的混合存在,已經成為我日常生活模式的一部分,有時候甚至覺得,在不遠的某天,人類社會說不定會摒棄千萬年來對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的習慣界定,諸如夢境或者虛擬的敘事,在哲學家和科學家們建構他們的理論時,和傳統意義的所謂“事實”有同樣的份量。“不實”“空想”“假設”等這些詞語,放在在描述推算的架構當中,再也不會帶有讓人拂手一笑了之的負面含義...... 但當下,我強迫壓制着自己的胡思亂想:今天是項目的大日子,團隊會測試二十四小時前儲存的記憶雲端數據備份MCDC。我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四十五年來散落在我的記憶角落的所有片段細節,事無巨細地掃除出來,通過模擬改成數碼的脈衝程式上載雲端,轉化為文件,儲存在Brahma里的硬碟上。今天我們會測試上載的記憶。 我在桌面上的圖標點了下,一把熟悉的聲音說:早安,維濕奴。我儘量壓抑緊張的心情,帶着戲謔的語氣回道:早安,維濕奴! 以後撰寫歷史時,大概會把這一刻等同於將近兩個世紀前貝爾的“華生先生,過來一下,我想看看你”人類第一句遙距通話吧。雖然知道對方是我的記憶備份,aka 另外一個的我,但自己和自己對話,這個史無先例的一刻,還是讓我感到一種靈魂出竅的非現實感。停頓了一下,我按照預先擬定的方案繼續說:讓我們開始吧。先說一下你的生日。 維濕奴記憶備份(以下簡稱記憶備份):1985年3月26日。 維濕奴(以下簡稱我):出生地點? 記憶備份:新德里的 Max Super Specialty 醫院。 我:怎麼知道的? 記憶備份:新德里父母家裡還有我的出生證。 ...... 我:記得第一次看醫生的情景嗎? 記憶備份:應該不是第一次,但卻是最早的看醫生的記憶。還記得要打針,忘了有沒有哭了。你還記得打完針後的事情嗎? 我(笑):如果你記得的話,我也記得,醫生在我離開的時候給了我一根棒棒糖。。。 記憶備份:是。棒棒糖是紅白相間的,有透明玻璃紙包着。 ...... 記憶備份: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跟阿爸回鄉下,說說還記得的印象吧。 我:房頂是草鋪的,就幾根木頭撐着,泥坯牆上貼着顏色艷俗的奎師那圖片,凹凸不平的地板也是泥的…… 記憶備份:晚上在曬穀場上乘涼時,四周都是飛舞的螢火蟲,我們……嗯,我還奔跑着想把它們捉在手裡呢。 …… 記憶備份:……味道是辛辣的果香。還有那古墨哈爾樹,你當然會有印象,我們家後院就有一棵,花蕾像一顆翠綠色的果子。 我:對,果莢是軟的,掰開後是鮮紅色的內壁,摸上去有點兒像天鵝絨的質感…… 測試過程比我原先設想的要流暢。本來應該是我問記憶備份答的計劃,不知不覺就變成兩個人(如果數碼記憶也可以算一種人格的話)有問有答的對話了。記憶備份聲音清脆,口音中的“R”和我印象中的相比更加圓潤,和“L”音的分別還是很明顯的。我想,二十五年前在孟買的AT&T客服中心接受的語音培訓,到底還在那裡。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甲乙雙方一早就知道答案的問答對話,開始讓我覺得膩煩和沉悶。一個人幾個小時裡自問自答,神經正常的話,需要多少的耐心和平衡的心理質素?新鮮感過去後,問答幾乎變成由一種機械性的自動功能推動着,我甚至覺得,原來我這輩子,是這麼無聊沉悶的一生,沒有驚喜,沒有曲折,沒有懸念,所有原來以為偶然的結果,都是預先不知道的某個計劃的一部分,稿子在那裡,我們都是演員照本宣科而已。 我:……在羅馬轉機的時候,遇見蘇菲亞的二年級老師,吳小姐。蘇菲亞在異地遇見熟人,驚喜地叫了聲“密斯吳!” 記憶備份:密斯吳看見我們,也很高興,伸手掃了一把蘇菲亞剛剪短的頭髮……嗯,記得當時空氣中是什麼味道嗎? 我:呃,有個乘客大概暈機,吐了一地板,清潔工人沒來得及處理,擁擠的海關過關處充滿了酸臭的味道。 …… 我:……你還記得那本高中一年級的日記本嗎?Silvine牌的。 記憶備份:記得,半年前回德里老家帶回來的,是我第一本的日記,當年文學課老師波斯維爾先生講授有關伍爾芙日記的章節,要學生做功課寫日記。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記日記的。 我:對,想不到阿爸他們還留着。我今天把它帶來了。讓我們看看還記不記得起一些三十年前發生的瑣事,如果你,嗯,我,不介意的話。 記憶備份對我的嬉笑沒有搭腔。我從背包中把日記本拿出來。三十年後,原來鮮綠色的封面變得暗啞,鉛筆寫的V.J.兩個字母已經模糊不清。我揭開本子。 葉子都是空白的。 我忽然感到心臟猛烈的悸動,薄薄的日記本沉重得幾乎雙手捧它不住,腦海變得和眼前本來應該密密麻麻布滿了童年筆跡的日記本一樣,空無一物,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就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好像聽到記憶備份說:……這個不算是bug吧,你記得項目原先的設想就不準備把模擬載具的數據內容和MCDC整合,因為只是記憶備份,沒有這個必要…… 我當然記得。記憶備份繼續他的問題……不,現在這一刻,鏡面反轉,是維濕奴繼續他的問題。過去的人和事猶如夢境,細節都變得像飄舞在空氣中的煙霧一樣,你以為伸手就可以捉住,但其實沒有。有時候,一廂情願地以為記得過去,是因為我們害怕,沒有了記憶,現在的這個人只是一個時間投射在物理世界的影子而已。在似有似無的如煙記憶中,我想起項目開始前公司的律師部門和團隊開會後的決定,記憶備份這個Beta檔案,在第一次測試後需要從系統中刪除掉,一些解讀有關《范安斯坦數碼記憶法》的bullshit。 維濕奴的口氣腔調聽不出有什麼變化,當然,被刪除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記憶備份。我意識到測試即將完畢,在結束前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努力去回憶,當時包括我在內的團隊在作出刪除的決定時,有沒有想到刪除記憶,就是讓這個記憶不再存在,剝奪這個記憶的可能。這個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他殺?我不知道維濕奴有沒有意識到這個處境的荒謬感,我 。。。。。。。。 《Beta, 一個有關我的極短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