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柱儿没吃晚饭，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是搁现在，一天不吃饭也不算什么。可那会儿的人肚子里没油水儿，上一顿的热量就能维持到下一顿。一顿接不上那肚子就不答应。常柱儿一个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儿，出了一天车连装带卸的，中午就从怀里掏出俩凉饼子喝两口凉水对付对付。这会儿他肚子里咕咕儿地叫个没完，真是前心贴着后心，头昏眼花的。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叫过看他的三路儿说：“三路儿哥，你能不能让我回家拿点儿吃的，我干一天活儿了还没吃饭，这肚子饿得实在是不行了。”
“那哪儿行啊，你这会儿已是斗争对象儿了。以前只要是叫民兵看管起来的人儿是不能随便儿走动的。再说大扫帚没说我哪儿敢带你回家呀，出点差错儿我可担待不起。”说完赶紧锁上门儿站得远远儿的去了。
那会儿的人阶级觉悟都很高，是事儿都把阶级斗争放前头。你没事儿时咋都好说，你只要一有点事儿马上就和你划清界限。顾着面儿的人尽量不和你说话，不讲面儿的人早就冲你攥着拳头呼上口号儿了。三路儿这样的就算不错，还算是客客气气地婉言拒绝了常柱儿。
常柱儿是个老实内向的人儿，啥时都不急不忙的，从不和别人争吵，心里很有主见，内秀且善于思考。他预感到这次风浪不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可就是对爱娃儿放心不下，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和爱娃儿谈恋爱，没有他俩的相爱就不会有今天的后果。如果爱娃儿能平安忍过这次风暴的袭击，没出什么问题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万一------他不敢往下想了，一个劲儿地祈祷着平安。
从早上就一口东西没吃，爱娃儿却没有一点儿饥饿的感觉。一想起要失去肚中的孩子她犹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她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地向关着常柱儿那小屋儿观望。她后悔自己跑去等常柱儿，害得他与自己一起受罪。按她原来的想法，不管受多大罪，只要能保住孩子和常柱儿她甘愿自己一个人来承受， 她绝不会提常柱儿一个字儿。可现在却自个儿找上门儿来，往人家嘴里送话把儿。想起常柱儿还没吃饭她更加内疚了。常柱儿饿着比她自己饿着难受得多。
文革中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创造的“群众专政”。别小看了这四个字儿，它内涵可大了。具有无限的伸缩性；不具一定的条款；任专政者随时添加删改。它的效力巨大实用，使任何被专政的人无不瑟瑟发抖，乖乖就范。没有一样儿罪名扣在被专政者的头上不合适的，谁不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儿声中多少不识时务的人丧失了生命，多少仁人志士含冤九泉。什么样儿的敌人还胆敢顽抗呢！文化大革命赋予了人们这个权力，具体怎么使用就尽着革命群众的创造力任意地去发挥吧。“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大扫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还特意去了趟公社。一是要落实一下儿昨天小马儿传达的消息是否准确，二是要小马儿帮忙儿写一些大标语。走在去公社的路上她想，若是不确切吧他小马敢称其为林XX？不成我可不能跟着小马儿乱叫，万一错了那就真成了现行反革命了。
当大扫帚从公社出来后，心里说好你个林秃子，竟敢公然杀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阴谋失败后还叛国投敌投靠苏修儿？太可恶了！这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呀，我操他八倍儿祖宗的。她手里拿着一摞让小马儿帮她写的红色标语，急急忙忙向村儿里走去。她刚刚受到公社书记的表扬，说她阶级斗争观念强。更令他高兴的是书记说很可能让她接替指导员儿这个位置。她兴奋得不能自持，下决心更要把今儿对爱娃儿和常柱儿的批判斗争搞好，在上任前给公社书记看看她的工作能力。
斗争大会开始了。乡亲们一走进队部儿大院儿，就感觉到了一股与平日不同的气氛。大台子上挂着一副横幅：反革命流氓白爱娃、吴常柱斗争大会。
队里的民兵们事前还由大扫帚给开了个会，中心意思是做革命的好民兵，冲在阶级斗争的最前头。此刻他们雄赳赳地站在台子的两边儿，每人儿腰里还系了根儿皮带。四周院墙上还张贴了许多标语，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认识上边儿写的是啥。越是不认识就越感到肃穆严重，神情紧张。没有了往日开会前的嬉笑胡侃，大院儿里安静的掉根儿针都能听见。
大扫帚对今儿个群众的表现非常满意，她大步走到台上扯开嗓子喊道：“对反革命流氓白爱娃儿、吴常柱儿的斗争大会现在开始。把反革命流氓分子白爱娃儿、吴常柱儿押上来。”
“打倒臭流氓白爱娃、吴常柱！”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在大扫帚带着群众高呼着一个接一个的口号儿声中民兵们押着爱娃儿、常柱儿走上了台。爱娃儿脸色苍白，愤怒地挣扎着。常柱儿低着土灰的脸儿，一声儿不吭老老实实地厥在了台上。
大扫帚把她能想起的口号带着大家全呼了一遍后说：“首先让我们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衷心祝愿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等大伙儿跟着她万寿无疆两遍后她接着说：“敬祝林---呸呸，错了错了。你这老聒嘴。“
啪啪，她扇自己俩耳刮子。
“革命群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洞察一切。最近又领导我们党，彻底粉碎了林彪反党集团阴谋篡党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妄图杀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行动。这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让我们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扫帚为了遮掩自己习惯地错说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这句该死的话，把本应暂不向群众传达的消息传达给了大家。
哇，台下一下子乱了。人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在台下喊着：“这是咋回事儿啊，那林---是我们的副统帅，毛主席亲自挑选的接班人儿，咋会去杀害毛主席呢？”
“都说林---跟毛主席最近，是全国人民的好榜样咋一下子又成了反党集团了呢。”
“安静，安静！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听我说。这正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为啥咱们想不到呢？就是我们脑子里还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儿。阶级斗争是万分复杂的，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当前我们村儿就出现了一股反革命的资产阶级潮流，以白爱娃儿、吴常柱儿组成的反革命流氓集团就是阶级斗争在我们村儿的具体反应。她俩长期以来无视无产阶级专政，无视党纪国法，资产阶级淫乱思想极为严重，道德败坏，天天鬼混在一起做那些资产阶级的苟且之事，公然对抗革命群众对他们的斗争。更不能让人容忍的是，就在昨天他俩为了逃避群众对他们的批判，躲到了村外的公路旁。当我们英勇机智的民兵将他俩双双抓获时，这对狗男女正让人肉麻地搂在一起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呢。咱队里一向看重吴常柱儿的特长，培养他开手扶拖拉机，看水泵房儿。可他却不珍惜这一切，做出这些个下流的勾当。我宣布，从现在起撤消他这些工作，到地里干活儿接受大家的监督改造，以观后效。吴常柱儿，你听到没有？”大扫帚指着常柱儿脑袋瓜子问。
常柱儿连忙说：“听到了，听到了。”
“白爱娃儿，你说你昨天跑公路上找吴常柱儿是不是给他通风报信儿商量对策去啦？说呀！”大扫帚又把手指向了爱娃儿。爱娃儿扭头不屑地看了大扫帚一眼，什么也没说。
“好啊，革命的群众们，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白爱娃儿对待我们革命群众的态度。你们说她这样不老实行不行啊？”
台下大多数人没出声儿，个别的人刚说出“不”字儿来一看别人都没言声儿又缩了回去。大扫帚尴尬地僵在那里，这是她没想到的。
“革命群众们，这是你死我活地阶级斗争，是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关键时刻。忠不忠看行动，不要学林秃子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关键时刻就露出了反革命的真面目。凡是热爱毛主席的，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就跟我一起喊几个口号儿。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大扫帚又拿出了她的法宝，几个大帽子一扣，往纲上线上一拉群众的呼声就起来了。真是帽子有多大，嗓门儿就有多大，上纲上的越高，那呼声就越高。大扫帚来了劲儿，把真正想喊的口号儿在此时趁热儿打铁地喊了出来。
“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白爱娃！白爱娃必须低头认罪！”
大扫帚看到群众都高喊着口号儿满意地冲爱娃儿说：“白爱娃儿，你看到没有？对你顽固的坚持反动立场，对抗群众运动大家伙儿义愤填膺。你现在老实了吧，你说你俩是不是流氓鬼混，散布资产阶级的淫乱思想，是不是与当前的革命形势唱对台戏，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说不说？”
大扫帚步步紧逼地指着爱娃儿说，那流着哈喇子的嘴几乎咬到了爱娃儿的耳朵。
“好，我说。咱村儿的阶级斗争很复杂，林彪式的野心家大有人在，就是你大扫帚。”爱娃儿指着大扫帚的脸愤怒地说。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可爱娃儿就摸了。而且是当着全村儿的人，还是在自己被批斗的大会上。大扫帚被爱娃儿呛得瞠目结舌，她恼羞成怒地扑向爱娃儿劈头盖脸、连踢带打、嘴里还喊着：“民兵们，你们还愣着干啥，给我使劲儿撅着她，让她低头认罪。”
几个民兵上去死死地按住了爱娃儿，撅起她的胳膊强迫她低下了头。爱娃儿拼命地反抗着。 常柱儿冲过去抱着大扫帚两腿求道：“扫帚大婶儿，你看在她还小就饶了她吧。要打就打我，斗我怎么都行，我全接受，我老老实实------”
为了爱娃儿常柱儿甘愿担当承受一切。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硬是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
如果这是在抗日战争年代，我相信他也会做王二小，将日本侵略者诱入雷区与小日本儿同归于尽；在解放战争中他也会像董存瑞一样，为了革命的胜利去舍身炸碉堡；在抗美援朝中他能同黄继光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敌人的枪眼。因为这些都是为了正义而战，师出有名。然而此刻，他却像一个在偷盗中被抓住的小偷儿一样乞求着人们的宽恕。从小接受的教育，天天被灌输的思想，都是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社会主义好，做共产主义的红色接班人。当今天自己站到了社会主义的敌人位置时，他诚惶诚恐，责备自己罪该万死，他深信人民的力量是无敌的。他只想老老实实的争取人民的谅解，允许他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他想让人们知道他是热爱毛主席、拥护社会主义的，是绝对不会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但他知道他现在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只有按照大扫帚的要求让做什么做什么，说你是什么你就承认什么，才能渡过这一关。爱娃儿地举动吓坏了他，因此他不惜侮辱、委屈、体罚、打骂一同落到他身上，只要能保护爱娃儿他就知足了。
“好啊，吴常柱儿，到这会儿你还敢护着她，你俩真是臭味儿相投呀。三路儿，把这死不改悔的吴常柱儿也撅起来。”
三路儿带着一个民兵把常柱儿拖回到他原来站的位置上将他两手背后高高地撅了起来，脑袋几乎沾到了地上。
爱娃儿和常柱儿一天多没吃饭了。这是大扫帚特意安排的，我看你俩老实不老实，就是想不老实你也没劲儿。群众专政的灵活适用就在这里，任你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只要能达到目的，起到作用，你就不必拘于手段。任何手段最终也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大扫帚看着有气无力双腿打颤的爱娃儿和常柱儿暗暗得意着自己的高明。忽然台下靠前排站着的一位妇女手指着爱娃儿的裤腿儿同她旁边儿的人说着什么。
原来爱娃儿在饥饿、痛苦、体罚、屈辱、打骂、愤怒的内外交替打击刺激下流产了。鲜血顺着裤脚儿流了下来，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早已昏了过去。如果不是民兵架着她，她此时已躺在了地上。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乡亲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场乱了起来。
“‘革面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秀华。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群众们，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对敌人不能心慈手软，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大扫帚连一本鲁迅的书籍都没看过，却能自如的运用这些时髦用语。她用毛主席的话镇住了人们的同情怜悯，又能见好儿就收，及时宣布散会。
“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们，今天我们的斗争大会开得很好，圆满成功。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取得了空前的胜利，这也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今后，我们要紧紧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周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争取更大的胜利。从今儿个起大家要提高警惕，密切监视白爱娃儿和吴常柱儿的行动。不准他俩接触，更不能让他们再继续那资产阶级的苟且之事。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队里报告。散会。”
当人们全都散走之后，只剩爱娃儿还躺在冰凉的台上。她已经醒来，只是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她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没有成功。她要去找常柱儿，看看他怎么样了。她不知自己失去知觉后常柱儿落得什么下场，更不明白人们是啥时散的，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躺在台上。当她再一次想站起来时才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很凉。她用手伸进去一摸，觉得很粘稠，借着月光一看是血。
血，怎么会这里流血呢？啊，我的孩子！霎时间，爱娃儿感觉心让人给掰去了一半儿，从脚底一直痛到心头。她咬牙切齿腾地一下儿站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像母狼一样地嚎叫着：“嗷——杀人犯，你还我孩子——”
常柱儿并没有走，他在大扫帚命令他回家后假装儿朝着自己家走去，转了一圈儿看看没人儿又回来了。他见爱娃儿仍旧躺在那里，知道这是大扫帚布下的陷阱，就等着他往下跳呢。只要他一抱起爱娃儿，下一次的斗争大会就有材料了。他猜想到大扫帚此刻就藏在附近，他要和大扫帚比耐力，看谁坚持不住先走出来。尽管肚子瘪得系不住裤子，头昏眼花地站不住脚儿，他仍咬牙坚持着。他更希望爱娃儿醒过来后能坚持自己走回家去，这样能避免往大扫帚手里送话把儿。当爱娃儿挣扎着想站起来时他暗暗地为爱娃儿使着劲儿。爱娃儿一声哀号后扑通一下儿栽倒在台上，常柱儿像脱了弓的箭几步蹿了过去，他一把抱起爱娃儿疾步向爱娃儿家走去。如果大扫帚在这时挡住去路的话，他会毫不迟疑地一脚将大扫帚踹回老家去。
大扫帚真的就在树后猫着呢。常柱儿一回来她就看到了，她暗暗地自诩着自己的神机妙算。当常顺儿抱着爱娃儿从她眼前经过时她没有出来，她要在下一次地审讯中让他们自己交待。她乐衷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时她会有一种运筹帷幄指挥一切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使她志得意满。
大扫帚是个寡妇，长期地性压抑使她对她人能享受做女人的欢愉产生了一种无端的嫉恨。尤其是爱娃儿才十七八岁，居然还在这欢愉中有了成果，这使她心里又酸又气。她不理解他们为何相爱的如此之深，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她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把这一切都归结到性，迫切地想了解他们交媾的具体细节，以刺激她长期空虚麻痹的性神经。而想让他们讲，尤其她想听爱娃儿讲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有将他们揉搓玩儿弄的像一团儿棉花时才有可能。她正在按着自己的步骤一步一步地做着。
文革中造就了这样一种人，由于长期的文化禁锢；乏味单一的生活过程；沉重烦闷的社会环境；苦涩难咽的政治压力使许多人精神变态，人性扭曲。尤其是那些政治上具有野心而又不具备这方面能力的人就更加明显了。他们虽然在嘴上标榜着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革命，坚信着自己就是为了革命。实际上是受着他们内心潜意识地驱使，即使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也会大言不惭地说是为革命。
革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因为它革的是命。而这样儿的革命会革错多少命就不言而喻了。
常柱儿抱着爱娃儿直接闯进了爱娃儿的家，二婶儿一看到常柱儿二话没说上来就是俩大嘴巴，嘴里骂道：“你给我滚！你把爱娃儿害得还不苦啊。”
常柱儿什么也没说，把爱娃儿轻轻地放在了炕上。他站在炕边儿上默默地看着爱娃儿，任二婶儿连抓带咬地对他泻着恨。他看到爱娃儿嘴动了一下儿，立刻想到水，忙去水缸里舀了瓢水将爱娃儿扶起慢慢地喂着她。爱娃儿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儿，人影四周还闪着光儿。许久，她看清了，是常柱儿。她痛苦地指指肚子，欲哭无泪，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没见过我们，也不说声儿再见就死了。”
常柱儿见她能说话了，赶紧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孩子以后我们还能有，你的身子要紧。大扫帚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再别做那傻事儿了，只有忍耐才有我俩的将来，不然就什么都没了。”说完匆匆离去。转脸儿又回来说：“妈，您先给她喝点儿棒子面儿粥，别一下儿吃太多，太硬了。”
常柱儿在大家的监督下已下地干了三天活儿了。爱娃儿从今儿早上也下了地，只是那面色神情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了过去的红润，失去了往日的笑容。今儿个常柱儿一看到爱娃儿下地干活儿来了，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他高兴的是爱娃儿能够挺过来了，心疼的是爱娃儿憔悴的面容，虚弱的身体。
今儿个活儿是刨老玉米根儿，他多想和爱娃儿分在一组啊。这样他可以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让爱娃儿歇着。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向爱娃儿偷偷儿地投去微笑。可是爱娃儿眼睛只是看着前方，没向他这儿撇上一眼。常柱儿只好闷头儿干活儿了。
“常柱儿，过来！”常二站在地边儿大声儿叫着常柱儿。这两天儿队里的手扶尽量不出车，常二怕再出点儿事儿。因为不让常柱儿开车的第二天让三路儿开着去趟温泉。要搁平时常柱儿开的话十趟也回来了，可一直到老爷儿落山三路儿也没回来。晚上九点多了，三路儿才回来，是一个人儿走回来的，车还坏在温泉。常二急忙叫常柱儿去才算把车修好开了回来。今儿要往城里送冬储大白菜，常二决定还是让常柱儿去。常柱儿一听让他去开车，为难地说：“大扫帚知道吗，回头又该找我碴儿了。”常二一瞪眼睛吼道：“这队里生产的事儿她是管不着的，还得听我的。去，她问你就让她找我来。要听拉拉咕叫唤还甭种庄稼了。”
常柱儿临走前冲着爱娃儿干活儿的方向送去憨厚关爱地一笑，才出了口舒心的气走了。尽管爱娃儿可能根本没看到。
常柱儿开着小手扶拖拉机飞快地跑着，这才不到两点钟已是第二趟了。他想在太阳下山前拉三趟活儿，让大扫帚看看他积极劳动的表现。更让他兴奋的是，他要赶快去北太平庄儿商场，给爱娃儿买那双袜子。头一趟卸车时那菜站的同志不让他卸，说让他把车停那儿就甭管了，因为他们看这车菜又大又瓷实想直接放到菜窖里去。常柱儿就闲溜达到了旁边儿的商场里，他看到了一双尼龙的花儿袜子，又厚又好看。一问价儿才一块九毛八，想起自己枕头下一直留着那两块钱，那是十一国庆节他大姑来串门儿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花，早就想给爱娃儿买点儿什么。今儿个正好看到了这双漂亮的袜子，穿在爱娃儿那双小脚上她得多美啊！在此时，这比说再多的安慰话都管用，让爱娃儿一下儿就知道了自己依然像以前一样地爱着她。
头趟回到村儿里他跑到家里拿出了那两块钱。
到了菜站他将车停在了指定的位置，向商场跑去。当他把那花儿袜子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时，脑子里想象着爱娃儿接到这袜子时那欣喜的情景。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浮现的爱娃儿是早上那神情麻木的爱娃儿。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捕捉着往日腼腆微笑的爱娃儿，却毫无踪影。这使他心中十分忐忑，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不放心了，要赶快回去看看爱娃儿。常柱儿急忙回到菜站看到车马上就卸完了，便将车摇着了，坐在了驾驶座儿上。
小手扶使劲儿地在回去的路上跑着。常柱儿如坐针毡，他总觉着爱娃儿的神情不对。为啥她早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呢？她不爱我了，让眼前的阵势吓跑了？不，不可能！那一定是为了肚儿中的孩子。这孩子啊，真可怜，硬是让人从她妈妈的肚子里生给踹出来了。那说不定又是一个小爱娃儿呀------啊！一声女人的惊叫，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站在马路当中，他原本是想穿越马路，但一看到一辆飞奔而来的拖拉机时惊得僵在了那里。急得刚从路边儿温泉商店里出来的妈妈大叫起来。
常柱儿急踩刹车，可在这关键时刻不知是由于车子太旧了还是刹车质量有问题，刹车竟然绷断了。小手扶仍然向着小孩子冲去，迎面又飞驰而来一辆大卡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柱儿为了这小孩子的生命果断地将车把向右猛力转去。小手扶在前冲的惯力下猛然转向，一下子翻了过去，连人带车折进了路边的大水沟里。常柱儿被死死地砸在了车下。
小孩儿得救了，常柱儿死了。
当这个噩耗让出车回来途经温泉的王春儿带进村儿里时，爱娃儿像疯了一样没命地朝着温泉跑去。她赤着双脚连袜子也没顾得上穿，更甭说群众的监督了。她一口气跑到了出事儿地点，看到常柱儿血迹未干的尸体时，她异常镇定，镇定的使人害怕。
她慢慢地蹲在常柱儿的尸体旁，用袖子把常柱儿脸上的血渍擦干。看到常柱儿的右手窝在怀里，她将它轻轻地拿出。当她发现常柱儿手里紧紧攥着一双漂亮的花袜子时，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她将袜子捧在自己的心口，紧紧地挨着常柱儿的尸体躺了下来。她闭起双眼，脸上露出幸福地微笑。
自此，我们村儿里少了个爱娃儿，多了个疯子。她无冬例夏都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条绒上衣，围着一条杏黄色的涤纶围巾，赤着双脚，手里捧着一双漂亮的大花儿尼龙袜子，俩眼直直地盯在那袜子上傻笑着。
路旁的小野花儿是很好活的，但它不能太靠边儿，忒靠边儿了就容易让人们给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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