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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为了爱 2019-06-07 12:24:09

逃亡,为了爱

作者:伽马波



这里讲的故事,是一个人也是一代人的。我将它献给我们的子女。三十年前的六四事件,改变了我们对人生的选择。因为没有屈服于命运,我们有了今天。

 

1.   满怀着期待

 

八九年六月,二十五岁的崔宗闲已在人民大学教了三年书,几个月前出版了专著。他说:虽然能读懂的人不多,但它将带给中文读者难得的新思想、新思考。这应该是新中国第一部,由国内生活的中国人写的,尽可能客观、公正分析西方经济学最新理论的书。三百多页的著作耗费两年多的日日夜夜,花在建成不久的北京图书馆的复印费,耗掉他大半年作讲师的薪水。复印的英、德论文堆在宿舍破旧书桌上,有两尺多高。

同宿舍的小贾,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每次进门看见又长高了的纸堆,都会带着好奇又难以理解的眼神瞄一眼,每每此时,背对门口的他都会很默契的耸耸肩,算作回答。

三年前从南方著名Z大学获工学硕士,专业管理,因发表了十几篇专业文章而小有名气。最后那一学年,他在专业杂志发表的文章数量,占领系里的半壁江山,遥遥领先所有人。人家毕业申请就业单位,送去带公章的成绩单,他却是一串自己写的发表文章的列表。

毕业时被不少单位哄抢,有两所著名高校甚至直接派人来和他导师拉关系。系主任是国内相关领域的权威,人到中年的导师也大名在外。主任一再的劝导他的导师,想办法将他留下来。

文革十年浩劫,中华大地处处缺乏有知识的人才。七七、七八、七九新三届收录培养的大学本科生不足百万,来自一千五百万的考生,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七九年有幸进入大学的不足二十八万,来自接近五百万的考生。七七年恢复高考后,前三年招收的研究生,全国加总不到八万人。每一个获得机会的,都是被精挑细选后的幸运儿,每一位的培养背后,都是无数纳税人血汗钱的巨大付出。

他深知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待遇没概念也没有太奢侈的要求,就想要个安安静静的学习环境,有机会尽可能多的接触海外文献。读研时还修了德语,每星期百个单词的记忆要求,淘汰了不少的人,他却坚持了下来,代价是好几次被点名抽查,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罚站四十五分钟。好在阶梯教室挺大,被罚站的不止他一个,久了也就习惯。羞辱成为动力,动力带来进步。

毕业分配时,他对导师说了句想去北京,结果被好几个大单位看中,国家计委先下手拿走档案。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感知之外。他像静待闺中,等着依媒妁之言命运降临的小女人:自己对毕业去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好在可以待价而沽,需求方在尽力对抗。

 

在人民大学,所住的青年教工宿舍离校门口不远,三层,是六、七十年代工农兵学员自己动手搭成,构造简单,可比八十年代农民建的乡村楼房,质量上还差些。三个不同城市不同学校,他住过的宿舍尺寸大小却惊人一致。能享受两人间,优于研究生时的三人本科时的七人,他有满足感。他要的只是个能安稳睡觉的地,只要对方晚上不打鼾,其它的都好说。

此前,他和同系不同教研室的老科住一起,大他十岁有余的老科是七七级的本科留校生,试了几次没有考取研究生。面对这些年轻人的到来,七七级的老大哥们越来越没有优势,也越来越缺乏自信。他在天津安家有孩子,将老婆调来北京的事已经办了两年多,不久前才获批。每到周末,老科就会周五离开周日回来,由此,崔宗闲拥有两个晚上的良好睡眠。

老科喜欢吃面条,大葱大蒜和醋是不可少的佐料,小时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每次饭后,满屋臭烘烘的味道经久不散。为了这点小事,两人闹了多次不快。原本就很敏感的老科觉得,小崔吹毛求疵,年纪轻轻不懂人情世故,矫情。小崔觉得老科顽固不化,不讲卫生,老土还霸道。身居名牌大学,过日子还这么窝窝囊囊。从那开始,小崔有点怪,就在学院传开。书出版后,又时不时有了“恃才傲物”的闲言。

痴迷学术的他不谙世事,却为老科高兴,也为自己庆幸:新来的小贾,睡觉安静多了。大葱大蒜味道虽然也时不时还会困扰他,却好了不少:为了他,也是河北长大的小贾,做了些自我节制,也不会倚老卖老。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的道理,他和小贾有共识。

 

五月底的一天,同龄的教研室主任田潇然来找他:聊聊天。主任开门见山站在门口说。

你个大忙人,有时间和我聊天?小崔将田主任让进屋。他早就知道,校园内很多年轻教师一直在外讲课捞钱。这种事他在Z大学时就带着同学干过多次,还开天辟地的第一回,在省报头版中间位置刊登了商业广告,虽然版面不大。那时是为了锻炼组织和管理能力:既然选择管理专业,这样的事就该自己亲手干干,结果是收入不菲。他和他的团队,还获得校团委奖励。

后来他培训的学生,私营工厂厂长,还特别请他去当顾问,也惋惜他的离开北上,失去此良师益友。鲁冠球的小作坊,也多次邀请他和他的同学,去考察帮助诊断,提出建议。虽然看了很多也尝了甜头,却缺乏兴趣,感觉不出欲望。

文科为主的人民大学,要他来之前一再的强调说:这里非常需要你这样,拥有良好理工科背景的人才,实现知识结构优化。他相信了,来了,义无反顾。

来后不久,少言寡语的他,还是被田潇然他们发现了潜能。那时系里面有好几伙人,组成了各自的小团队,在外面腾挪,赚钞票,做的热火朝天。好几次,田潇然拉他入伙却被他拒绝:想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对赚钱没兴趣。他觉得自己需要专注充电,一桶水给一碗水,才能给好。

田潇然明白:原本主修热门管理专业,却坚持要转行搞西方经济学。他在研究生时学过些基本课程,想借此机会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他以为,中国要崛起,没有和世界文明同步的现代经济学做指导,无意于异想天开,可是,国内真正懂行的人实在太少。老的都是几十年前的知识,早已过时,失效。新的,也只能看自己这一批人来闯,开疆拓土。

 

原本计委给了他一个很不错的职位,领导对他充满期待,保证让他前途无量。那个位置实际上是最适合他的,但是,他却选择了放弃。原因就是来自人民大学领导的关心和承诺,结果是最不靠谱的那部分。

当年的分配也是一波三折,原本最受欢迎的他,到了七月中旬,却还没有落实单位,成为全校唯一的一个没单位“要”的主。他觉得奇怪:那么多要他的单位干什么去了?难不成是系里有意识的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留住自己?他向导师抱怨,导师说,有什么担心的,系里还求之不得呢。乐天派的导师,每次见他都是笑容可掬,更像个慈母,满满的关怀,鼓励和鞭策。

七月底,听说自己的人事档案已被国家计委调走,他向导师要了笔经费,想去北京看看“场地”。在计委办公大楼一个阴暗狭窄的走道尽头的人事处长办公室,接待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处长说:既有良好的数学基础,又有西方经济学背景的研究生,今年我们费了好大的力,在全国才找到两位。你来这里,一定会前途无量。只要考过英文,就立马外派留学,而且去的还是剑桥、牛津,甚至是哈佛,耶鲁这些名校,代表咱们的国家水平。我们这里一直有很多留学名额,却缺乏足够英文和数学过关的。

数学是他的本科专业,他四年读完了七年的内容,完成了硕士需要的“学分”,最终却拒绝了导师的挽留,转行学管理工程。他对留学没兴趣。三年前,在数百名考生中力拔头魁,专业课位居第一考进研究生时,他也曾拒绝过留学机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在面前,不识趣的他,却坚持着要去人民大学,说是自己先行答应过,必须信守承诺。而计委的霸王硬上弓,却属意外。

自己不喜欢的事不做,这种内在的固执,他没有说出来。随后,他又找去了人民大学,只是想问问对方:为什么说好要人,却又不要,还不预先告知自己?

他的意思是,那么多单位想要,我选择了你,你却不要,结果自己没有单位!为什么做事这么不靠谱?他的人生坎坷,算是从这时开始。

院长办公室主任是老牛,胖乎乎的还有三高,整天笑容可掬,看上去却很假。在请示院长后他说:不是不要,是抢不过部委。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给你承诺:一个月,一定办好转批。

牛主任没有失言,八月底前,他硬生生的通过国家人事部,将自己的档案从计委收回到教委,再亲自派人去拿回到人民大学人事处。为了自己的事,主任专程跑了一个月,计委、教委、人事部,应该还有北京市的相关部门,在好多部级领导之间周旋,不遗余力。期间,他自己还累的病倒,被送去医院呆了几天,都是因为小崔。

知道实情后,小崔很感激,想在专业上好好干番成绩来:士为知己者死。

面对诱惑他不为所动。再者他觉得,凭借写作也能赚钱,自己不缺钱。那本书的三千块稿费,还存在银行呢。如果想当万元户,也不难。有钱也没有地方花。

 

2.   涌动的暗流

 

田主任想谈的,小崔觉得不应该是赚钱的事,可能是他的西化倾向。耳边风被吹过多次,院长也和他提过,只是轻描淡写,他没觉到严重性。同事说他讲课有问题:有人暗示过,在全校开的公开课,两百多号学生听,为什么会时不时有掌声?随后不久课被停掉,他只能给年岁大自己几轮的进修生讲,学生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人事管理机构的中层领导者,处长居多。很快他和这些中年人搞的热火,甚至有好几个热心大姐,抢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这之后,他的课又被叫停,理由是,搞人事的不需要西方经济学知识。让他讲管理,他的专业,可是他不乐意,坚持说自己现在更专业于经济学。本院不用,经济系来借人,院长想都不想的给予拒绝:借了,还不还就是两说,不可以,宁愿养着,未来有用。

赵院长是个爽快人,做事坦荡荡,而且资历不浅,很多人做不成的事他都能搞掂。他最牛的一点是,背靠国家人事部,在全国各地寻人招人,难倒所有人的户口问题,在他手里就是小菜一碟。如果他看上谁对方也乐意,就可轻而易主的兑现进京指标。只是他的嘴比较刁,对人的业务和人品要求高。招来单身的小崔,不仅业务能力强,还给他节省了进京指标,他觉得便宜。

赵院长可能觉得,我养着你,也是善待,多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的是用兵之日。

小崔与世无争,该写的书也初步写好,有多余时间。他决定参加学校特别为青年教师开办的脱产英文强化班,尔后基于考试争取到难得的校内进修机会。院领导也顺水推舟,随后没给他安排讲课任务。在这所顶尖大学,年轻教师个个出身学霸,强手如林,在群虎狼之师中脱颖而出不是件易事。除了自己更加努力,没有其他选择,何况自己还是外来户。

 

听说你最近很忙,又考博又留学。田主任说。

消息还挺灵敏。考博的事闹的沸沸扬扬,风风雨雨,他烦心了好一阵,不想再提。他想通过自己的双手争取到一个美国留学的机会来证明自己: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虽然以全优的成绩考过所有的考试,两门数学还是满分。大名鼎鼎的G教授却坚决的不接收他,宁愿放弃两个博士招生名额(他是唯一的考生!)。他一再的提出想亲自见见G,搞明白原因,却被一次次拒绝。原本想在校内拦住问问,后来还是放弃:强扭的瓜不甜,也没有意思。

但是,固执的他却觉得不公:放弃是我的权利。你拒绝,应该有个理由吧。

G教授的好友H,也带着博士生的导师问他愿不愿意改行,他可以给机会,甚至可以特别的申请一个名额,将G名下的那两个转一个过来,就是为了小崔。他拒绝了,却反过来让H教授帮他问问,最好是让他有机会当面去谈谈。出榜日期过了之后,又拖了三个多月,实在是拖不过去了,G最终给出了一个理由:《资本论》考试不过关,不及格!

固执的小崔回答说:不可能,我对《资本论》的理解不会低于G教授。我要求公开判卷,人民大学有那么多的《资本论》研究专家,G教授所在经济系,有那么多熟悉《资本论》的同事,个个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对于这种照本宣科的考试,不难评判成绩。我就想要个公平,也想知道自己差在哪里?

这话一出,帮助他说话的H教授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摇头,带着无助感。站在身边的H教授的妻子宋教授,则一个劲的安慰年轻人:未来路很长,不在乎这一站。

他已经发表的两篇关于资本论的论文,H教授看过,非常喜欢。

不过G教授说,你应该留学,他愿意为你推荐!H教授加了句,让他听的莫名其妙。

真的奇葩!他招生,两个名额,我报考,吓跑了所有的校内竞争者。我够格,他不招,也不见,还说我资本论水平不够。我考的西方经济学,资本论水平有多重要,他不是说计量经济学为专业吗,还特别考了两门数学。现在说为我推荐,什么意思?我不稀罕他的推荐,我想要的话,我自己搞掂。

这件事,让他的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不是因为落考的悲伤,对于征服考试,从来就不是他值得忧虑的问题。而是对不公平的愤慨:为人师长,应该是道德的楷模,做人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能说动固执的G教授。小崔实际上也不再在乎,就此更深的认识了这个学校,这个社会,远没有昔日想象的那么美好,公正和公平。

为此,热心的赵院长,还特别将他的作品推荐给自己在北大经济系的朋友,自己的邻居,国内数一数二的西方经济学大拿看,几天后,赵院长还给他带来一封出国推荐信。

他看着上面,用毛笔写的几行不痛不痒的文字,笑了笑,放在抽屉里再也没拿出来。看着这清汤寡水的文字,他的孤单和无聊感,越来越强:他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从激情满怀,到失望至极,并没有太大的距离。走出象牙塔的小崔,没有想到世界居然如此复杂,人际关系居然可以如此的诡异。

 

我可是你的教研室主任。人高马大的田主任看上去一本正经,小崔却知道是开玩笑。

副主任,副的。小崔纠正。主任是快六十岁的宋副教授,H教授的夫人。H教授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就是因为宋老师。宋老师待小崔特别好,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坐坐,聊聊天,讨论些生活和学术问题,还用各种水果招待他。老太太的两个孩子都去了美国,时不时还会和崔讲些关于美国的情况。田主任和自己同龄,是院长的弟子,获得升职不久。田比一米八的自己还高出个头,北京人,本校的本科和硕士。此时这个年龄段的有不少已经是教研室副主任级,主任的还极少,得等老的退休腾位。所有这些职务都与他无缘,他不想,想了也没用。他看得出,很显然,学院优先重用了院长和系内老师的嫡系。到了这时他才初步意识到,离开嫡系庇护,在中国看来走不多远。他朦朦胧胧的开始明白:他被忽悠了。之前院长对他强调的,通过对外引进人才来改变近亲繁殖,只是一个烟幕弹。

学院开会时讨论了你的申请。主任说的是留学,他知道,如果没有领导认可,花费不菲的结果依然是白费力。别说出国,他大学时代的同学,很多人想考研究生,都因为得不到单位领导的批准,而无可奈何,只能画地为牢。自己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极为有限,几乎没有。

喔,情况怎样?能不能放?此时的他,还没有太在意这件事,骨子里,他还有一部分是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

反反复复好几次。院长想留,觉得是个人才,曾经为了得到不遗余力。你知道,将一个已经分配的户口从计委调出有多难?进京指标又那么少。

关于他的故事,牛主任早就告知了天下,成为牛主任重要的政绩之一。他来了,牛主任也退休了,就此画上了满意的终止符。

我知道院长对我好,可是,课不能上,博士不能读,转系又不让,升官发财没我的份,我留在这里能干什么?你们又为了什么要留着我?当花瓶?可我又不是美女。不是很浪费?他心里清楚,院长计划办一个系科齐全的大学院,媲美发达国家,他是在储备人才。可是,大环境似乎不配合他的想法和计划,再者,过几年他也得退休。天时地利人和,院长一样都不沾。

那些你都看不上。看上也不给。田是个憨厚的人,也爱开玩笑。

嗨!小崔嘴里叹着气心里在想:你不给,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和高高在上的G教授一样,有权有势之后,就不需要考虑他人的权利,就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妄为。中国式的媳妇熬成婆的恶性循环,抱怨不服无助的苦难之后,在成为婆婆时会变本加厉,施加入她人。这个文化的劣根性精髓的影子,似乎处处都有。当年G教授是媳妇,现在熬成了婆。自己是小媳妇,在G教授面前,在学院领导眼里。即使忍下去自己最终也熬成了婆婆,结果会怎样?那样的人生值得吗?人活着,真的就是为了权力,金钱和地位?是为了可以肆意妄为的主宰他人的命运?

 

算了,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想问你个问题。主任变的严肃,面对更加严肃的小崔。

什么?回过神的小崔问。

你觉得,是留下好还是出国好?

两者兼得估计有点困难吧?小崔的意思是英文,一起考强化班时,田主任落选,小崔是院里五个申请教师中唯一的过线:如果训练英文,就没时间赚钱;赚钱,就没时间学英文。主任的这句话有点让他吃惊:连这种人也开始多想了?小崔不想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不想在这最后的冲刺阶段再自寻烦恼,生出是非,暂时当个小心翼翼听话的小媳妇好了。

不是现在,我可以开始准备。田主任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很有信心,他想的没小崔复杂。

那你得告诉我,赚了多少?真实的。小崔当然知道,田主任有这个能力,能够在这里混,哪一个不是昔日的学霸,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读书考试。

两三万吧。主任细声细语,一以贯之,语气缓慢。小田是个做事低调的人,沉稳。

都万元户了,还出国干什么。呆在这么好的大学,有大笔的存款,结婚后还有住房保障,孩子可以上国内最好的人大附中,好的不能再好?!

和你一样,想做学问,不然呆在学校干什么。再说,继续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学校已经开始专业指标考核,有些老师估计会因此下课。老邱已经成为第一个牺牲品。今后升职称,还得出成果。很多和咱们一起来的硕士,到现在还升不了讲师。

老邱是学院的助教,年长自己近十岁,七七级本科。一直都在外面讲课捞钱,没有时间备课,结果被学生一次次的告状告到学院。每次课,自觉准备不充分的老邱又心虚,只能频繁的喝水安慰自己,结果又得频繁的去厕所。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他讲的时间不到一半。讲课没有讲稿,只有几行文字的提纲,学生没有教科书只有参考读物,大家不知道怎样学习。老邱就此成为最大的笑话,学院最近在讨论如何请他走人。开除老师,在学院还没有先例,可是,老邱却一再的不听劝告,影响极坏。在备课和准备教材上,小崔和老邱,刚好是两个极端的代表。

老邱的事他早就知道,也劝过好几次,无效。他不想评价,只是觉得老邱挺可伶:年纪大家庭负担重,自己的能力有限,而且,本科学历在这里越来越难混,考研他又精力不足。

随后他为主任详细的分析了两种选择的利弊,最后说:有好有坏,你得自己权衡。

是三万多美金!临走时,主任丢下一句。听着的小崔,站在门口发呆了一会儿:按黑市汇价是三十多万人民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怎么会赚那么多?存在银行赚利息都够了。光靠讲课不可能捞到这么多!这家伙一定在倒,官倒!

看着窗外他骑着破旧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小崔在想:真的看不出会这么有钱。害怕了,在准备后路?贪官、腐败、获不义之财已是全民共诛之,是我也得怕吧?至少,该换辆新车吧。

自从四月中旬的一件意外事件,对突然逝去的总书记的悼念开始,政治气氛似乎是在一夜间变的紧张和压抑,背后是好几股势力的博弈,学生被推到战场的最前线。偶尔有学生来和他讨论形势的变化,有的带着激昂,有的带着漫不经心,他还没有感觉出巨变已事实上形成。主任突然间的巨富发家,看来,很多人比自己看的早,看的清楚。

 

3.   六月三日深夜的枪声

 

五月二十日就宣布了戒严令。北京的市区却看不到多少变化,没有几个人将它当回事。政令出不了中南海,让中央忧虑。青年学生群体的力量,似乎是在一再的膨胀。

五月中旬,学生开始罢课,校园内进入了类似文革早期的混乱状态。小崔曾经教过的八六级本科大部分学生,不顾学校一再的阻拦,已经加入了广场绝食的静坐。五月中旬前他还能沉浸在学习之中,可是,图书馆昔日拥挤的自习室内,来来去去的人一日少于一日,直到最终他成为孤家寡人。先是特别为教师准备的自习室只有他孤单一人,很快,学生自习室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厚着脸皮继续去了一两次之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让管理员,为了自己一个人在那坚守。

与表面的宁静形成对比的是,内心深处的烦躁和不安。时不时有朋友,学生来找他聊天,有些来自校外:他们心情烦躁,无所适从,对未来迷茫。

一直在三点一线运转,专心致志,此时开始渐渐感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运行轨道,将变成了流星。他昔日喜欢去的电教室和图书馆,不久之后也都关门了。

六月一日,《关于动乱的实质》报告,定性示威群众为恐怖和反革命分子。革命和反革命,是个极为敏感的关系。刚刚从文革缓过气来的人们,对于高帽子依然敏感和恐惧。面对如此极端的定性,带着恐惧和不服的学生还有他们背后的家长们,害怕秋后算账,除了抗议已别无选择。随后,抗议行为获得全国各地的响应,学生的示威活动也获得更广泛的民众支持。几十年前那个五四时的政治氛围,时光倒错,似乎再次回归。

人民大学由党组建,是嫡系,这块阵地不能丢。被定性后,学校官方接到指示:想办法将学生扣在校内。指示传达到了教师一层,却发现缺乏坚决的执行者。很多学生开始习惯性的藐视校规,爬墙搞翻越,男女都有,老师们则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是敷衍应对。这群天之骄子,像一众被惯坏的孩子,凭着自己初生牛犊的直觉和感悟,以自己能够理解的理性和逻辑,来猜测自己国家领导者的意志。而且,他们的顽皮,被一股股看不见的有组织的力量,用力的鼓励着。

社会的反应和中枢力量的不可靠,还有越来越明显的外来干涉,让中央政府感觉出更大的权力危机,对政权安全性的忧虑。开始时,选择智取的温和派还有些许的话语权,但是,很快就被缺乏耐心,对当上婆婆后开始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妄为的强硬派,夺去优势。

情商、智商有限,缺乏治国良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拥有强大国家权力的国家领导者,做出了遗臭万年的选择。六月三日下午四点半,李鹏等人代表政治局常委,会见军方领导人。北京市委书记、市长和国务院秘书长辅助,确定有关戒严实施的具体办法。会议确认将事件定性升级为反革命暴乱 ,必须果断采取强硬措施扭转局势。

一瞬间,年轻的天之骄子,变成颠覆自己政权的敌人,却不自知。无辜的他们,被自己爱戴的政府,和背后的颠覆势力,紧紧的捆绑在一起。昔日擅长各个击破,搞统一战线的共产党人,这一次犯了低级、粗暴的错误。

中央的强硬,可能带来的后果,被多数思考简单的学生忽视了。背后的势力却就此看到了机会。担心秋后算账的恐惧,又让更多的人对未来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在这里,婆婆依然是婆婆,五千年来没有多少变化,深入中国人骨髓。媳妇却觉得,婆婆早已变的善良和善解人意。信息的不对称,学生的幼稚,导致后续发展越来越难以收场。

 

已经有十多天,学校停课。八五级的本科生在外地实习,在校的本科生老大八六级,则多数的都去了广场,有的直接参加绝食。本院本科中,他只教过八五、八六级,认识的学生不多。最近教的些老爷、老姐,做人圆滑老于世故,对这种年轻人的胡闹不感兴趣,都早早离开校园、离开北京。他现在连个说几句话的人都难找到。

他为学生的安危担心,找学校负责后援的学生团体,争取到给在广场学生送草帽和饮料的机会。每天早饭后和晚饭后,他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的去广场几次。

晚饭后,六七点钟的大街空空荡荡,暖风习习,骑车飙风,是种难得的享受。他喜欢独来独往,有时还自己顺道,再买点饮料添加上。

六月三日晚上六点多,他一如既往,悠哉闲哉的骑着车,哼着小调,一路上看不出有丝毫的与往不同。等到拐弯从公主坟进入长安街的交叉路口,远远的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围拥着看不到尾的军车。车上是以军姿站着的军人,像雕塑,车边是在比划说着的民众,多数看上去是年轻人应该是大学生。他绕了一下想绕过,从空隙处看,不远处还有更多的人群和类似的景象。

这般景象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没有什么新鲜。不喜欢热闹的他,试了几下想绕道而过却不成功,只好选择回头,依然哼着轻松的小调。

晚上七点多,刚刚骑着自行车回来的小崔,走在漆黑的宿舍楼,空荡荡的走道上,昔日的烟熏火燎各种混杂的食品味道,已经消失。低着头行走想着心事的他,被个人影挡住,他绕道几次也没回避开。

你一个人,还呆在这干什么?黑暗中,一位大姐口气的温和声。

赵姐,你呀。人都去哪了?

走了,回家了。

回家?这时候?还没有放假吧?他说。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傻。

只有你没放,看来你是好久没去教研室。赵姐说。她是北京人,嫁给了同系的老肖,有个两岁多的女儿扭扭,住在对面。一有空,小崔就喜欢逗扭扭玩,孩子特可爱,机灵,聪明。

大家都走了,你们为什么还在这?还有小白?

他们都有家小,不方便走,你一个人,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小甜心,人家一定担心坏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没有看出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沉思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好,听你的,我明天坐火车去看她。

 

女友雪俊在天津南开大学读研,坐火车来来去去的好多次,他不觉得有麻烦。

火车早就停开,汽车也没有。到处都是闹事的,我估计,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早干什么去了?哎,真是个书呆子。每次,年长不了几岁的赵姐,都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话作结束语。

擅长逻辑思考和对历史挺明白的他,此时觉得应该是:既然被定性为反革命,封死城门,瓮中捉鳖,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一直好用。想到这里他真的开始慌了:怎么会是这样?昨天还好好的。回到冷清的宿舍,他打开收音机,想知道当前的形势,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满满的都是措辞强烈的火药味,除了警告就是威胁。小贾的身影,早就不知去向,他又开始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已经出事?

他思索了半天,又出门找到校内的电话局,想给女友报个平安。她的宿舍走道上有台电话,时不时的他就通过它来沟通,现在不行。关门了。他又翻后墙去了电信局,也关了门。即使没关门,发个电报去,估计也得后天她才能读到,来不及。

晚上十点多,原本安静的楼道有了此起彼伏的大声喧哗:开枪了,开枪了!

走出宿舍,看见站在门口的赵姐,她说:开枪了。戒严部队开枪了。

鞭炮吧?哪可能开枪,都是自己的子弟兵,学生的行为也没有太过激,所提的要求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好。已入睡的他已能听到窗外传来的类似鞭炮的响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会。

哪里?他继续问。

应该是木樨地公主坟附近。大家都在猜测:最近的对戒严部队的“阻击”就在公主坟。

室内的收音机还开着,里面激昂的声音还在继续的响着:反革命暴乱、暴徒、镇压。

他知道,这一定是很多人,甚至整个国家和世界的不眠之夜,谁都没心思再躺倒回床。他走出了宿舍楼。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惊恐,相互打听着: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除了猜测就是猜疑,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他想翻墙跨越校园,去外面看看。校门口早已经被死死的卡主,不让外出,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不喜欢热闹的他,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关注事态的发展。

 

4.   六月四日,真的死人了

 

一直很擅长于让自己安静的小崔,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心情烦躁,坐立不安。

晚上十一点多,神秘兮兮跑回来的小白,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站在昏暗的走道中央,有点结巴的对外语系的罗云慧女士说:好可怕约,死人死人了。连说话都变成了家乡的语言。

小白说的眉飞色舞:就在木樨地,他当时躲的快,子弹就在身旁飕飕的飞。动作稍慢点的躲在身边的一位中学生,出于好奇伸出半个身子,立马被击中。小伙子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等自己感觉他的身子开始软下时,才注意到一直在流着的血已经流到自己身上。我们不敢露头,躲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的将他送到附近医院,不多久他就死了。医院里面到处都是中弹的伤员,停尸房已经停满。真的好可怕。

小白和小崔同龄,都是七九级本科八三级研究生,硕士毕业后分配来,细皮嫩肉的他性格温和,说话柔软、尖细,已是预备党员年多。小崔一直觉得,小白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他说的,能够是真的?小崔还仔细的看了看小白的衣服,也没有看见血迹!

随后,他又走着去了校门口,类似的故事不同的版本,一再的被重复。开始时他半信半疑,后来他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枪声响起的持续时间那么短?而且,除了小白说他去过医院,见到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敢说是自己亲眼所见!

 

学校的大门已经封了,只许进不许出。这是个特别的夜晚:天安门清场的指令,早已公告天下,学校接到死命令,不执行者靠边站,没有选择。门卫守卫着窄小的小铁门,盘查着要求进入的每一位。铁栅栏里外聚集了不少的人,大门向外延伸的围墙外的路边上,也有不少的人群,基本上都是些年轻人。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敏捷的跨过了栅栏,说是去木樨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也想试试,笨手笨脚的,结果,刚刚跨过一只脚,就被一双手给拉回去。拉他的是位中年的女士,看见是他,说了句:对不起,错了。随即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谁,估计就是刚才已经跨过去的小伙子。

 

一夜无眠。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聚精会神的听着来自空气中的响声。密集的没有再出现,零星的有一些。六月四日,在黑暗中,安静的悄悄到来。他胡思乱想,思考了很多。有人说学校已经进驻了穿便衣的武装部队。他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学校本来就有一半的地域,是和第二炮兵部队分享,作为文革遗留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此时他觉得,国家政治格局已经发生巨变,一直以来对政治不敢兴趣,就想在学术上做点成绩的梦想,看来是要彻底破灭。文革类似的政治环境,很可能再次来临。

此时此刻,他想的最多的还是远在天津的女人:谣言满天飞,身在北京的自己都真假难辨,远在外地的她,也不知会收获什么样的信息。前前后后思考,他甚至觉得,小白所说的亲眼所见,都有水分!小白已经有个半岁多的女儿。他一直不怎么参与外面的事情,多数时间都花在跟随同系的曾鹏远一起,在校外讲课捞钱。今天从外面回来,很可能也是外出讲课后的顺道。

前几天自己参加了好几次的游行,声援学生,抗议不合理的定性。他不觉得自己的学生在反革命,是暴徒,对如此不负责任的定性不服。

那阵子,他见不到小白的影子,这二十几天不间断的向广场送水送帽子,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白。在广场静坐,搞绝食的,正是小白带的班级,他是班主任。自己则由于政治上的不积极甚至带有明显的过度西化倾向,早已经被校方有意识的和学生隔离开。

这时候小白却突然出现,还是来自前线的战场?他有点捉摸不透:小白的胆子很小,私心挺重,这时候?为了这种事?他想不清楚,也搞不明白。这个善于使用逻辑,也只相信符合逻辑的结论的书呆子,一时陷入了迷惑。

 

已经接近午夜,他听到隔壁小白门口有英文说话声,觉得奇怪。打开门,看见一个大胡子的美国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自从英语角停掉以后,他好久没有听到这纯正的英文声音。他买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到美国之音,可是信号不佳,而且还是犯罪行为,一直严于律己的小崔,用的极少。随后基于小白的介绍,小崔认识了费雪教授,他来自美国,拥有哈佛大学的博士,正在福特班教宏观经济学。费雪教授来是想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么想?

聊了一会儿,等到教授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英文实在是差到了极点,居然将昨天和明天理解错了。虽然讲了好一阵,看来是鸡同鸭讲,稀里糊涂的一通,估计教授也听的更加迷糊。

教授还特别的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帮忙的?受牵连的学生和老师,有什么困难。小崔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老实人,没有深度的参与,没有困难。

回到宿舍,他在想:一个老头子教授,能够帮忙什么?美国人真热心快肠。

 

5.   六月四日那天

 

第二天早上,六月四日,他被敲门声叫醒。睁开眼时,窗外的太阳已经爬上树梢老高。睡眼惺忪,打开门,站着的是位年轻的陌生女学生:我们教授让你去她家一趟,取丢的东西。

昨晚送走费雪教授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心烦意乱的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做了一晚上梦:枪声响起,断断续续,烟雾蒙蒙之中,一群四散奔跑的人中,隐隐约约有个穿着淡蓝色寸衣的女子,飘着长发。那应该就是他的她。他想追上去,可是却迈不开脚步。他深呼吸,想提起轻功让自己飞起来,飞着追上去,自己却慢慢的失去知觉。

突然的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在叫醒自己,半睡半醒,似梦非梦。

他站在门口,眯缝着尚未全睁开的双眼皮,手里拿着她给的小纸条,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脑子依然朦胧,一头雾水:哪个教授?自己又不认识。丢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来人后,他带着饭盒,走向不远处的校食堂。忘记吃早饭的他,感觉好饿。

食堂前是面积颇大的花园广场,被高大的法国梧桐围绕着。里面有假山,有建成不久面积挺大的音乐喷水池。不久之前,梧桐树下,还有拥挤的人群在这里听音乐,看喷泉,交头接耳,歌舞升平。现在,整个校园,也看不到几个人。一夜之间,消失了很多。

池子边沿,有个男子秃鹫的坐在那里,嘴里有气无力的吆喝着,地上摆着十几张大同小异的黑白照片。他走上前一张张仔细看了看,想找张涉及到镇压画面的,结果是失望。

说是死了很多人,为什么你没有死人和射击的照片?他问。

那种时候逃命要紧,谁敢拍照,找死?年轻的摊主说。小崔想:也是,如果自己在现场,是不是敢拍照?有那个时间和胆量吗?有没有危险?

那有没有医院的照片?听说人满为患有很多伤亡,死者也都被送进了就近的医院。离天安门最近的,应该是邮电总医院,那里的伤亡可能最多,你有没有去那?

也没有,听说管的很严。

你这些照片倒是拍的不错,可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游行照,没特色。我拍的,估计比你的还好。嘴里虽然这么说,一块钱一张,不算便宜的照片,他还是买了三张,留作纪念。

 

吃完饭后他去附近的小摊买了北京和天津地图各一张。回到宿舍,他将两张图拼在一起,试图找出连接地,很快就看到了同样的地名:通州!

嘿嘿,他笑了:这不就得了!先向东南,从长安街穿越天安门,再沿着干线向东南天津方向,很快就能骑到,一天的时间,足够。

看看表,两点多,估计教授已经完成午睡。他出门,骑着破车,在校内的教工住宿区很容易找到蒋教授的家。她是位白发满头,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来前他问赵姐:知道蒋某某是谁?

赵姐说:你连她都不知道,国内最牛的近代史专家!一个传奇女子。

蒋教授家被布置的简单、温馨,窗台上的植物长得壮实,一看就知是精心护理的结果,几盆花,红、白、紫,正斗艳争宠。一进门,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恍惚中有种回家的温馨感觉。不像自己住的脏乱差,还远远的就能闻到股股刺鼻味,总在提醒自己漂泊的现状。

老教授很客气的给他让座,泡茶,桌子上放着他的工作证!

他问教授,睡好了?教授说,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睡午觉!

也是,连我都睡不着。您怎么会有我的工作证?他奇怪。

不记得在哪丢的?

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一个学生,昨天晚上在校门口的围栏边。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学生会将证件交到她这来。只是说:我找你来,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又是怎么看的?我知道你,这么年轻就出版了专著,未来一定前途无量。这件事,对于你们这代人有什么影响?

老教授问了很多具体的问题,更多的是他的想法和他同龄人的。未来,你们这批早期的几届科班毕业生,将引领中国的未来,其中的研究生,就是精英中的精英。研究近代史的教授在担心中国的未来,何处何从。说到激动之处,老教授流泪了:那么多年轻的学生,中国未来的希望,就这样做出了无谓的牺牲。十几天的绝食,伴随他们的,很可能就是后半辈子的健康损害,长期的病痛,和心灵上的创伤。

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理性,多思考。离开时,是老教授的语重心长。

事后知道,她就是那个发起出版中青年文库的人:她力主花力气提拔培养年轻人,争取到让学校拿出一笔专门经费,出版本校年轻学者的著作。他的书,被第一批选上,五本之一。

 

读研时的导师是红小鬼出身,现在的室主任宋教授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蒋教授的政治资格更老,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做学问,早就当了部级干部。像她这样的人,拥有坚强的信仰,现在是第一次,开始对自己信仰的价值产生怀疑。可是,她却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和教授谈了,以为会一吐为快,感觉好些,结果却是更加的忧郁。告别教授后在校内转了转,想出侧门去北大看看,那是他经常使用的通道。结果发现,昔日一直开着的门都被铁将军把守着,从大门出去想都不要想。他们已经被实际上的软禁,活动范围只能是校区之内。

随后他转去了后门,想去门外马路对个的菜市场买点鸡鸭鱼肉什么的,犒劳一下很可能会光临的学生,可是,学生宿舍他进不去,后面的市场也停歇,后门也有守门的,出不去。

看来,服从于戒严令的也不是没有,至少这集贸市场就是其一。还是农民听话。他一边骑着车一边哼着小调,自我调侃着。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正在校园散步的八五级的曾肖红同学,一个个子小巧玲珑的小女生。老远的,她就停住等着他的到来。他说:还在,怎么没回家。你们不是外出实习去了?

他知道她没有参加绝食,学校有意识的将他们年级都送去了外地,自己最近也一直没有看见她,怎么会突然又出现了?

没有。这种时候谁能安心做事。在同学那里玩了几天,同学的学校在清空,只好回来。崔老师,我饿,食堂已经没吃的。小姑娘带着几分娇吻的口气说。

哎,什么时候能长大。行,你坐在后面,我给你做吃的。随后,他带着小姑娘回宿舍,那里还有点面条和几个鸡蛋和一棵大白菜,油盐都齐备。几天前他做了些基本的准备,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还得有吃的才现实。这段时间的谣言太多,多数明显出格又不能完全不信。

学生到他这里来蹭饭不是第一次,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买新鲜的鸡鸭鱼肉做出美味佳肴。小姑娘一出口,他自然知道她要什么,而且还是在这样时刻。只是这次他没什么可招待的,只能将就。几天前他听系里的秘书小舒说,不久前,曾肖红在西藏任职宣传部的父亲,在一场动乱中被打伤,人民日报上都能看到他血流满面的照片。她自己在中原某个省会,陪着外婆长大。孩子看上去很乐观,坚强,他将她视作小妹妹,她也时不时撒撒娇,他则时不时的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和她的同学,男女都有。

 

七点多回宿舍的路上,老远看,一栋昔日一直被灯光烧的火红的,已经被漆黑掩埋,残存的是如同鬼火般的点点滴滴。同层的宿舍都是黑的,亮着灯的只有隔壁的小白和对面的赵姐。

女生宿舍基本上空了,没几个人,曾肖红觉得害怕,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安慰她小心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立即过来,也不是很远。女性同事都走了,不然,他可以找她们帮帮忙。八点多送走曾肖红回来走到宿舍门口,赵姐对他说:你赶快走吧。留在这有么用?

语气之中,这里似乎很快就将沦陷,成为战场!很可能还会被三光。他开着玩笑说。

突然又冒出来站在旁的小白,语气严肃:怎么走,火车汽车都不通,去哪,能去哪?

小白不走,看来是因为走不了,他似乎是做足了功课。而小崔却不觉得这是个事。他是个倔强的人,如果认定做件事,就不存在做不了一说。只要路还在就能过去,总不可能连路都封了吧。他不是很相信那些传言,真真假假的,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那天晚上十点多,费雪教授又来了,还是一个人,摸进了昏暗的宿舍,还是找小白聊天。小白的英文口语比自己好一点,一点点。几个人沟通起来挺费事。他估计,有点担心的教授,也没有其它的渠道了解真相,或者说,他对来自官方的真相持有怀疑。此时的小崔,不明白的是,教授有来自海外的渠道,知道很多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信息。

他出版的著作研究的重要主题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称和导致的人们预期的不同,会极大的扭曲政府政策的效果。现在面临的不对称,极大的放大了人们的恐惧感,只会加大动荡。

由福特基金会资助的经济学速成班,简称福特班,在过去几年,基于美国的硕士水准,北京一个上海一个,在中国训练了不少的年轻人。这之中的多数,后来成为优秀的经济学家,充实了美国的经济学界和相关机构的研究队伍。美国人借助这种方式,在中国割韭菜,收获不错。

 

6.   六月六日,出逃的狼狈

           

六月五号早上八点多,放心不下的他骑车去曾肖红所在的公寓,发现大门上了锁,整栋楼都已经清空。随后又去了附近的男生宿舍,结果一样。这么早,小姑娘会去哪能去哪?他开始担心起来,却有心无力,做不了什么。戒严时刻,政府动了真家伙,自己还到处跑?

随后,他骑车去了不远处的宋教授家,校内教授住宅区的一个小平房,他想和老太太聊聊,听听她的意见。主任家里没人,附近几家也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擅自闯入切尔诺贝利核污染禁区的野狼,昔日熟悉的人类全都不知去向,很多同类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好调车回头。

大家都走了,真的走了。一股浓浓的孤独感袭来。他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离开北京,是应该回武汉还是去天津。中午时,还独自在食堂旁,借助于它面积巨大的水泥侧墙,练习了好一会儿网球。那里一直是他的练习场,有好几个年轻人都意识到了那面墙的价值,不过,他使用的最多更频繁。很多时候,他都是通过练习网球的时间,一边击打一边来思考棘手的问题,效果通常不错。几年下来,他的球技也跟着长进不小。

打完球后,浑身汗淋淋的他回到宿舍,用冷水认真的将全身擦洗了一遍。澡堂早已关闭,洗冷水是唯一的选择。好在他已习惯,用冷水擦洗,从来北京不久就开始,一直坚持到现在。以前在南方读研究生时,很多同学不仅坚持用冷水洗澡,还在冰天雪地地坚持冬泳,那时候,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参与。对于喜欢干净的他来说,没有更好的选择。

和南方比,北京的自来水特别冷,今天更是。

正是这股寒冷的刺激,让他最终下定决心:去天津看看再说。

 

六月六号,是他计划出门的日子。校内路上的行人稀少甚至是罕见,大门也已开放,只是进入的盘查依然紧。早上六点多,他在校内的小店买回些饮料和食品,准备带着路上吃。他做好了在中途待上一晚的最坏打算,就此流浪一回,也没有什么。

听说他要骑车去天津,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走。老北京的赵姐,先前催他赶紧离开现在又不知该劝他怎样走。小白说的有板有眼,汽车火车都停了,北京已经成为一座死城。她相信小白的话,小崔却半信半疑,勉强选择相信赵姐,信任的链条在这里不经意的在传递,做数学转换。

你那自行车行吗?赵姐问。他的那辆老爷车已经有十几年的车龄。几个月前,他将车子借给自己的学生小伟,曾肖红的同班同学,骑到北戴河。小伟还给他车时除了句“老哥,谢了”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他用时才发现,中间的主骨架上多了道明显的焊痕,他也没太在意。

后来他碰到小伟,问是怎么回事。小伟说:对不起,车子被我骑断,不过又给你焊好。嘻嘻哈哈的,以老哥们的口吻,掩盖着自己的尴尬和不诚实。

断了?在什么地方?小崔却说的认真。

就在骨架上,已经不碍事。小伟说,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强调毫无意义:位置太明显。

不是说车子,你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发现断了?这里到北戴河来回也不近,你又是怎样回来的?车子断不断没关系,你将它丢掉也不是大事,重要的是,你的罗曼蒂克之行不会受影响吧?安全呢?小伟最近在谈恋爱,他还为他牵过线。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此时正和班上的女学霸小磊恋爱。两个人都是自己喜爱的,他只喜欢爱学习的孩子。自己和他们年长不了几岁。

赵姐担心,半路上车子再断架了,怎么办?六月初的北京,天气依然寒冷,特别是早晚。而且,这几天很可能还会下雨。如果在荒郊野外的,这个书呆子怎么过?

小崔没有想那么多,骑着车子,轻飘飘的飞出了校门。他觉得,赵姐低估了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即使步行,没有食品,他觉得自己也能走到天津。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状况,也是难得的回忆和经历。让他有机会证明自己对爱的执着和真诚。

 

背上背着一个军用背包,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他从前门走出校门。军用背包是去年冬天,他用学院发的两斤海虾和同事夏军涛换的,以物换物的结果。军用背包很结实耐用,远比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民用产品,他觉得很值。夏军涛是昔日武汉市的理科状元,北京大学的毕业生。他觉得还是海虾吃进肚子里更实惠,也觉得值。

路上用的物品都在背包里,将满足他最低限度的需要。除了食品和日常用具,就是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他只准备在天津呆上一两天就回来。

早上六点半出校门,气温温和,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亲眼所见,和此前听到的恐怖景象很难联系在一块。经过天安门时,看到的广场空空荡荡,站着些身穿制服的军人和几辆坦克,几日前的帐篷密布、人声鼎沸、满地垃圾,已被干净整洁取代。满眼所及,看不到战争过后的硝烟痕迹。过了广场后不久,看到路边有辆被烧毁的坦克。他停下来走上坦克,朝里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周边只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很显然,热闹劲早已消退。他掏出背包里的相机,拍了几张。

宽广的东长安街大街边沿,时不时可以看见零星的“捣毁”痕迹,一辆被烧焦的军车披上了黑乎乎的外衣,还冒着烟,像是在用最后点力气哀怨自己的死亡。骑行在街道上,他感觉不出紧张的气氛,至少感觉不出在学校时的那种,出自小白嘴里的那股压抑和紧张。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除了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的垃圾,传单,横幅残片,倒是很像在电影里面看到的,游行示威后的残局。他原以为,路上会看到血迹甚至会看到尸体,和依然在熊熊燃烧的房屋。

他不知道通向天津道路的细节,唯一确信的就是大方向,来自太阳的指引。前方应该就是通州,进入它之后很快就应该能找到京津公路。到了天津,他就能找到学校所在地。他估计,在天津,应该是没人不知道南开大学。

 

早上的暖融融,在进入通州后就被股越来越强的寒流覆盖、淹没。骑过第二外国语学院大门口后气温变的越来越低。上了条宽广的马路,路边开始出现农田,很快建筑物彻底消失,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多且多数是年轻人,显然是些“逃亡”的大学生。

下雨了,越来越冷,自觉受不了,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大家都在雨中向前行走,被他快速的抛在身后。他停下来,问身边一群学生,他们说,自己是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南方人,想去天津再从那里坐火车回家。他们的选择和他的基本一致:据说,火车汽车都停开了,没有选择。

这样走也不是办法吧?好几十里,该走到什么时候?

那又有么办法?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用带有调皮的眼神说,似乎是在挑战他。

我来想办法。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想着的是:自己是老师,有保护学生的义务。

他将自行车推到马路中央,让这群学生站在自己身边。

这样有用吗?一个女生问。随同的男生,此时此刻似乎都被吓破胆。

试一试再说,天知道。他心里也不明白,试一试吧。再者,自己似乎也已经没力气继续前行,而且这么冷,会冻病的。

很快,自北京的方向开来辆卡车,老远就开始减速最终停在他的前面。还没有完全听完他的叙述,司机就让他们上车。一群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孩子,这时又开始活跃起来,欢声笑语的爬上敞开的车箱,上面的角落有些货物被盖着。

雨在继续下着,寒冷越来越强烈的打击着这些残兵败将们。年轻学生们挤在一块,缺少雨具,只能抱团取暖。他在一边蹲着,拒绝了孩子们的邀请:里面多数是十几岁看上去应该是刚刚上大学的小女生。

他说,你们应该早就离开了,怎么会还在?

还不是在等他。一个女生指着一个男生说,眼神中带着甜蜜。其他的,则更多是迷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他自己,不觉得是个问题。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狼狈。

他从那个男孩惊恐的眼神能够猜测出:男生很可能参加了广场的活动,女生在学校胆战心惊的等着,结果磨磨蹭蹭的拖到现在。

一起挤上去的还有几个非学生的中年人,也不像是农民。一个中年人带着好奇打听,已经和正在北京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会事。身边一个小男生很认真的打算为他解释。刚刚开口,就被小崔用身体语言打断: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再做任何议论为好。

他说,你们这么年轻,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们的家人知道,你们是安全的。很多事情你们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发生的,言多无益。就算是我这个老大哥,对你们的忠告。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发生的事情,都和你们没有关系。

旁边的几个是他的同学,相互看了看,点点头。带着好奇心的男子有点尴尬,相互望了望,也算是知趣和理解。

人心惶惶:此时,任何言语,都可能被认可为犯罪的证据。

 

不一会儿,他确实是忍不住了想方便。知道真相的女孩子们倒是很大方:我们转身,你就地解决就是了。她们善良、大胆,天真烂漫,应该是真的,带着对他的感激,他却拉不开作为老师为人师表的面子。他叫司机停在路边,他在不远处解决,路旁是平平的田地,满眼看去见不到遮挡物,想要隐私太过奢求。下去只会才发现:寒冷之下,那个流通渠道已经变的非常不流畅,身后依然是少女甜美天真的笑容,让他内心多了不少的热情和温暖。

时间过的很慢,长长的煎熬之后,卡车终于将他们送到一个客车终点站。花了好几分钟,他才得以再次有能力驱动起自己已经被冻僵的躯体。艰难爬下货车的小崔,看见周围有很多去不同地方的市内公交车。短短个多小时的相聚,即将分手的时刻,他有点不舍:相逢在偶然,未来不可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推着车子走到一辆即将出发开往南开大学校门口的班车,正在犹豫的瞬间,售票员女士知道他来自北京,什么都没有问,立马让乘客帮忙将他的车子推上公交,他掏钱的时候,又被售货员拦住了。他感觉,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像凯旋而归的英雄,受到所有遇见民众的热情优待,优待中带着浓浓的怜悯、同情。 他们更像是逃难者,到处都是对他们的同情,和乐意提供帮助的爱心。在那一刻,他有的只是感动和感激,有时甚至是受宠若惊,同时还有别扭。几十年后他又体会到,普通中国人潜在的爱心,一旦被激发,不输给任何国家的普通人。

人们送给他的眼神之中,满满的都是感激和尊敬:他是为祖国未来的繁荣昌盛而战的战士,从前线归来的子弟兵!在他眼里,人民的立场再明显不过。

 

7.   六月六日,天津的温馨

           

            乘客帮忙将自行车推下公交车,雨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输送着压抑。不远处就是学校大门。门卫只是例行公事的问了问,哪里来,干什么,找谁,再看看浑身依然湿漉漉的他,就放行,还给他指了指方向。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找到女友所在的宿舍时,远处钟楼上正午的钟声刚好敲响。将自行车靠在门口栅栏边,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想让自己尽可能有种轻松的神态。温暖得多的公交车,早已让他原本冻僵的身子恢复到属于自己的感觉。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宿舍,还在学校。做事如此的盲目,还是人生第一次。特殊时刻只能使用特殊策略,是对自己冒失行为选择的安慰。

如果找不到她,他就将自行车留在这里,直接去火车站,看看能不能坐火车回北京。如果火车走不了就再回来,再骑车回北京。他已经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好了,心中不急。大家都将此时的北京描绘成魔窟,他却不觉得真的有那么可怕、可怖。数百万的北京人能过,他也能。

走上昏暗的三楼,长长的楼道上空无一人,刚才的胆识,慢慢的被可怕的寂静侵占。越向前走,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在希望几乎消失殆尽时,他犹犹豫豫的敲响了她所在的卧室,结果没人回应。他转身想离开,却又心有不甘。犹豫之下,他轻轻的用力一推,门居然开了。黑乎乎、空空荡荡的宿舍里,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坐着在发呆。

是她,他的她。开门相见的一刹那,她满脸的忧愁,像拨云见日,愁眉快速被拉扯开,惊喜之中,她先是迟疑,随后是快速的奔来,紧紧的拥抱,满含热泪。

全身湿漉漉的,快松开松开。他说着,身子还打着哆嗦。他觉得,就此大病一场看来是在所难免,不过,一切的付出,现在看来是值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回家。他说。看得出来,你那些昔日不离不弃的酒肉朋友,现在都走光了吧,就丢下你孤单单的一个人。独自住在这,你不害怕吗?

夜里我和潇潇一起睡,白天在这里等你。你再不来,我明天也得走。整个楼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的很真诚。随即她继续说,怎么会丢下你,自己逃走。娇滴滴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他顾不上湿漉漉,转身抱住她的头,将嘴唇紧紧的贴在她的嘴唇上,两个舌头快速的纠缠在一起,火热,伴随着热泪。

 

我还是带你去朋友家,先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说。这里是女生宿舍不方便,而且朋友家还有热水,有洗衣机和烘干机。他知道,她说的就是潇潇家。

她的朋友潇潇,是同年级的安妮(英文名),年级里唯一的已婚,已经年多。安妮的情况比较特殊,属于特批。潇潇和她同龄,在研究所读硕士,主攻国际政治。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位搞外交的小伙子,对方经常性的在国外待着。上次来时他见过安妮的新房,布置的很时髦、有品位,小小的空间里,大三件应有尽有,电视还是彩色的。她很羡慕安妮的拥有,也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满世界的跑,见识外面的风景,当个外交官。

在他眼里,潇潇漂亮,有气质有品位,说话温柔大方,分寸把握到位,情商智商都不错,有股外交家的气势。只是不明白,既然他的丈夫长年外驻,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这么漂亮可爱的女人,我是不会丢在几千里之外浪费掉的。只要是个男人都会珍惜,为什么她的男人却视而不见?难不成,那家伙就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又要害人家和她结婚呢?

他经常回来的,每次回来,都不会在家待几天,都有事,回家时也多是醉醺醺的。我也觉得,他似乎不是很爱她,你说的可能是真的。潇潇也很挣扎,外表高兴,内心深处的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很多夜晚睡不着,就是她,我们这些人才有没玩没了的舞会,和深夜不归。

你们在陪她消灭寂寞,但是,那种消灭只是暂时的。青春短暂,流逝快速,经不起浪费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应该劝劝她,这样下去对她不好,学生还是应该好好学点知识。虚度岁月,未来会后悔的。她完全没有必要依赖一个男人,自己有能力独自打出一片艳阳天。而且,你应该尽可能的保持距离,她会影响你,带坏你。

原以为是去潇潇的那间小平房,小雪带他去的是却是一栋看上去有点陈旧的公寓大楼。他已经将破车留在了她的宿舍前,两个人一起走向校内的教工宿舍区,走上公寓的三楼,停在一间两居室的屋子门口。敲门之后,屋子里里面走出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性。

小雪说,这是潇潇的妈妈,她是武汉人,你老乡。

在潇潇家洗完澡,吃着潇潇母亲做的可口家乡菜肴,小崔又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潇潇的妈妈将他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等饭吃完后,衣服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叠着摆在他的面前。如此快速利索,让他感觉,潇潇妈妈是个利索精干的女人:做饭,洗衣,捯饬自己,教育女儿。

难怪潇潇那么能干,有气质,应该都是来自母亲的影响。估计她爸爸也是个帅气有才的男人。九头鸟名不虚传。他对小雪悄悄说。

一直以来说话很冲的小崔,和潇潇的母亲有段心平气和的谈话,虽然主题涉及到很容易让人冒火的天安门广场事件。这一次,小崔讲的特别有耐心,以理解的心情,站在政府和学生的立场,分析了各自的过失。小崔说,大家都在一时的气头上,都选择退一步,多点理解和谅解,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冷静一段时间之后,再来做理智的判断和处理,对大家都是好事。

他很喜欢这位阿姨。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打扮如此精致的中年女子。年轻人中,打扮到位、优雅的女人,就是潇潇。中国的中年女性极少认真打扮自己。很多年轻人喜欢打扮,但很少有人有能力将自己打扮的优雅到位,让他感觉舒服的地步。

考虑到住在人家家里不是很方便,他决定坐晚上的火车离开。下午去火车站的路上,小雪说,你的表现挺好,阿姨也觉得你不错:为人客气,有想法,有理想。

他问:潇潇的爸呢?

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对潇潇的打击挺大。她们夫妻间的不融洽,估计和这种家庭的变故也有关系。真是苦了潇潇,多好的女人,善良,温柔,有求必应。小雪说。

 

他和她的相识在人大校园内,一个温和的初夏之夜,一段浪漫的迷你爱情故事。

头年夏天时的一个夜晚,打完球,在澡堂洗完澡,骑着自行车准备回宿舍的他,看见几个年轻女子在途经的学生宿舍门口,站在路中间挡着去路,看上去是外校的,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不得不停下来,试图穿越。这时一个一直在高声咳嗽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断断续续的,他只听到几个词汇,天津的,福特班,找人没有找着。

他推着车子上前,看着咳嗽得难受的女子问:感冒了吧,要不要药?

你给弄点来?站在她旁边的一位女士,带着挑衅的口吻调皮的代为反问,像是守护神。

喔,你们是外地的吧,这时候也找不到药。要不然你们在这等会儿,我给你们送来?他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想帮帮忙而已。黑暗中,他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没有多想。

很快,他就回宿舍找来了治咳嗽的感冒药。递上药之后,他就离开了。

当晚晚些时候,他在学校的舞会厅,实际上是校食堂的二楼大餐厅,拥挤的人群中远远的看到站在一旁看着舞池的她。很显然,吃了药后她感觉好了很多,咳嗽已经轻微了不少。他走上前和她聊了一会儿。问她为什么不跳舞,她说,感觉有点累,还有点低烧,不太想动。

原本只是次偶遇,他没有任何的期待,更何况她只是个过客,这样的过客以前遇见不少,也没在心。很少去澡堂洗热水澡的他,偶尔去了一次却有这样的偶遇,他觉得有意思。

一个月后接近午餐时间,他再次在校园内偶遇她,这次她只有一个人。说是福特班结业了准备回天津。那天中午他请她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饭。吃饭的餐厅就是那个二楼的舞池。她说,这段时间在福特班也一直在这个食堂就餐,这么长时间两个人却一直没有机会相遇。他相信这是上天赐予的机缘,必须珍惜。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书信往来,共同语言和共同爱好的拥有,让他们慢慢的爱上了对方。

六十有余的费雪儿教授也曾经教过她们,那时候他讲微观经济学。

 

8.   被通缉的恐惧

 

见了你,我就可以回去了。小崔对小雪说,他还记着自己的校园,喜欢这难得的安静。

啥?回去?你和我一起回去。我不放心,得看着你。她半撒娇半请求带着强求。

那行,我就陪着你。你和我一起回北京,现在这时候的北京更安静。我们可以一起到处走走、玩玩,可以再去北戴河,逛长城游香山。校园后面不远,还有颐和园。他说。

她却坚持着:这时候不能回北京。爸爸妈妈担心咱们,让回家。

好,回家就回家。他想都没有仔细的想,他觉得,只要她开心,怎么样都可以都应该也都值得去做。可是他丝毫没有去想,这事实上就是第一次见未来的丈母娘!而且,还是以这种逃难式的相见。此时,他的书呆子气再次冒出。

媒体对准青年学生特别是青年教师,正在猛烈开火:教师成为动乱的最重要推手,特别是那些一直有严重西化倾向,在著名大学教书的青年导师们。

暗示、明示,海淀区那几所著名高校的中青年教师,就是重灾区中的重重灾区,这次动乱最重要的推手的逻辑,被各地的普通民众读懂,而他却没意识到:昔日著名高校老师的头衔是荣耀今天变成敏感,需要小心堤防的罪犯的代名词。

天津车站上车,查看证件之后的女服务员,带着满脸的沉重,认真的看了他好几眼,看的他有点毛骨悚然。很像电影里看到的,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北京火车站的画面。转过身,服务员又带着同情和怜悯,询问着每一位学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车厢里面的年轻人占多数,明显的是年轻人在逃亡。

这是他第一次去灰城,西北一个省会城市,买的站票,寻思着在车上给她找个座位,没有成功,最终在车厢的连接处,让她坐在准备好的报纸上。

她看着他,满眼幸福的眼神。

嫁给我吧?!毕业后就来北京,很可惜,我无法给你住房。

她点点头,带着满脸的幸福感:你那个小间就不错。只要将小贾赶走就好。

她知道他的意思:既然打算出国,就不可能期望学校分房子。他算过 ,为了套房子耽搁几年,生个孩子套牢自己,不是很值。多数人有和他们不一样的想法,像小白,想先搞掂国内再搞掂国外,两头不误,算的很精。而他觉得,又得就有失,有失才有得,上苍总是公平的。

得益于有孩子,小白已经拥有一套两室一厅百来平方米的居室,离学校不远。小崔一度非常的羡慕:可以不再被人家的呼噜声打搅睡觉,还可时不时听见昆虫们演奏的交响乐。那几栋楼房建在一大片农田中央,天气好的时候,骑自行车上下班也方便。学校还有专门的班车来去。

对于此时的他,住在一个能够和自然亲近,经常享受昆虫交响乐,不需要听他人呼噜声的地方,就是理想,就是奢侈的满足。当然,实现事业上的腾飞,则是更为重要的理想。

如果学院给他像小白那样的一套公寓,再给他个教研室副主任头衔,同时,G教授也不那么对待他,赵院长再劝说他走在职就读博士这条道,或许他就不会动出国的想法。他的这辈子也就永远在人民大学、北京那个地域混下去,随后就是国内著名的学者教授,按部就班,承接上一代人的荣誉和头衔,满足和享受已有的一切。活着,随大流混下去。

只是,人生没有假设。

 

还未到站,就有乘务员来查票,同时抽查证件。因为有她陪着,“回家”作为回答的理由也变的自然。煤炭大省省城灰城的火车站很破旧,比武汉还差。出站口,几个满脸严肃的男子站在那,仔仔细细的检查每位走出来的年轻人的身份证件。男子先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大量了一下,随后问来灰城干什么。放行时,半信半疑,心有不甘。从天津到灰城,头和尾,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觉得,应该是灰城比较保守的缘故吧,没有多想。

一路上他在合计,怎样才能实现和她在一起:有太多的事要做。他得获得她父母的认可,还得考虑她的毕业分配问题,毕竟,自己能不能出去还是个未知数,怎么样做到万无一失?还有钱的问题:考试费、申请费和机票等,走出国门至少需要一万块,也是当务之急。朋友计算过,飞去美国的机票是四千,还要买些衣服什么。这笔钱,他必须自己搞掂。手里剩下的,由于因为怜悯被人骗走两百美元,交完托福和GRE考试费后,手头只有三千余额。

田副主任倒是说过:需要钱,说一声!

四千人民币区区四百美金,对于坐拥三万多美元的他确实是小菜一碟。系里的研究生老乡小松也说过类似的话。小松开始做生意已年多,据说一个月的进账已是大几万!

大家都在捞钱,只有他还傻乎乎的生活在象牙塔里。

刚刚走出火车站,站台上好大一群男女就走上来迎接他们。她一一介绍说,这是大姐夫,二姐夫,代表父母亲来接咋们。大姐夫是他的老乡,在驻军部队任连指导员。

认识“大姐夫”后,他原本想和对方谈谈对这次事件的看法,部队的反应和他自己的理解,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两个人似乎有着奇好的默契,谈论的话题都有意的避开政治和北京。

二姐夫更关心的是钱,怎样当万元户。提到挣钱,小崔觉得不会太难:来年咱们就做两件事,考好托福和GRE,同时攒足一万块。就靠挣稿费,以战养战!小崔说话一直靠谱,他的一万元计划是这样的:他的第二本书已经被商务印书馆看上,正在申报选题,责编都安排好了,说是问题不大。一旦被商务印书馆看上,他就会二炮走红,那时候,已经写完的第三本书的出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两本书就是六千块的稿费,再基于书的内容写点文章,外加存款,一万元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书中的内容,都是基于对大量原版英文论文的阅读和消化,直接翻译出来的价值就不小,更何况已经做了不错的处理:综合和总结,融入自己构思的大框架。

商务印书馆是中国最牛的学术出版社,钻石级的。在他心里,那些票子远没有带来的荣誉价值大。有了实力,赚钱就是件小事。对于西方经济学,国内还处于翻译理解阶段。他代表了更高一个层次的开始。此时此刻的他,正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煤炭是灰城的重要产业,带来的环境污染的严重性,小崔第一次见识,超乎想象。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大地,满眼所及,似乎来到了月球。他说,对大姐夫。几乎从见面那一刻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军人,认定了这个姐夫,未来将是不错的朋友。壮实,一米八的高个,比自己还高一点点,说话做事干脆利索,逻辑条理清楚。他觉得,他应该是从大学生中招来的才对。中国的军人,有这股子气概,牛。

他给他讲自己的研究,讲西方的思想,不同于咱们的,基于市场建立的经济学体系。中国基于从上而下的计划来管理,但供给和需求变化快速,信息收集渠道不畅,处理速度缓慢,怎么样实现效率?现在实行双轨制,就是为有实权的人打造的绿色圈钱通道,当然会滋生腐败。

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归于现实和政治。他就此打住,将话题移到天气和生活环境。初夏的大地,湖北到处都已经绿色环绕,色彩斑斓,而北国的这里,即使绿叶也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能感觉出的政治气氛。他没法喜欢这座城市。

在灰城的日子,他很少谈及在北京的经历,所有人都在有意识的回避那个存在。对于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觉得,小雪的父母对自己过于客气。这和他几年前到初恋女友家时,被官太太准丈母娘使唤来使唤去的过度随意,形成巨大反差。

客气之中,他觉得不太对劲,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生性敏感的他,此时被大环境和她家人的猜疑催化到了神经质一端。她的父母终归不是自己的,如果是,他们绝对不会如此猜疑自己的儿子。想到这,他感觉心灰意冷,一股寒流在体内挪动。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在恐惧之中。这时候,小崔开始意识到这话的含义。

第二天早上,他还半睡半醒,就听到客厅的嘀咕声,是小雪的家人在审问她:他真的不是被通缉?北大、人大所有的年轻教师都在被通缉之列,都是暴乱分子。

不是的,怎么会呢。他就是个书呆子。你看看,这是他出版的书,牛吧?!是女儿带着撒娇口气对母亲的回答。二十二岁的小雪,此时表现的像个孩子,妈妈怀里的娇宝宝。作为昔日灰城的理科状元,灰城最好中学最厉害的学霸,小雪喜爱在学业上比自己更厉害的牛人。她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发自内心的开心和满足,父亲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相信自己的女儿,这个情商、智商都不低,虽然有时有点任性,却一直理性到位,对政治历来没有兴趣的小姑娘。

暴乱分子都能说会道,他夸夸其谈的水平不低。你可得看清楚,别稀里糊涂的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是妈妈的担心。她知道,妈妈只是担心,也仅仅只是担心而已。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原本就爱唠叨,还特别敏感。

那不是夸夸其谈,你没有注意吗,他的逻辑性很强,说的非常有道理。连大姐夫都很喜欢他,二姐夫还夸他有能耐,不仅会写文章还会赚钱,很快就是万元户了。女儿纠正着。在这个家族里,在小崔到来之前,最有智慧的就是大姐夫,他就是家族的诸葛孔明。每一次,类似这样的时候,搬出大姐夫都管用。

少说点,啰里啰嗦的。是她父亲的声音,在制止妻子。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为人老实,看上去憨厚,一直在铁道部门工作当工程师。她父亲言语不多,小崔却可以感觉出一股温暖和信任。这时候的他,最缺和需要的,就是被人理解和信任。

小雪的一家人对他,在生活上无微不至,随后几天做的更是尽善尽美。六月初的湖北家乡早就进入初夏,到处郁郁葱葱,是各种时兴蔬菜上市的旺季。而在这个永远灰蒙蒙的西北灰城,却似乎依然沉睡在冬天,市场上供应的新鲜蔬菜种类少的可伶。就是基于这不多的品种,她母亲想着法子,每天做出不同味道和种类的佳肴:饺子,混沌,包子,盒子,都够开一家上规模高级餐馆的水平。他看在眼里,内疚在心里,好几次想说出来却没有。

 

9.   爱情在死亡

 

有一次,军人姐夫问他吃不吃的惯这北方的饮食?

他回答说:平心而论,吃不惯。但我看得出,阿姨很用心,想着法子变花样。你能不能告诉她,别那么费心。我什么都可以对付,对吃没太多要求。没想到来这里给会他们带来这么多麻烦和不便,还让他们整天忧心忡忡。过几天我想回北京,在这里好吃好喝待着,我感觉空虚,时光虚度。我不是逃犯通缉犯,没有做出格事,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国家不可能就此关闭所有大学再回到文革。只要大学还在,就需要知识,需要知识分子。

姐夫说,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非常善良,对生活的要求就是平平安安,不惹事。姐夫和他深谈过几次,越谈越投机。有一次小崔说:部队有你这样的基层军官,国家就有希望。不过我觉得,这里还是太左倾,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被吓破胆了?这里的种植不发达,是不是也和这种左倾落后有关?这么好的蔬菜市场需求,就是没有人做。要是在家乡,即使这样的气温,市场上也是供应充沛。

这时回北京,很可能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大几岁的姐夫实际得多。

这个倒不是我担心的。你不知道吧,我还经常在学校做鱼、鸭、鸡吃呢。我在校门后面的农民市场买,然后偷偷的用电炉。可惜,好几只电炉被学校收走。要是有一天,有个属于自己的厨房多好。我七八岁就开始做饭。做鸭子,拔毛是得过的一关,鸭子身上有好很多细毛。开始时还是外语系的云慧出手帮助。

云慧来自南方小城,家乡鸭子多,从小就是个处理鸭毛能手。云慧拥有高挑的个子,一米七几,漂亮聪明,为人善良。英语说的瓜瓜叫,经常被外派做翻译。

           

不知道是灰沉沉天空带来的压抑感,还是她妈妈的怀疑,亦或是自己真的不习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越来越想离开,回北京。他说了几次,她则一再的挽留,在灰城过的日子也慢慢的延长。正是这种延长,在不知不觉中燃烧着他们之间缘分连接的纽带。

他喜欢她的上进心,身上那股向上的内力,小调皮的个性和诚恳,相信她也爱他。

但是,情感,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时代,必须让位于理性!大家似乎都在这么想。

决定离开的日子终于来临,那天早上,他早早的起来收拾起不多的行李。最让他纠结的,是在学校买的那三幅照片。她父母劝他不要带走:现在火车上查的很紧,特别是对于你这样的来自北京的年轻人。如果被搜出来,那就是参与暴乱的证据,会坐牢的。

他在犹豫,一则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应该会被人上纲上线利用;再则,她妈妈对他是不是被通缉的疑问,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感觉不自在,那种被人不信任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过,现在又回来了,他难受。他知道,她妈妈不可能出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出卖的,他的参与确实不深,那些送水送帽之类,也没办法证明,他完全可以彻底否认,坚持自己没有参与。倒是这些照片,关键的是,他随身携带的照相机里面,还有更多的他自己拍摄的关于广场的照片,如果真的被查出来,他很可能有嘴难辨。欲加之罪,他见识过,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自己的无助感。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颤抖,感觉阵阵发冷。

眼神不好的老奶奶八十有余,问:小崔,是不是病了?

他看着老奶奶,面部毫无表情的摇摇头。心里却是更加的紧张和不安:连老奶奶都能感觉出,很可能真的要出事。他不想进监狱,如果真的被抓住,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出国,更不可能有机会成为世界一流的经济学家。而且,即使被关上几年,对于自己也是巨大的时间浪费。想到这里,他先是将相机的后盖打开,让里面的胶卷曝光,再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拿出另外四个胶卷也做了曝光处理。最后,他掏出那三张照片,慢慢的撕扯成碎片,随后走进厕所,将碎片冲进抽水马桶。走出厕所的那一刻,不知道是怎么意识到他的反常行为的一家子人都围了过来,试图阻止他的企图,却木已成舟,晚了。她妈妈走进厕所仔细看了看,瞬间脸色到底煞白,嘴里唠叨着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二姐问:妈,怎么啦?

抽水马桶,抽水马桶。如果堵住了,就会被发现。前几天刚刚被清理过。怎么办。她妈妈继续焦虑着,自言自语。这时候,他也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抽水马桶,是没有想到,居然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一时不知所措。被发现之后的可能后遗症他倒不怕,自己敢作敢当。

那些胶卷的存在,他早就告诉了她的家人,原本想先洗出来看看,最终他选择放弃: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万一冲洗店就此报案怎么办?不是自找麻烦吗?而且,从目前的形势看,既然被定性为意在颠覆政权反对党的暴力行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胶卷都是枚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并且伤及无辜。

而那几张买来的照片,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被纠正,或者至少被容忍提及,类似的照片会很多,没有冒险自己保存的价值。留在这里,他人的手里,就更没有道理。他对党有信心,相信不到十年,政府就会还学生一个公平。

他想解释,还没有开口,原本就有心脏病的她的父亲,突然脸色变的煞白,随即发病摔倒,大家手忙脚乱的将他送去医院。没有人顾得上他。留在家里的老奶奶,不仅没责怪他还一再的安慰。老奶奶对他真的很好,就像自己的亲奶奶。在这里,在此时,他内心能够感觉到的,对自己真心好的,只有奶奶。大姐夫对自己也很好,但是,言语交谈之下,他还是有一丝防范,感觉姐夫的心很深,自己看不到底。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姐夫军人背景所致。从事件开始之后,他对军人,所有军人的信赖感,在无形之中降了等级。这时,他又想起远在家乡的奶奶和父母。

 

孤零零的汽车站在一个大院里,两边有几间平房,等车的只有几个人,可能是太早的原因,也可能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压根就没有出行的喜好。脸色苍白的小崔身边只有她陪着,两个人已经没有话可说,和十几天前来时的热烈气氛相比,他内心是深深的寂寞和凄凉。气温不是很低,至少比他去天津时的路上要高出很多,但是,他的身子却不停的打着哆嗦。世态炎凉,人间的情感原来如此脆弱,人和人之间,居然可以如此的冷酷、无情。

再往深度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关于文革之中,放弃亲情,夫妻,父子,相互虐杀的故事,他读到很多。再说,他和她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程度,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在政治前途面前,在中国,没有爱情!

他的心跳的厉害,一再的深呼吸,却也难以让它安静下来。这还是他来灰城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做深呼吸。在这样灰蒙蒙的环境下,他连放肆的呼吸,都觉得需要极大的勇气。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人就是这样,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只能选择相对的最佳。

在空间上,两个人尴尬的保持着距离。

随后不久,放心不下的大姐夫来了,换她走了,说是让她去医院陪陪她的父亲,安慰解释一下,现在也只有来自她的解释最有说服力。可是,此时的她,也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在她眼里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看上他的最主要还不是他优异的成绩,而是他的善良,细致入微,善体人意,敢作敢当。可是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随着赵姐的口气叫他书呆子,那是爱称,做事计划未来,他不仅一点都不呆,而且还有大将风度,高瞻远瞩,充满智慧和情商。

大姐夫的到来,他内心的紧张感,慢慢的很快就消失多半。一直昂奋着跳个不停的心,最终像落地的皮球,慢慢的安稳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大姐夫老练成熟带给他的安全感所致。身为连指导员的姐夫,应该是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没有一句责怪。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他脸上还带着自然的微笑,对小崔说:老人有老人的担心,你想多了。

他点点头说:是我做过分了。不就是几张照片吗?还是买的。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五味杂陈:已经有很多的报道,让人们揭露来自北京的暴徒。文革时期,骨肉相残的画面一个个现在脑海,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只是可惜,胶卷里面还有不少他们两个人外出玩时的照片,北戴河,长城,故宫,颐和园,等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那是他们爱的见证和记录。他原本想留着,在老的时候一切回忆用的。

他知道,分手已经成为必然,虽然她没有明说。姐夫说的让她去医院的理由,估计只是借口,给她的。她妈妈很可能已经发出指令,让她就此远离自己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对于她父母亲的心情,他能够理解,又不能理解。从小到大做事果敢的他,陷入迷惑。

 

从离开北京到现在半月时间,来去前后的心情,冰火两重天。离开北京时满心甜美,带着憧憬;回归时,心事重重,孤独,压抑,沉沉的空虚,难以承受之轻。

从灰城直达北京回来的火车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恐怖:既没有搜查也没有盘问。充其量是警惕的眼神会时不时的从他身上扫过,特别是在进站和出站的时候。北京站明显的加强了戒备,随处可见的穿着制服的军人和警察,用警惕的眼神试图穿越每个人的内心。

昔日让自己感觉温馨的首都,已经不再让自己有留念感:女人,事业,都没有。三年前第一次来北京时的感觉,那份志得意满,满满的期待和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却又像是个古老的传说,他人的经历。

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离开这个混乱之中的国度,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的首都。

爱的感觉带来的温馨和力量,被爱的感觉带来的安全感和眷恋,此时此刻已经与己无关。他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静下心来的地方。心都静不下来,怎样做学问。而且他搞的那些西方经济学理论,中国看来不需要,充其量只是被作为批判的对象存在,深入下去,没有太多价值,他不太喜欢让人当射击靶子的感觉。

 

10. 远征内蒙古

 

孤零零一个人灰溜溜的回到北京,系里面只有轮流留守的办公室秘书小舒,冷冷清清。

小舒比自己年长两岁,一米六五的个子,苗天,长相中等,不是很难看,中专毕业,资深党员,曾经在部队呆过几年干政工,北京人。说话做事热心快肠,心直口快,刚刚被升为学院办公室主任。一见到他,她就问:鬼去哪了?上次给你提的那几个姑娘,有没有想好,见见?

没事没事,不急。他答非所问,满脸的忧愁感一直在外冒。对于他的个人问题,热心快肠的小舒比自己上心。上次小舒将候选人的照片托人交给他之后,他原本想找个机会还给她:自己已经不需要了。再者,小舒没意识到,她提供的候选人档次也实在是太低,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学霸!即使有几个长相看上去不错的,却明显的缺乏深度和气质,甚至是俗气逼人。他对北京的小市民没有兴趣,也不想参与。小舒不理解小崔的想法,想以自己理解的逻辑来帮他。

小舒一直是学院团委书记,关心年轻教师的个人问题,她觉得是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仅凭热心快肠,在这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不好使唤,这里毕竟不是军营,年轻教师也不是年轻的基层军官,随随便便配个女人就能搞掂。

这段时间,小舒在忙自己结婚的事,很多时候不在学院。

看了看小崔,小舒没有继续问下去,已经感觉出他的变化:昔日的他是个乐天派,整天开开心心,似乎心中就没有装事。可是一旦开始讨论学术甚至是学生的实习安排,他就能滔滔不绝有条不紊的说出个一二三来,是个非常有头脑,有想法的人。

 

他和八五级学生的感情,开始于一段沙漠之旅。

八七年夏天,暑假已经开始,小崔刚好在北京生活了一年。决定暑假留在北京的他到学院办公室去看有没有信。当时,来学院不到一年的院团委书记小舒坐,在办公室一角的办公桌前处理文件,站在不远处面对墙壁的小崔,意识到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感觉毛骨悚然,还以为是自己长的帅,被漂亮的小舒看上。那时候的小舒,似乎还是单身。

小崔,你过来。小舒说。

喜欢上我了?他回转身,笑嘻嘻的说,脸上隐隐约约有点些许的红晕。

让你美的,人家马上要结婚了。坐在不远处桌子上的老邓说,人到中年的老邓,是这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学院副院长杨教授的夫人,典型的湖南妹子,热情,火辣。杨教授是学院里最欣赏小崔才能的领导之一,他写的关于资本论的论文,就是杨教授帮助发表的,而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也是杨教授鼓励他:按照他的水平,很快就应该有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的机会!

对于职称,小崔自己不是很急:只要大门开着,机会就一定有,跑不了。他不担心。

小舒说:你假期呆在学校也是浪费,要不然,为学院做件事?

当然可以。一听说可以为学院做事,小崔就兴奋,他喜欢做公益。

那行,就是你了。现在很多学生都去外地实习和见习,可是咋们的本科生还没有安排,就你来带队,带着他们出去看看?

暑假已经开始了,还没有安排,学生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还没有,在等呢。等你。你看看,有几个候选地点,想去哪里?

就去最远最穷的地方,让这些天之骄子好好的看看真实的中国,体察民情。

那就是内蒙古,行吗?口气之中,小半是商量,多半是命令。

怎么不行?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成。给我预算,剩下的我来办。不过,你得联系好接待的地方,别让我们成为流浪汉。小崔心里没谱,不知道这种事情,昔日是怎样处理的。

随后,他带着自愿参加的十几号男女各半的一票人,浩浩荡荡向内蒙进发。没有详细的地图缺乏足够的经费,看上去困难不少。小舒说,学院也不富裕,理解一点。他认真的思考计算了一番,钱真的是太少,带上四分之一的人估计还行,这么多人得吃喝还得住行,都需要钱。

他先从学生中基于小舒的推荐和自己的考察,选定了两位助手,男女各一。

他让男生小魏(班长)管理经费,每天报告剩余,确保回程所需,一旦接近临界点,立马打道回府,在这个底线的基础上,能走多远走多远,能在外面呆多久呆多久。女生小敏(生活委员)则负责生活安排,确保学生饮食和安全,和小魏配合。此外,所有人必须统一听指挥,不可随便乱跑,特别是到了外地,外出必须至少两人一起,还得事先获批,安全第一。

他感觉,自己就像出征的将军,带着虎豹军,精锐。

 

地图上只能找到县城所在地,他就让小敏和小魏先定好火车票,开拔到县城再说,尽可能在白天早点到。他们必须先坐火车去呼和浩特方向在一个小站下车,再坐长途汽车去县城。早早出发火车却不按点,何况还是逢站必停的慢车。那样的小站,也只有慢车可以抵达。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九点:从火车站到县城的班车只有一班可用,没有选择。

说是县城,满眼所及,还不如南方的乡镇所在,而且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路上看到的则是坚硬的戈壁沙滩。他心里倒是得意着:真好,体验下艰苦,看看真实。

一帮人兴冲冲的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学生们有点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有什么紧张的,去年我第一次来北京时,也是很不靠谱,还不是搞掂了。下一步,问问附近有没有旅馆,先住下,明天和县团委联系,同时和舒秘书联系,双管齐下,就说大军已经进驻,到达指定地点,等待指示。

那要几个房间?你是不是需要单独一间?小魏问。

那有那么多讲究。男女各两间,大家住通铺,尽可能节省开支。

当天夜里,所有人直通通的睡在不多的几个床位上,相互挨着,一个床上睡着好几个人,他在学生中间。好在这里白天很热,晚上的气温却不高,也没有人打呼噜,大家休息的不错。

第二天,县团委派来一个中年女干事,给大家讲了下大概的情况,让他们去乡下一个叫沙窝公社的地方看看。女干事的地方口音很重,让他这个南方人费了 好大劲才大概明白了意思。小崔边和干事聊着了解情况,同时安排小魏去买当天的汽车票。汽车站就在不远处,这个县城的面积不大,一会儿就走到。很快小魏回来,说每天只有一班车,根本买不到票。县团委的干事说,这个不用担心,她们来帮忙。

两个小时后,它们一行人来到灰尘噗噗的长途车站,里面看不见几辆车。打听之下才知道,到沙窝公社的每天只要一辆班车,一下子这么多人需要一起走,却是是件困难的事。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所有的人塞进破烂的汽车,成为沙丁鱼罐头里面的沙丁鱼。随后汽车颠簸着像个喝醉的汉子,轰隆隆的叫着像台大马力的拖拉机,在看不见路的戈壁上凭着感觉走了四个多小时。路边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沙滩,黄灿灿的此起彼伏延,是番独特的风景。汽车窗户开着,很多窗户实际上也早不存在。飞扬而来的尘土,早将这批人变成了灰面人。

沙窝公社只有一个招待所,像个大教室,里面放着几张木板床。这批男女只好对视而卧,中间用布帘隔开。这样也好,他可以一直看着这群孩子,容易确保安全。

招待所旁边有家菜馆,里面飞扬的苍蝇密集而凶悍,走进大门,扑鼻而来,难闻的气味很重。他不得不开始关注饮食的安全性,一次次特别的嘱咐学生们不要吃冷食、冷盘,一律只能吃热炒过,消毒相对较好的食品。他说,在这里,我们必须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团队合作。不然的话,吃出一大群拉肚子的残兵败将来,可难对付。这里像个被孤立隔绝的沙漠之地,出了健康问题,想救也来不及,很可能找个车子都找不到。

随后还有安全问题。他让学生自己负责安顿好,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关键是女生安全,她们才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闪失。这些“孩子”不仅个个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还是当地大大小小的状元,精英中的精英。未来的他们,每一个都会是国家的有用之才。

食品极为贫乏,能吃的种类不多,每天类似的几种看上去还脏兮兮的,大家将就着也没人有怨言。蚊子多还个子特大,晚上睡觉的房间浓浓的蚊香,用劲的驱逐着入侵者。随后几天,公社团委负责安排,将公社政府唯一拥有的一辆旧吉普车拨给他们专用,他们走了几家牧民农场,尝了口味很重的奶制品,还在沙漠的边缘走了几遭。呆了个多星期,尽管一直按最节省的办法进行,而且还将学院对他的优待补助也全部贴进去和学生共享,不多的经费很快就接近了底线。

 

他让小魏去车站买回县城车票却发现:进不易,出更难!根本就买不到车票,这么多人一次性走就得预定,那样的话得等一个多星期,还没保证。走出这里是不可能的,进出只有一辆汽车,如果坏了,只能等。

小崔想:居然还有这等落后,这应该是第三世界第三落后地区第三贫穷的地方吧,也就是第二十七世界。现在只好求地方政府,你们立即去找公社团委,他们应该会帮忙。

回程还算顺利,大家的心情也不错。看着乐呵呵的一群孩子,他也很开心。回去后,见到消瘦不少,黝黑很多的他,小舒只是笑,还夸他做的不错,学生都很满意。

后来邓大姐向他嘀咕说:这种事也只有你能做,还乐呵呵的。事先小舒找了好几个老师,包括他们的班主任小白,但是没一个愿意。那种地方,天知道在哪,而且那点钱,怎能走那远,还得带那么多学生,连吃饭都不够,你是怎样花的?每天靠喝水过日子也不够吧?

没那么严重,大家过的很开心,我也是,很值。他从开始时就知道小舒在耍他,而且,小舒特别喜欢玩这种自作聪明,他也没有点破,就此只当是一次自我挑战。同时为防万一,他还私底下带着自己的三百块钱,两个多月的工资,最终却分文未动。

随后不久,小舒给他一百块钱的出差补贴,说是原来承诺的补贴太高,担心其他同事有意见,这样对他也不好,就是为他着想:给你这么多,你应该知足了。

看着小舒乐呵呵的笑脸,他只是表示了开心和接受。他心里明白,小舒是在再次忽悠他,将自己当乡巴佬打发。很可能,这就是不少北京人自以为的高姿态和高傲身份的表现。但他依然没有表示半句的怨言:成就不可能成就之事本身,就是很好的回报。而且,和一票学生一起相处半个月,开开心心的,他知足。

 

11. 我能保护你

 

很少有人给他写信的信袋里,居然有封来自武汉的信:中学时代的好友,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知己龚苏酒。在武汉安家的他说:最近情况复杂,如果实在不行了就来我这,有办法让你避开闹市的喧嚣。言下之意是:如果你真的被通缉,我会将你藏起来。

他笑了笑:如果真的被通缉,藏起来又能解决什么?如果真的到了被通缉一步,有的是更有力量的人,会主动上门来提供帮助。他怀疑,费雪教授很可能是其一,小白可能有参与。

低着头走出系办公室的门几步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失礼了, 又转回来面对小舒说:在忙什么?怎么会是你值班?应该回去享受鸳鸯生活吧?

小舒最近结婚,他不久前吃了喜糖。老邓嘴里的很快,一晃就是两年。结婚回来后,小舒已经升职办公室主任一事,到开学时才公布。给小崔发布命令时,小舒是在代表团委和学院。

心里想什么呢?不正经。每次这种时候,小舒都会这样说。在她的词典里好多正常的男女之事,是不能也不应该放在桌面上说的。部队训练了她独特的正直和正义感。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做的过度,感觉应该是习惯使然。

小舒有着南方女人小巧玲珑的身材,北京人的“爷们”狂野,和军人的影子。是那种火辣之中带着小女人特有的调皮和固执,对人热心快肠,看上去挺喜欢助人,心里老是做着自以为很聪明的算计,结果又经常做不到位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有意思,是不是北京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就像多数北京男人喜欢咋咋呼呼的那样,缺乏内敛和深度,太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占了便宜还将对方视作傻瓜。此前一直在南方生活,没有机会见识这类北京女人和类似的爷们。在他眼里,她就像个喜欢射杀的猎人,可是,射击技术不到位,还缺乏耐心,老是凭着一股热血。说的多,用脑子想的少,即使想了,也不到位。不过,他从来就没有和她认真的计较过,觉得不值得也不应该。

哎,在忙分配。她说,口气中带着无奈,嘴角流露出小调皮。

分配?这种事还需要你来管?还有没有分配出去的?咋们的专业这么好,不是说一直供不应求吗?况且你一个电话,那些干修生,马上就会抢走你的库存。他说的是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进修生,他们都是些地方的人事干部,拥有拍板权,而且都缺人。他觉得,她的脑子不开窍。

还不是因为动乱,很多单位不愿意接受来自北京的毕业生。她有点无奈,也没有说,她是不是试过这一招。在他看来,这是她必须用的第一招,看来她没有也懒得用,宁愿自己瞎折腾。

还有几个没有分配走,什么状况?他好奇。事件已经有了新的名号“动乱”,他也习惯。

他只知道小舒是学院的团支部书记,她所说的是八五级本科生,就是他带去内蒙古出征过的那个班,他还教过一门课,和很多学生熟,有几个学生和他的年龄相当。

三个。对了,要不你帮帮忙。这里有个来自湖北的,你去武汉跑一趟,给找个单位?小舒又开始了她的忽悠,上次的成功给她带来很好的自信。

 

你说的一定是胡涛吧?来自湖北的只有他,他就是内向点,还不错,怎么会没人要?给我吧,我跑一趟,给他找个不错的单位。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

这个学生他熟,背景还挺特殊:八三年时已被北航航空电子专业录取,读了一年退学回家,复读一年考来人民大学。能从湖北农村考取北京名校不是件易事,说明他读书的本事不错。小崔和他谈了几次,他不太想再提北航那事,还是他的同学告诉自己说是因他不喜欢专业,就没有积极性好好学,想学文科。到了这里,虽然不是很优秀,也能保持在中等水平,过得去。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家伙,字倒写的漂亮,文笔也不错。

他知道小舒又在忽悠自己,可是,他依然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就像上次的内蒙古出征。那一次,如果是去好地方,做容易做的好差事,也轮不到自己。好和坏,永远只是相对的。

走出办公大楼,他一直在想的是执行上的细节:这分配应该先有指标再向各级教委申请,才有机会招人吧?现在的大学毕业生这么紧俏,想要的政府机构、国营单位有的是,很多都争取不到指标,何况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不走正规渠道,剑走偏锋,恐怕也是前无古人。这样做事有趣,想到这里他来了劲头:既然是这样,我就做次“惊天动地”的事,为他找个不错的单位,就此显显身手,测试一下自己的领导能力。

自己毕业分配时任性了一次,闹了场大乌龙,最终计委领导还特别的,将自己的导师和系主任训斥了一顿。提到这种训斥,来北京出差告诉他实情的导师也只是一笑,轻描淡写的,没有责怪的意思。最终,计委输给了人事部。学院的名誉院长,就是国家人事部的副部长。

至于分配出现问题的原因,他猜测:很多单位,不敢要来自重灾区人民大学的毕业生!

 

这个机会挺好,借机疗伤。他对自己说。经历了两次恋爱,每次失恋都让他伤痕累累,难以自拔。情到深处是沧桑,特别是对于像他这样,骨子里用情很深的汉子。他觉得,如果能在这时候帮个人,也可以更有效率的使用时间。呆在学校,老是心不在焉,也做不了什么事。

说干就干。两天之后,他带着老实得有点窝囊的胡涛,坐火车回武汉。小伙子一路上规规矩矩坐着像个害羞的初中生。出征内蒙那次,班上多数的人听说那地方荒野贫穷,选择退却、回避,后来被安排在北京某个工厂走马观花,留下后悔。胡涛就是回避者之一。当时面对小舒关于人数的要求,小崔说“来者不拒”,还以为整个班级都会跟着走一遭,结果失望。

在火车上他问胡涛,未来想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工作?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工作单位?结果一问三不知。既然问不出头绪,那么就只能自己来合计。

去武钢、武船、武重这样的大鳄?还是银行这样的轻机构?亦或是社科院或者大学这样的研究机构。武汉有那么多的大学,找个大学接受应该不难,现在到处都缺人。

胡涛说,他不喜欢做研究。小崔看着他低着的头,感觉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已经不再喜欢读书。读累了, 读伤了。

武汉看上去很大,大单位也很多,具体细想下来,自己却是一抹黑,和胡涛面临的没有差别:没有一点个人关系的自己,有的只是陌生和年轻人的勇气。在火车上,他全方位的苦苦思索了好久,合计着从什么地方开始,武汉对于他这匹野狼,就是个大刺猬,他得找个下口的地方。

他对水果湖比较熟悉,龚苏酒说,他自己就住在那。那里有不少银行的省级地区总部。他没有想过去找龚苏酒,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单位工作,就想一个人独自闯闯试试。他喜欢这种冒险的滋味,都能闻到战争开始时的硝烟、火药味。

那行,就从银行开始试试,那里也有人事管理部门,工作应该比较轻松。于是,到达武汉之后,出了火车站,他直接带着他乘公交去了水果湖,那里有不少银行的省级总部。公交车到站之后,他下车四望,看见一座很气派的大楼基本完工,是省人民银行的地区总部。

他是这样计划的:先去水果湖看看,那里有不少的机构,争取在那里解决。解决不了,就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再继续找,半个月左右应该有结果。不行再继续跑直到推销出去为止。

下车后站在路口,小崔指着前方对胡涛说:你看,他们最有钱,就从他们开始。你跟着我,我来谈,你想好了再说,说时一定得眼看着对方,带着自信。不用胆怯,有我呢。咱们来自北京的名牌大学,应该有底气,也必须显示出自己的底气!你有没有信心?

应该是被他的自信鼓舞,胡涛点点头算是认可,此时此刻,胡涛已被逼到死胡同,如果再找不到接受单位,他能做什么?拖久了接受单位会觉得他有问题,而不仅仅只是因为重灾户。

他在前他紧跟其后,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在门口,他将学院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工作证递给门卫:找你们人事处的处长,我们有约!

他撒了个谎,门卫用电话联系了一下,估计对方也是听的一头雾水,顺利的放了他们。

走进大楼,顺着招牌找到五楼人事处。

里面坐着两位中年女人,估计是秘书。他说:请问,处长在吗?

有末事?你是哪个?搞么事,找哪个?一个女的头也没回的问了好大一串。

 

送礼舍,大礼、好礼。小崔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语气中尽可能的保持着轻松。实际上在内心深处,压抑着巨大的惶恐和不确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招会不会有效果,只能瞎猫子碰死老鼠。也亏小舒想的出,以为这是到菜市场买小菜。不过再想想他又有了同情:为小舒,更为后面这位害羞的大男人。这团委还负责分配,也难为她。

对方看着他,带着更大的迷惑。随后他继续说:这位是咋们昔日省里的学霸,现在在人民大学读书毕业,他想回来为家乡做贡献,可是分配没有湖北的名额,我就擅自做主给留了个。现在给你们送来,让你们当面看看。

随后,她们找来处长,同时找来银行主管人事的副行长。他和几位领导侃侃而谈,不知道是自己的口才还是自己的知识,很快就说动了领导。他们答应,根据惯例,毕业生必须先到基层锻炼一年时间,我们可以安排他去荆州,那是最好的下属分行,你看行不行?

他此前让胡涛在外面等着自己,此时他向门外看了看,就自作主张的答应了:当然好啦,年轻人就是需要好好锻炼。如果不是别的原因,我都想来你们这锻炼锻炼。最后是大家开心的大笑,事情就这么快的定了下来,前后不到一个小时,远比他想象的容易。

离开大楼时,才下午两点多,他问胡涛,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如果回家的话,现在来不来得及,需不需要给你找个地方住一晚?他担心胡涛搞不掂这些最基本的事项。胡涛说,回家来得及还有车,毕竟来来去去好几年,胡涛有经验。

那你先回家待一阵子,然后按照领导的安排去报到,在单位好好的表现自己,认真的学习,珍惜难得的机会。未来的路得靠自己走。

胡涛点点头,依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被训斥的孩子。

随后自己在家呆了几天,算是报个平安,就又回了北京。

这个夏天他过的压抑。但是,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情,继续准备托福和GRE考试,年初的托福成绩不理想,GRE他希望一次性搞掂。他想改变命运,他要为自己的理想继续的全力以赴,没有困难可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12. 在武汉的奇遇

 

七月底,他回北京。武汉太热,还是北京的夏天过的舒服。

回来的那天,他在汉口出了点意外,几乎误点火车。

预留了个多小时的时间,在汉口和朋友相聚之后,赶着过江,在王家巷码头买船票。赶到的时候,买票的窗口没有人,小崔慢吞吞的掏钱将手伸进购票的小窗口。突然,从左边快速的挤进一双大汉的粗手,带来一股浓厚的汗臭味。几乎是同时,从右边又挤进一双纤细带着皱纹的女性小手,虽然高过头顶,小手还是只能停留在窗口玻璃门附近。各自带着武汉人特有的粗嗓子高声的吼叫着“买票,买票”。左边的粗高,右边的尖细,似乎来这里的人只有他们需要买票。

小崔早就注意到,自己右边脚下有个近一尺深的坑,水泥脚踏板缺了一个角落。他都不知道右边这个小女人是怎么样做到的,自己被紧紧的夹在中间,转身的可能性都没有。他有意识的将身子向左边挪动了一点点,勉强挤出一只脚可以搁置的宽度。脚下的水泥板原本就不是很长,缺了一角之后就更短了。左边的男子个子粗壮,小崔根本没有力量挤走对方,挪动的一小点,应该还是汉子的“恩赐”。小个老太太借机向上一窜,猛一用力,想将自己的小手送进窗口,送到售货员面前。结果,因为个子太矮,顾上顾不了下,身子一歪“哎呀”一声倒下了。

小崔顾不了买票,犹豫了一下,左边的男子快速的拿着票,喜气洋洋的走下坡道赶船而去,没有觉得是回事。小崔转身看了看,身边没有其他人,老太太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正在犹豫之际,老太太突然提高嗓门“哎呦,哎呦”的高声叫起来,非常夸张。

有没有伤者,哪里伤者?小崔认真的,急着问。

看着小崔认真的样子,老太太更加来劲:不行啦,不行啦。她自顾自的喊叫着,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小崔没有细问,立马叫来了附近的一辆出租三轮车,让车夫带着他们两个人去最近的医院。在医院,他支付了车夫的费用,又快速的支付了医疗费,还认真的问了医生伤情如何?医生说没事,她是装的,想找茬。是不是你撞的?

小崔说,不是,没有撞这回事。我没有对她用力,是她自己搞的。想着造业(可伶)就送来了。没事就好,我还得过江去赶火车回北京。你们能不能问问她,好让她的家人赶快过来。

一听说小崔要走,老太太又开始哭叫,还硬生生的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就这么僵持着持续了十几分钟,老太太的手一直抓着小崔的衣服。门外急匆匆来了位三十几岁的男子,五大三粗,还没有进门就开始高声嚷嚷着要小崔赔偿的他。小崔想,人都得讲道理讲道德吧。于是,他认真的对来者再次细说当时的 经过。男子心不在焉听着小崔的描述,不断的打断话,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拿出证件给我看看。我找你们单位领导去。

小崔有点不知所措:救人居然救出如此之大的麻烦,看来走不了了。他不想给男子工作证,不然,他真的走不了了。工作证是他唯一的身份证件。

这时候,身旁看不过去的医生说话了:人家是北京来的大学老师,救了你家老太太,你不感激还趁机敲竹杠,不像话。

不知道是不是北京两个字起了作用,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轻声的对小崔说:你走吧,她就是喜欢咋咋呼呼的。没事。走吧。男子既没感谢,也没有提已经由小崔支付的费用。一直盯着表的小崔没时间可以耽搁,从口袋里掏出人民大学的校徽,递给男子说:这是校徽,留做纪念。如果有机会来北京玩,找我。

随后,他急匆匆的赶到武昌火车站,走进站台时火车已经开始移动,车门关了一半。

 

历来拥挤的人民大学校园,此时依然空空荡荡,和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差别。图书馆和学校听音室已开放。他每天的生活,再次回到昔日的简单和几点一线。他决定放下情感关注当前。多数时候,他将时间花在听音室:他的英文是自己教给自己的,通过书本,不靠谱。

七九年上大学时他才真正的开始接触英文,高考时英文作为参考他考了十三分,认得一百多个单词。大学时教他英文的是工农兵毕业的女士,她自己也读不准。数学专业的他没有选择,就用自学数学的办法学语言。结果,记住了不少的词汇,可是,很多单词的发言和正确的对不上号,专业文献的阅读上倒是问题不大。

托福考试也是,语法和阅读可拿满分,听力部分却只能收获半多,难以达标。持续的强化听力训练,为几个月后的托福考试带来了成果,他已经有信心达标,跨越550分的最低要求!

面对自己的进步,内心充满喜悦,一方面带着满满的期待,同时伴随着对未来莫名其妙的空洞感。阴暗的宿舍里,收音机里一个激昂的女声在回荡,听得他满身莫名其妙的寒冷感:平息反革命暴乱属于战争性质,参与平反行动等同参战,凡立功受奖、受伤致残者,均享有参战军人的优厚待遇。凡立功受奖者,国家负责优先安排工作,农村户口可以转为城镇户口。某集团军(陆军第38集团军,在进京执行戒严任务的一万多名官兵中),有八名被中央军委授予 “共和国卫士” ,四名被北京军区授予 “卫国勇士” ,二十七名官兵被授予一等功,一百三十一名官兵被授予二等功,一千三百一十一名被授予三等功。

这时候,他又想起小豆子,他从小到高中一起玩大的好友。原本成绩不错的小豆子,受爱国热情鼓舞,在七八年底参军,几个月后又参加了七九年年初的对越自卫反击。七九年年底时,小崔从大学回家度寒假,春节期间去看望已经复原回家的小豆子。那天见到他,小豆子一个劲的抽着劣质烟不说话,将小崔熏的够呛。昔日见面聊个不停的话匣子,今天变成了哑巴。两个人默默无语的对坐好一会儿,喝了瓶白酒。小崔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豆子。当初打算参军前,两个人一度认真的谈了好长时间,最终,豆子选择追寻自己的将军梦,小崔继续寻找学者的理想。

带着一只空空的左臂袖套,拿着几百块抚恤金,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见到小崔,豆子妈妈就是满脸泪珠、担忧。

教训一下忘恩负义之徒是必要的,为国家付出,政府不会不管。豆子是个英雄,我们学习的榜样。小崔对豆妈妈说的,是他的真心话。

你只是左手负伤,也不是什么大碍。要不然,回学校复读,争取考个大学中专什么的。凭你的能力,考上没有问题,而且,国家对于你这样的 英雄,还应该有照顾。小崔继续分析说。

哎,不提了。喝酒。豆子没有直接回答,估计他也曾经往这方面想过,很可能走不通。

对越反击我方伤亡代价是两万七千多人,相当于七九年录取大学生的十分之一。相比豆子,他们的同学韩服,直接将自己的生命留在了西南边陲。持续十年的反击战,产生了多达一万五千名战斗英雄。当时牺牲烈士的抚恤金标准为:师级别700元,团级别650元,营级别600元,连排级别550元,战士500元,民兵470元,如果是因病死亡的话,会在其基础上降低100元,由各地区政府一次性发放。一年后对抚恤金进行了一次补贴,在原有基础上补发了300元,基本上是一头肥猪的价钱。

豆子选择参军是为了一个他喜欢的女生。他对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没有信心,考过中专又心有不甘。他觉得,如果去部队,再在那里考个军校,估计会有更好的发展。他家里太穷,父亲早逝,下面还有妹妹。他觉得,照他现在的条件,他不配获得他喜爱的女人。

他回归了,带着空空的袖管,她却在不久之前嫁人,远走他乡。他的小妹虽然在继续读书,但是,几年后还是考试名落孙山。越来越规范的学业训练,让条件欠缺的乡村孩子,越来越没有了优势,也越来越获得弯道超车的机会。

由于学业忙,上大学之后,小崔回家的机会不多。这次回去时,还特别的打听了豆子,想去看看他。朋友说,豆子早就离开了故乡,已经多年不见。自从小妹高考无望之后,他就带着一家人走了。有人说在武汉见过他,却没有人有个的的地址。

由于有了这点线索,在武汉时,他还特别留意路边的小摊小贩,看看能不能碰到豆子。

 

13. 你真的成熟了

 

回到北京,他觉得日子过的寂寞,孤单。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一天准备去吃午饭时,他在抽屉之中搜寻饭票,无意之中翻到用橡皮筋扎在一起的一团票据,让他再次想起了在强化班相识的龚媛媛。

她是个很特别有趣的女人。瘦高个的媛媛说话永远轻声细语,有她陪伴时,他会有股无名的安全感和温馨。他喜欢和她聊天,每次他高谈阔论时,媛媛都是认真的聚精会神,至少让他觉得她是在认真的用心听。这样对他的人,媛媛是唯一。他不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也不太喜欢将时间花在花里胡哨的吹牛上。他坚信实力第一,踏踏实实做事做人。媛媛是唯一一个能够激起他吹牛热情的人。

媛媛来自校外,是强化班里三十号人中不多的异类,其他的都是人大的年轻教师。

当他们走得较近时,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快走到尽头。和媛媛在一起,他的吹劲十足,天南地北的可以吹好半天,媛媛则像个小姑娘一样,安安静静的睁大眼睛盯着他,时不时低声的嬉笑。他喜欢看她嬉笑的样子,特别有女人味。她从来就没有高声说话过,似乎总是小心翼翼的,轻声细语。看上去平静的脸上他能感觉出开心和开朗。他觉得,这样的女人很有趣:你和她有距离时,觉得她就是个无情无趣之人;走近之后,你才会发现她很有趣,很值得信赖。

有天傍晚,她找到他所在的住地,邀他一起到食堂吃晚餐。昔日都是碰到就在一起聊聊,边吃边侃。这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宿舍找他,也是唯一一次。

吃完午饭分手后,他送她走,在校门口分开时,她递给他一叠饭票说:给你吧,我今天就离开不再用得上。

他心里吃惊,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有点不舍。强化班已经在几天前就结业。他估计,这次来,很可能是拿成绩单。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饭票他说:你可以退掉的,很方便。

没必要,也没几个钱,给你吧,做个纪念。

那怎么行,还是你留着,或许有一天你想聊天,还能在这里碰头。

我给你,今后你可以找机会请我吃更好的。她边说边笑,似乎是带着甜美的期待,一直对已经计划好的图画的审视。

他将她送到校门口,看着她坐上公交车离开。他甚至没有问她在什么单位工作,学外语到底有没有特别的目的。他自己学习的动机和目标就是为了托福和GRE。由于针对性强,效果也很明显。托福已接近六百分,即使发挥不好,应该也能确保在五百五十分的要求之上。强化班对他GRE考试的帮助只有一半,词汇这个难关还没有攻下来。

在他看来,她的英语学习似乎不是很有目的性,效果也不是很好。每次考试,外校来的几位总是垫底,说明她们的到来不是基于考试。有几次他想问,又觉得似乎不妥。他觉得,如果这些人真的是为了出国而培训,这种水平似乎也太差了点。

她走后,他整理她塞给自己的那包饭票,发现有二十几块!也太多了。其中还有个小纸条,上面说,想聊天打电话来,这是号码。当时他没有多想,又用皮筋扎回去。

 

这时候他想起来,是应该打电话将钱送回去。他不知道她住哪里,是不是北京人,电话是不是单位电话。她的普通话讲的不错,没有明显的北京口音。她是不是结婚,是不是有对象,都不知道,自己也没有问过。

他去校门口传达室拨号,接线员说占线。通信不发达,电话占线打不通很常见,一下子就接通的反倒不常见。他见怪不怪。一会儿后再打还是占线。来来去去好几趟,一个多小时下来一直是占线。第四次时他问接线员,可不可以直接接进去。接线员说,如果是紧急情况当然可以,只是对方或许会不高兴。他说,接吧,一切我负责。

接下来,真的立马接通,而且还是她特有的低沉声音,很熟悉。她似乎没有惊奇感。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南地北,直到值班室的冬阿姨催他走。冬阿姨很随和对他颇将就,特别是最近,甚至有点惯他。随后又聊了几次,觉得不过瘾,他说想去看她。她说,也行,我给你地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这里离你们学校不远。

半个多小时候,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找到了地址,发现是国家计委的家属大院,觉得挺有趣:当年自己拒绝了计委的工作,现在居然又来了。在传达室,他使用类似的方法,将占线的电话接通。另头是她轻声的责怪声:你很无理,我这里真有重要的事在谈。他说,顾不了那么多,我来了哈。此时的他,成了撒娇的小男人。

她住在一栋大楼的三楼,他估计会是她的家。走进之后,他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孩子和结婚照什么的,觉得有点奇怪。

你在找什么呢?她问。

你的孩子和老公呢?他问。

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有孩子了。

那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太奢侈了吧?

谁说我是一个人住这里。

这就对了。老公出差了 ,在泡电话煲?情意绵绵?

老不正经。这是我的家,我还是待嫁的老姑娘,刚才正在相亲呢,被你搅黄了。开始时是认真,随即就是笑声。她开玩笑,守不住几秒钟,就得自己先笑出来,暴露目标。

命好,房子还挺大的,比H教授的还宽敞,是睡觉时不需要听人打呼噜的好地方。他挺羡慕的说。房子对于他的最大价值,就是睡觉时可以不听人打呼噜。

随后几天,有事没事,他就去她家里聊天。他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接电话的都是你。你们家里的电话难道就是为你装的?她说住家里,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母。他也不好意思每个房间查一查,看看里面住着谁,她也没有主动说,让他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她的卧室靠近门口,有里外套间,外面的小空间是个客厅。

 

后来有一天,他带着一个大西瓜去,她将西瓜放进冰箱,从里面拿出冷冻的,让他和她爸爸一起吃一起聊。此时他才发现,她家里有两个客厅,里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他来了她家里这么多次,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家人。以前也觉得,她家里应该还有父母在,他暗示问,她故意装作没有明白回避不答。于是,她的家,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宿舍,她住在其中一个单元房间。他们两个人,倒像是一对两小无猜的小朋友:一对小屁孩。

他挺满足这种关系的。她似乎也是。两个屁孩一起玩,没有人在乎父母的意见。

那段时间,他心里一直是处于半麻木状态。当她介绍说,这是她爸爸时,他心里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长者,就像心目中的H教授一样。他和她爸两个人轻轻松松的聊着,也没有看见她妈妈出现,他们谈的主要还是政治和当前的形势:这次事件的诱发和不断的升级,直到最终的不可收拾,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如果重来,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此时的小崔,更像个在理性思考的学者。他说:一方面,整个国家长期的习惯了有序和令行禁止,大家都缺乏对不同诉求的理解和尊重。学生方面想法单纯却也被人鼓动和利用却不自知,不知轻重的年轻人视戒严令为儿戏,没有人认真对待。看上去好像是学生的过错,恃才傲物,不遵守国家法律。我个人觉得是,也不完全是。整个国家长期的习惯了人治,搞威权第一,谁正正经经的在乎过文字上的法律?国家政治机构都从来没有尊重过法律程序,突然间希望年轻的学生尊重,重视戒严令的权威,是不是也太苛求?这实际上也是长期信奉人治带来的恶果。尊法守法是一种习惯,得长期培养和自觉自愿去遵守,由大家共同来守护。

政府方面,不好好的理解学生的诉求,不认真反思政府在管理方面的过失,却仗着自己拥有军队,毫无顾忌的扣大帽子,也不想想可能来自学生的反弹。他们缺乏对学生的尊重,骨子里视这批人为不懂事的孩子,还是那种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逻辑。这些学生可都是国家的精英,国家未来最珍贵的人才,如果国家连他们都不觉得应该和值得善待,那么,谁在在乎国家的未来?当权者在乎的又到底是什么?不就是今天自己手里的权力吗?为了守住这个权力,可以不顾一切,不讲策略。这才是将事态推向恶化的重要催化剂。

海外势力,甚至是敌对势力的煽风点火,应该是存在的。但是,作为国家的管理者,面对这样的格局,缺乏管理智慧,也是问题的关键。最重要的是,学生似乎成为党内内斗的牺牲品和棋子,还是可以随时抛弃的弃子。但是,不知道领导者是不是想过,轻易动用军队来镇压,未来又能怎样收场?难道靠一直的视而不见,靠一再的否定来欺骗自己和大众?打击面太大,不知道分离,缺乏智慧。

不论是死亡的学生还是死亡的士兵,都是受害者,都有父母。给学生和市民带来伤亡的军人是在执行命令,执行是军人的天职,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可是,使用野蛮手段杀死年轻士兵的行为,看上去意在就此报复士兵的 “野蛮”,实际上暴露的是少数人对这个社会的憎恨和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肇事者,倒是应该好好的惩罚。至于军人的责任,恐怕还是在中央,在指挥系统而不在士兵。使用武力过度的,也应该遭受必须的惩罚,就此实现公平。当然,所有这一切只是书生之谈,没有现实的价值。他总结说。

那天,将他送到大院大门口的路上,她说,你的进步不小。他说,哪些方面?她说,你说话和分析,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站在对方的立场了,很有大家风范。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一直表现乖巧的女人,不是不明白事理,而是出于礼貌没有点明他的缺点,只是一直在观察。她是个智者,还不仅仅只是个普通的聪明人。

回学校的路上,他心里甜蜜蜜的,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就是感觉良好。

 

14. 尴尬的面对

 

八月初的一天,小雪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已经分开一个多月,开始一段时间,他一直盼着能够收到她的来信,看到她写的文字,却一再的失望。慢慢的,他选择遗忘,就当她不曾出现过,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今天,她的突然到来,让他感觉吃惊,又有点受宠若惊。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的心又砰砰砰的快速跳了起来。面对女人时的这种感觉,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出现。

迟疑了一会儿,他走上前紧紧的拥抱了她,她没有拒绝,也自然的回抱了自己。从外在的身体语言看,两个人还如以前,似乎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但是,敏感的他已在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就已经感觉出她的不情愿,亦或是别扭。

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他让她先去学校澡堂洗个澡,自己随后去学校后面的农民小市场买了只鸭子,还有条鱼。做鱼比较快,处理鸭子比较费事,就留作第二天的美餐。

露天小市场重新开放,很多附近的农民,需要这个市场提供必需的交换过日子。那里有他们的工作,也是他需要的市场。后来,或许是对开与关的不可控带来困扰的厌恶,校内自己开了个农贸市场,做的相对规范些。他去校内市场买了条活鱼挑了只活鸭,让卖者做了初步处理。

他做事的动作很快,等她洗澡回来时,室内的书桌上已摆好了香喷喷的红烧鱼,时鲜青菜外加从学校食堂买的米饭,还有几瓶啤酒。他做鱼的功夫一直不错,自己喜欢吃也喜欢做。

两个人过了个甜蜜的温馨夜晚。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说,娶我吧。他看着她带着甜美的漂亮双眸,开心的不知该怎样回答。第二天,他带着小雪去学院办公室,找邓大姐办了介绍信,小舒不在。老邓早就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见过小雪,在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

大姐问,什么时候吃喜糖?

小崔将一袋糖塞到大姐手里,低声说:暂时不要声张,这件事还请暂时保密。

看着小崔,一脸迷惑的大姐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人们习惯的思维模式已不好使唤。面对的生活变数太多,没有人知道明天的日子会和今天的有什么不同。她的丈夫,最近也饱受压抑之苦,自由化思想严重的他,已经被校方停止了几乎所有活动。写的文章不准寄出更不准发表,不然后果自负。他的副院长职务,恐怕难保。在人民大学,在学术上,杨教授是小崔唯一的知音。有很多教授喜欢这个年轻人,但是,杨教授是唯一一个将他写的文章推荐发表的,就职人民大学的人。他的那部被商务印书馆退回的书稿,后来被上海一位颇有声望的研究员看上,花了两年时间,全部发表在国内一级社科杂志上。那位研究员说,如果真的按硬指标来,你的这些文章,足够你在人民大学获得教授席位。你这几年发表的成果,比整个大学所有相关教授的加总还多还有分量。那时候,他已经人在美国,正当着学生。

第三天,他们双双去学校人事处换了结婚介绍信,下一步就是去市里的婚姻登记处登记,就此在法律上完成程序。

他问她,她父母的反应,她吞吞吐吐说挺好,他也没深问。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颗悬着的心可以放下。就此可以更加专心致志的准备考试,此时的他,特别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和一份安定的心情。

 

他认真的算过,托福应该基本上没问题,GRE的数学和逻辑部分也可拿满分,问题还是在阅读,需要的词汇量太大,很多人用背字典的办法来突击。自己记忆力不够,逻辑思维很好却在这使不上劲,也只好用笨功夫,没有选择。他买了三本字典,用同事介绍的办法背一页撕一页,来几个重复估计差不多。与此同时是刷题,那些通过各种途径获得的历年考试题,还有在外文书店买来的真题集。

有次,看着身边熟睡的她,感知着窗外射来的暖融融阳光,他突然有股想放弃的打算:为了身边的这个女人。况且,对于他这个不喜欢也不擅长死记硬背的人,背字典实在是太辛苦,而且效率奇差。人生二十几年来,除了当初考大学和研究生时,需要背政治和时事外,他极少用死记硬背的方法。而且那种方法对他不好使。他喜欢逻辑思考,人家考试时靠背数学公式获得答案,他靠临时的公式推导,不仅快速还能确保正确。使用这种办法,他的数学经常性的得满分,数学在他手里永远只是小菜一碟。

世俗一点看,自己当前过的不错,院长对自己还是挺赏识,虽然是外来户,再读个博士立马就可以转正成某个牛单位的嫡系,快速超车。写写文章,在国内的学术圈子混,他觉得已经是轻车熟路,很容易。国内那么多大鳄的经典之作,他都认真的读过研究过,感觉很容易超越。不像他读过的来自芝加哥大学出版的《政治经济学季刊》,或者是美国经济学会出版的 《经济学评论》,更不用说技术含量极重的那些数理经济学杂志上的论文,诺贝尔奖的得奖作品都在里面。国内培养的学者写的“论文”,和那些海外的专业论文比,依然非常初级,说到底就是哲理性的夸夸其谈,不仅仅只是缺乏数据和逻辑。在可见的未来,人民大学、北京大学,也还是得靠这些人做主力。

问题是,留在这里,就像回到乡村去当队长,和那些昔日的朋友一起过一样,苟且偷生而已。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此这般的混下去,未来的自己也能熬成大鳄,也会代表国家的最好“学术”水准,但是,在质量上却很难上档次,不可能和国际接轨。

是选择生活还是事业?留下来的日子,在生活上会好过的多,做井底之蛙习惯了,也不会有差异感。再说,国家强调的是“中学为本,西学为用”,西方的理论,就像G教授们一再强调的,充其量只是某些“技术”部分有用,成套的理论只能被视作批判对象。G教授等人就是这样做的,拿着国家的津贴,花了好几年时间来琢磨西方流行的教科书,做攻击的靶子,费尽心思的将西方成系统的基本经济学理论割裂成碎块,极为无聊,无知。

小崔也花了几年时间,用的全部是自己的资金,做的却更好相反,他试图将最新的西方研究成果,综合在一个系统里面,来“改造”传统的西方经济学理论。

这样的中国和世界,永远不可能同轨。在经济学理论体系上,西方已经建成了四通八达的高速,中国却依然赶着小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自我陶醉于景色的美好慢慢的行走着。这些人民大学,北京大学的大牌教授,哪一个不是赶着牛车的小老头。期望他们或者由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对抗世界经济学界的学者和思想,无意于异想天开。

为了一套房子,一份可以活口的工作,是不是就应该将自己卖掉?在面对没玩没了的GRE词汇时,偶尔,他也会有点纠结。

 

那天晚上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他对她说:做这些事,你一定比我厉害。托福考试,估计你都能拿满分,GRE的考分也一定比我高,过两千不会有问题。要不你先来,我再申请陪读出去,会容易很多。

他知道,能考进福特班的,至少在英文上都不是一般人。自己曾经试过,没有成功。

头枕着他手臂眼看着天花板,她很实在说:考试是一方面,拿到奖学金是另一方面,最难的还有,即使搞掂美国,中国这里你怎样拿护照?听说国家已暂停对英语国家公派,自费留学虽然没停,但对护照申请却卡的紧,只有拥有海外关系的才有资格。申请也是白费力。

管不了那许多,走一步是一步。况且还有人说,职称评定也已停止,四十岁以下的不拥有外派学习机会,升职副教授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我不应在讲师位置再坐十四年吧?按照我现在的学术成果,应该够格当副教授。如果学校给我待遇我就留。四十岁后的人记忆力衰退,思维固化,能学到什么新东西,什么东西能被自己接受?我不想过等死的生活。

老萨说,二十五岁之后的人,就已经很难接受新鲜事物!

在中国,这位拥有诺贝尔奖头衔的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老萨,可是被G教授批的体无完肤。那样的文章,真不知道他怎敢拿出来发表!难不成,就是为了那区区的科研经费?还是真的觉得自己是对的?我真心希望他是为了钱!不然更可怕、更可悲。

对于是不是能拿到奖学金,他心里没谱,却又信心满满:美国人招收来自中国的学生,就会将中国人和中国人进行比。在专业上,他觉得自己拥有优势。

促使他走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刚获得来自商务印书馆的通知:所有涉及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书籍,暂停出版。这件事对他的打击,说大挺大,说小也挺小。看着桌子上被退回的书稿,他思考了几天,最后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直接投给杂志社发表。全书有十四章,就按十四篇论文来发表,而且还一定会在一级杂志上发表。

他的计划,她听起来就是天方夜谭。她听着没有说什么。他能够感觉出她的无动于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一趟武汉之行撼动了院领导的神经,很快他被告知学院这关已经通过,院长同意让他以自费公派的形式留学。同时给他保留一年的职位,这样的处理是标配。当时还没有支付培养费一说,也没有五年的服务限定。这些新的阻拦措施,次年开始实施。

学院既隶属于人民大学,又有独立人事处置权。他应该是得益于这种“自治”特权。在人大校内应该没有第二家如此幸运,很多外系的朋友,连拿下系里的放人一步都没走成功。已经获得的奖学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白浪费掉。身为这种大学的教师,特别是那些七九年上本科毕业时就读研究生的人,如果想出国,拿到奖学金应该不是难事。海外似乎也很清楚这些人的价值。七九级的二十七万本科生,大学应届毕业时,只有百分之几的人有机会就读研究生。

过关斩将,未来依然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剩下的一切就得靠自己,他甚至得自己搞掂护照审批。这是个奇怪的逻辑:他既然被公派,就应该通过学校的途径获得护照,可是,他得自己走私人护照申请一关。

她说,你就是个傻子,看不出学校是在玩你。你后面将面对的难关,比当年的关公过五关还多,还难!他们是在赌你过不了这些关卡。这也是为什么,你的那些朋友会对你给予厚望,因为,如果你能走通,他们才能感觉出希望。我在福特班的那么多同学,没几个有信心获得护照,很多人就选择放弃,不费那个无用功。

 

结婚证,因为没有约到合适的拍摄合影时间,而放置下来。几天后她离开北京。

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两个人相见之时,她对他的无名火多了起来。她对他越来越不耐烦,她有着越来越多的对他的看不惯,看不上,甚至是瞧不起。几次交锋后她所使用的带有羞辱的词汇越来也多,也越来越毒。他尽可能的忍让,希望她能改变,毕竟自己比她年长两岁岁,以老大哥的姿态善待她,是他一贯的原则。

昔日她崇拜他,今日她奚落,贬低他。她变了,变的很多,很快。

八月底,她又来了。不久后因些小事争起来。他心里的烦心事多,她胸中的火气也很旺。有次她启动谩骂,从他开始再到他父母、祖辈,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泼妇形象,像是疯了。他想让她停下来,她却走到楼外用更高的吼带着哭泣和更毒的语言。他忍无可忍,打了她一巴掌。她是停了下来,却也甩头走了。

他一则还是太年轻,思考问题缺乏周全,再则,最近的烦心事也特别多,留有的耐心本来就少。如果安静下来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来自家庭的压力,准备毕业论文和毕业分配,还有对大环境的忧虑。她早就告诉过,毕业后计划来京工作。他觉得这种计划的实现对她不应该是难事。写文章,也不能难倒她。至于家庭,应该是她已经搞掂,况且他怀疑她的父母有能力制约她。

 

15. 烧尽的激情

 

三天后小雪敲响了他的门,他满心欢喜以为峰回路转。很快,就被她冰冷的脸给凝固。

饿了吧,给你弄吃的去!开始时他觉得她应该是从天津过来,刚下火车不久。昔日这样的情景出现了几次。随后他注意到,她穿的衣服似乎和三天前一模一样:她很可能没回天津,这是在北京流浪几天憋出的火。

不了。我是来处理件事,善后。轻声细语中,带着股杀气腾腾的冷漠。

件事?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尽可能表现出自己的温柔,掩盖着言不由衷。

我想将昔日所有的信件要回?她说的很坚决,命令的口吻。

信件要回?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前任也是这么干的。虽然觉得无理,但他没有分辨也没有拒绝。对于他,一个女人能说出这种话,已经不配做自己的妻:缺乏最基本的对他人权利的尊重!很显然,这几天她接受了某位高人的指点。

她站在他身后,狭小的宿舍中央等着,他弯腰快速的从床垫下面找出一大推的书信,来自她的,里面是昔日满满的爱意表达。有些信他读了多次,不少的内容能背出。她的文笔很好字也写的漂亮。后来他发现,笔迹传承了她的父亲。

看她的字读她的文,一度是他累乏时最好的享受和解乏器。

她面部毫无表情的接过他递来的一扎信件,没有拆开,懒得检查,直接拿到楼下,找了个角落点火燃烧。他在二楼的窗户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五味杂陈,不忍继续目睹。回到宿舍,发现床垫下还有些,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着它们走到楼下,直接丢进火中,边烧边说:我做了对不起你和你家的事,为此抱歉。至于我写的信,你自己处理。那是属于你的。

她不仅侵犯了自己的拥有权,而且已经不再信任自己!这是他最伤感的地方。这人都怎么哪,都只知道贪婪的索取,满足自己,有没有人在乎他人的权利?

 

此时小崔的人生,进入艰难的关口:能不能考过GRE,依然没有把握,出版书的事情也黄了,后续还有找钱的困难。关关艰难,似乎难以逾越。他不想像他的同事那样,坐以待毙,期待家里人帮助解决。他要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且,在万元户代表富豪的时代,能够拿出一万块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普通人都过的不容易。他从迈出家门走进大学校园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彻底的独立生活,即使当年从跨越两地参加研究生复试,所需要的几十块路费,也是自己借、自己还。

这种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情顾及感情,有心无力。他有更重要的改变命运的事情要做。他的人生进入最黑暗的一幕,他想将它变成黎明前的黑暗。

美国方面,他不知道该怎样搞好,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没经验也不知道美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那里的人都怎样思考和做选择。费雪教授是他认识的唯一美国人,虽然近在咫尺,两次接触时也是雾里看花。自己磕磕绊绊整理好寄出的申请,在年底前没有回音。他有点着急,思索着怎样突破。这段时间烦心的事情太多,如果有她陪着安慰一下自己多好。有时大脑中会冒出期待,但他知道那已经变的太过奢侈,就像他期待这所名牌大学会厚待自己一样。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觉得有两招可以试:其一是直接将自己的书寄去美国,看看对方有没有比较能力,那里有不少的中国学生,可能会明白中国的学术现状。

其次,他又想起那个大胡子的老头费雪。他问小白,小白以警觉的眼神看自己,说自己不知道联系方式。后来他用聊天的方式,还是从小白嘴里套出了教授所在学校的信息。随后骑车去北京图书馆查看相关英文杂志,证实了教授的工作单位:通过最近发表的论文作者联系方式。随后他写了封信给教授,请求推荐。

写书带给他的副产品之一就是,查英文文献的水平还不错。很快教授来信,答应接受他,并且给他全额奖学金,只要他的托福和GRE达标即可。

教授所在的学校不错,但他最终选择了另外一所,同时给教授寄去封信告知。他打算追随一位正年富力强的中年经济学家,也是他出版的那个新领域重要的推手,该人未来获得诺贝尔奖可能性极大。为此他得找个跳板,他不想让费雪教授觉得自己在利用他作跳板。

费雪太老,已经过了创造力充沛的年龄,来中国,也只是为了捞点外快而已。目前美国正冲刺在第一线的经济学家,都是些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中国的培训机构请不来这样的人。他们来中国也没有太大的价值:这个泱泱大国,还没有人有能力和这些大家们用专业语言沟通。最重要的是,中国政府也不需要这样的专业!中学为本,还将主导一切。

很快,他就收到录取书,还有全额奖学金。时间已经转到九零年年初。

 

六四之后,有大量的朋友、同事在申请留学。新三届,是恢复高考前三年,十多亿人口的大国培养出的区区百万大学生,随后几年又从中产生了可伶的数万研究生。此时,来到人民大学的年轻人,多数正在做着离开的准备,放弃看上去有吸引力的待遇和辉煌的前程。崔的同事明显的分成两股平行的群体:一股像田主任那样捞钱,挂着名牌大学的牌子捞。其中有高中低三挡,田主任算是做高端。多数像曾鹏远那样做中端,还带着像小白那样的队员,他们又是学校教师队伍的主力。少数的则像老邱那样,在低端挣扎。

另外一群就是小崔这样的书生,靠书本过日子,依赖于考试来变轨。其中也有像小崔这样,有能力赚钱却不乐意做的,只想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做好,做到极致。多数的,则是像夏军涛这样的学霸学究,让他们靠自己的能力去捞外快,也不是很现实,而且效率不高。做学问,在国内已经没有市场,大家都不搞,也没有价值。对于擅长考试的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最好办法就是出国留学,毕业后做个专业人士。当然,这之中还有比较小量的一批,由于种种原因,最终选择在国内读博士,继续搞中学为本,西学为用,自欺欺人。

捞钱实在,担心国家前途是自寻烦恼,已经很少有人在乎:不在位不谋其政。正是这样一次变轨和分化,培育了后来十几年全国性的腐败。短暂的安稳,换来的是国家内在躯体的侵蚀,国家财富的大量外流,带走不菲的人才,和伴随的更加重要的智慧资产。

 

他是人民大学较早拿到来自美国奖学金的教师。随后,同事中不断有人获得奖学金和录取通知书,却没有人知道该怎样拿到护照。国家的政策非常简单明了:获得因私护照留学的唯一途径是拥有海外关系,而且还必须是直属。港台关系也算。

对于多数人,获得所在单位的放行许可都难。十年文革的摧残和隔绝,今天还拥有海外亲属关系的,又能有几人?这也是共产党的小聪明:表面上在放你,实际上你逃不出!

从二月到五月,来来去去一直在忙乎着弄护照的他,武汉北京来回跑了四趟,见识了油菜花的含苞、盛开和消逝,昔日最喜爱的画境他无心享受。期间经常被同事围住:你就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你能成功走出这一步,我们就有信心,就能看到希望。

没那么严重,做该做的事情。他说。既是安慰朋友,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有没有希望。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他有些许的凄凉:这些都是国家的精英,却又都将被国家遗弃。他又想起了某个古人说的那句话:越是好的人才,如果不为我所用,就越是最危险的敌人。身边的这些人,越来越变成国家的负担,甚至是敌人。

当年考大学,高中毕业生不过百分之五六的人幸运,大学毕业时考研究生,还是百分之几的录取率。十几亿人口的大国,遭受文革荒废十年,辛辛苦苦之后,也只有区区十万左右的研究生库存。国家从上到下,却不觉得这些人是财富。为了维稳,国家有意识的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捞钱上,同时排挤,甚至是驱赶那些不看重金钱的知识分子。

此时在美国,聪明的布什总统看到了机会:快速的发布割韭菜指令,通过行政手段留住了所有已经在美国留学、访问的十万中国籍学生学者,给他们六四绿卡。他们的优质和人数众多,足够在中国境内建一百所一流大学。

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好好反思这段历史的。

 

16.  我无法回头

 

小崔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和顾虑。北京武汉来回五趟后,护照终于被成功敲定。一路走来他的感觉是,有太多的人获得了奖学金,却有太少的人在用心去获得护照。他去昔日的母校,看望毕业工作两年后才考回读研究生的大学同学。当人们意识到他获得奖学金时,没有人表示出丝毫的羡慕。正在用饭票做赌资玩斗地主的一圈人,多半手里都有全额奖学金,有的还来自美国常青藤名校。其中的 “领导者”,是他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江雄皓。十几号读研究生的学生之中,似乎只有唯一一个人,汤红桃,在认真读书。

汤红桃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内向寡言,个子矮小,长相也不起眼,来自农村。虽然已经工作过两年,他的一身打扮依然很土,颜色暗旧,看上去还是有点窝囊。江雄皓则完全相反,人高马大,长得很帅气,家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虽然职位不高。举止大方大气,一身衣服看上去颇有派头,上档次。

人们都不怎么读书了,要么自我消磨岁月,要么玩命捞钱。

你们不走,花那么多力气考试和申请,又是为了什么?而且,你们在做那么复杂艰难的准备时,就没有想过后面还有必须走的几个难关?

这还不是因为六四。大家过的压抑,想深造,国内又没有那么多的机会。而且,条件也没有海外的好。在数学领域,内外的水准差异太大。说中国人擅长搞数学,中国的数学水平很高,都是自欺欺人,充其量在几个传统的学科还凑合。而且,在待遇上,差别就更大了。七八级的老肖,走的早,已经从耶鲁拿到博士,现在的起薪,就是个天文数字。

抱怨,除了牢骚之外,就是无助和自我放弃。

 

护照一关终于过了。去美国的经费呢?所有相加也得万元,是个很大的数字。

书出版不了,发表文章捞钱,时间上也来不及。出去讲课?什么时候才能累积到这么大的数字?怎么办?只好做生意了,将手里的三千块在两个月时间内变成一万块。不可能的事,还真的让他做成。知道实情的朋友说,你这么厉害,去美国干什么?读书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在刚刚跨越一万块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停止。现在万事齐备,只等机票,他要飞,必须飞。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值得他留念的东西。

七月初,他已买好机票、需要携带的物品等,可以心情轻松的看看,能不能在有限时间内寻到一份知音情感。他开始筛选由小舒和同事推荐的北京地区的候选人。三十几张女人的玉照,他认真的翻阅了好几回,选中了最佳的候选人,并且约定了时间一起聊聊。

小雪又来了,一个周六的晚上接近七点。她应该不会知道自己留学到底走到哪一步。她知道多数人没有走通,已经不再寄予希望。这次见到她时,他已没有以前见到时的那股特殊感觉,不仅没有化学反应,连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的感觉都没,有的只是陌生。他对见到她没有期待,也不想见,他已经不可能再接受她。

她脸上满满的怯色,带着期待、悔恨,他没有给她机会多说几句,就将她打发走。她转身,眼里含着泪花,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已经注意到了,但是自己必须狠心,没有选择。

他必须尽快的打发她走:今晚他已约好位姑娘,做好的饭菜就是为她准备的,还有几分钟她就会按约而来。此时此刻,她不应也不可以同时和两个女人纠缠。

望着她离去的孤单背影,他站在宿舍门口一动不动的目送,呆站着好一会儿,等到他回过神感觉同情和怜悯,意识到可能做错,打算去追她时,约好的姑娘已按时到来。两个女人的身子交错而过,时光在那一瞬间做了转换,他和她两人的轨道,也就此变轨,分开、远离。

缘分,就这样被埋葬了,他和她,就此各自成为不同星系的微小卫星,身不由己。

原本带着很大期望重新开始的他,当天晚上的见面,终以客气的再见而终。是不是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了自己的心情和决策,他想不清楚。随后几周,他见了十几位不同风格、个性的姑娘,却没有一个能让他感觉出,当初见到小雪时,有的那种砰砰砰心跳。

两次恋爱,两次深度的参与,带给自己两次类似的结局:信件都被对方索回烧毁。不久之后,又是对方开始后悔并且试图恢复关系。他不明白,是她们缺乏眼光和定力,还是自己眼光太差或者是个人魅力太弱?亦或是,她们都觉得他这个老实人好欺负?

手里拿着三十几张照片,其中漂亮的女人不少却没有学霸,也没一个能让他心动,那种砰砰跳着难以止住的感觉。他喜欢的人家没有感觉。人家喜欢他的,他却无动于衷,不来电,没有化学反应:化学试剂不对,催化剂被掉包,反正有地方出了问题。

闭上双眼,他的脑海里在回荡一个身影,他已经认识她多年,最近时不时的在想起她。他在想:她现在会在哪里,大学毕业就此消失在天涯。想到这他苦笑,摇头。

勇气呀,勇气。哼着小调,唱着走出屋子,带着他的网球拍。

好好锻炼身体,准备后面的苦日子。美国的生活,估计比闯荡大沙漠容易不了多少。

 

九零年八月初,昔日研究生时代的好友小范突然到来,说是在读博士,要去德国进修,是拟定的培养计划的一部分,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呆几个晚上。小范当年是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理科状元,靠近Z大学后一直呆在那里,没有挪窝。

小崔说:你当不速之客,还挺有运气。再过一个星期,你只能到美国见我。

我算好了。小范得意的说。

你算好了?撞大运而已。不过,你的运气历来不错。公派依然存在?他接着问。

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因为那事而推迟,原本去年就该走。对方一直在催。小范说。

此时他意识到,来北京,来人民大学或许是个大错。他被忽悠了。这里不讲本事只念亲情,痴迷于近亲繁殖,而且还极为左倾。如果当初选择留校,结果会是什么?哎,世界之大,已经难以安置一个宁静的书桌。五四时人们这么说,现在依然是。

中国东方国际航空公司飞往美国的机票是托人买的,对方称是自己最可靠的朋友,索要的四千块机票很便宜,让他大赚。后来到了美国,有人笑他傻:机票三千六就够。四百块,可是很多人好几个月的薪水收入。他只能笑笑,带着苦涩。

拿到机票,一切都办妥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回。

九零年八月八日,他登上了飞往纽约的飞机,带着迷茫。停在简陋机场空旷的停机坪上的飞机,孤单的等待着这些即将离开祖国怀抱的年轻学子,原本应该是国家的未来之星。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个逃亡者,机场跑道更像是个临时搭成的简易逃生道。此情此景,有点像当年蒋介石逃亡大陆时那一幕的重演,自己像个小随从、跟班。

走进机舱门的那一刹那,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简易的候机厅,心里说着:几年后我会带着最前沿的经济学理论,回归故里,争取成为中国境内第一个中国人,诺贝尔经济学家得主。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的是白痴:自欺欺人。中国哪需要前沿和西方,马克思足够,早已东方化。

临走前他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送给一位在读博士的朋友,昔日读研究生时在Z大学同系教书的柳老师,后来考来人民大学读博士。老柳说给他二十块,他说算了吧,留作纪念。他们为经济学同行,年长五岁的老柳,很快将获得人民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导师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经济学家,八十岁了。未来,顶着名师高徒的帽子,狐假虎威,这位老兄的日子会过的风风火火。他和老柳两人没有专业上的共同语言,话说不上三句,一定针锋相对,鸡与鸭讲,不欢而散。

终于可以松口气,飞机起飞不久,他就呼呼的睡着,进入梦乡,感觉自己在天空飞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在飞向伊甸园。

 

17. 你是幸运的

 

在美国东海岸,九六年六四六周年时,刚刚获得学位的崔博士,脑子里依然回荡着当初的事件。他的博士论文,从宏观角度研究六四事件前后中国经济的变化,强权政治的经济代价和政治得失。随后几年,他在这个主题上做了全方位的研究。他已经放弃了对数理经济学的研究,专心于政治经济学。

谈及当初,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妻说:当年你走了狗屎运。

妻子,就是他出国前夕在脑海里晃荡的那个女人。八六年到人民大学工作的那个夏天他偶遇她,第一次相见就被她的霸气吸引,春心萌动。但是,止于人家只是大二的小女生,自己已经是老教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打住了。虽然两者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大。

妻说,你看看,当年你的计划一再被打破,也一再的救了你的命。如果六月三日半夜你翻墙成功,很可能就是蒋捷连的下场。如果你知道火车还在正常运行,并且五日出行的话,或许肖杰的凄惨会在你身上重演。六三那天夜里在你前面成功翻墙的小伙,很可能就是丁子霖老师的儿子蒋捷连。见你的那位蒋教授所忧虑的,很可能就是丁老师的孩子,或者类似的孩子、学生。阴错阳差,你算是捡条命。还有,你给燃烧的坦克拍照,没有给你带来飞着的子弹。

肖杰是新闻系86级本科生,是莲慧的同班同学和同乡。妻子认识莲慧,后者来美国读书的第一年,两个人还去看了她一回。小崔来美国两年后,他在美国通过遥控帮莲慧获得奖学金,将已经在日本呆了一年的她弄来,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就读新闻学硕士学位。

消瘦高个的莲慧,有个很耐看的瓜子脸,充满古典美人气质。年纪轻轻的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布满了不对称的早熟和冷峻,是校内小有名气的冷美人。早在初中时代,她就有过成都市级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的经历。后来又以成都市前几名的成绩考取人民大学。现在从国内最好的新闻系毕业,又是学校的高材生,应该有个不错的未来,也是国家应该厚待的良将。可是,六四的经历,却让她在社会上过的不顺。她没直接参与,但却属于那个时代参与的组织中的一员。

当年,他很看好她的未来和前途,鼓励她勇往向前。他很欣赏她的才干。就在大家都卿卿我我,她拥有大量追求者的大学时代,她却选择行单影孤,一心扑在学业上。他不仅喜欢,甚至是深爱这等用心的学子。

来美国一年之后,他收到她寄自日本的信,获悉她已“逃亡”到日本,觉得很可惜,劝她来美国深造,别将青春浪费再那里。没有日语基础的她,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在日本混下去,他很佩服她的才干和毅力。她也是他的妻子的朋友,妻子支持他对她的帮助。

八九年六月五日早上在校门外的购票点买好回成都火车票的肖杰,在赴车站的路上,下午两点十分行至南池子南口时,被戒严部队的子弹从后背打穿前胸,后被民众用平板车送到公安医院,不久死亡。

吴国锋是工业经济管理系八六级本科生,死在离广场最近的北京邮电医院。他死亡的消息,还是丁老师带回人民大学的。六月四日清晨,儿子在木樨地遭到枪击的消息传到人民大学。

丁子霖在丈夫蒋培坤的陪同下,夫妻俩分头奔赴邻近各医院,一连找了几家都没下落。最后蒋培坤来到西单附近的邮电医院,翻阅了登记在册的死亡者名单,又亲自查看了存放的二十八具尸体,都没发现踪影。正打算离开时,有医生向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大声问: 有人大的吗?有具是人大学生,能不能带个信,请校方把尸体拉回去。那位死者就是吴国锋。

吴国峰死的很惨。妻说。

身上三个弹孔,一个在后脑勺,腹部一个巨大的洞七八寸长,双手有被刺刀划开的血痕。整合画面,不难想象,当初他经历了什么:前两颗子弹打中了,追上的人围住依然在挣扎着想逃生的他。前面的刺刀扎向他的腹部,他用双手握着刺刀,刀刃划开了手掌。刺入的刺刀用力搅动划下一道长长口子,随后搅拌旋转将口子拉大。这时,他还在反抗,睁着可怕的双眼。后面站着的军官用手枪,近距离在他后脑勺打了一枪。他当时到底做了什么,让军人如此的恨他?

 

千年交替时,六四已经走过十周年,崔博士已经是一所美国大学的助理教授。美国人正在忙着应对互联网泡沫破灭带来的深沉打击,无暇顾及中国人的命运。那天,妻子指着网上的一本书的介绍对他说:你来看,这是不久前G教授博士生写的博士论文,质量和水准还不如十几年前你写的那本书。从好的方面想,当初教授是为你好!

妻子身旁是正安详入睡的老二,窗外几只野鹿正低头吃草。

看着这幅似乎早已相识画面的他,陷入了沉思。妻子的话,说了好几遍,他才回味过来。

妻子善解人意,为人善良,总喜欢往好的方面去思考人性的善良和忠厚。

他回说: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G教授的出尔反尔。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牌教授,他没有资格和权利,随便编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谎言来对付考生。北京有那么多的研究所,有社科院有北京大学,他没有能力主导世界。幸亏他没有。最重要的,是不是应该读下去是我的权利和选择,不是他的。如果他真的有善意,应该面对现实,告诉我他的想法,让我做选择。他就是个可伶的懦夫,难怪一辈子过的那么窝囊。

又极端了。做学者,心平气和,客观,理性,是最重要的。谦卑,就事论事,不该攻击人品和人格。每当此时,妻子都会这样提醒他。她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

几年后G教授去世。妻子说:这件事在G教授心里,会留下什么样的影响,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想问也没有机会。教授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胆子较小,被吓怕。

妻子继续说:教授当年不招你,很可能是因为理念上相差太远。教授闻名国内的对西方经济学的《十评》,确保的底线就是中学为本,西学为用,有一小半篇幅是言不由衷,空洞乏味的批判。当年国内的几个名教授都是同类风格和立场,其他人的文章也发表不了。像你这样随便写随便发表的年轻人,真的不多见。只是,你写的书中的观点和着眼点,和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头子们刚好在对着干,满满的都是对西方理论本身的认可和倡导。你不觉得,你们两个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老教授在文革期间遭受了那么多长期非人道的折磨,估计早已吓破胆,一大把年纪的,哪敢因为你而再次引火烧身。那阵子中央在反击西化,很可能教授已经被警告了不便告诉你。他是个害羞内向的人,主动答应为你推荐,已很超常,是他在含蓄的表示自己的内疚。

这些都不是问题,有难处他应该说出来,求得理解。我还有大量的其它选择,世界上也不只有他。况且,他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论文出来。而且,如果真的归于他的名下,最终很可能确实是害了我,还不如考回母校。亦或去北大,社科院。

如果他有胆量说出,他就不是他了。咱们没有那样的经历,怎能理解他的处境。妻说。

教授也是妻的老师。他当然明白妻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早在八七年一月,中央就做了《关于当前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诡异的是,通知下发之后,羞羞答答,还做了很多一再安慰和安抚的说明。后来才知道,是两股相对而行的政治势力在较劲。文明与民主的曙光似乎已经来到。年轻人选择相信民主的到来,老年人选择继续的保守,不吃“大鸣大放,最终被引蛇出洞“那样的亏。我当年被冷藏,也是反击运动的牺牲品,只是代价比较小罢。好在学校没有较真就此上纲上线,不然,一辈子也就完完。

五四运动,反思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尊重德先生和赛先生,科学和民主。今天还在强调“中学为本,西学为用”,依然在排斥德、赛,更准确的说是在排斥民主,有选择的留用可用的科学,基于权力的需要,领导的意志和领悟能力。也就是说,科学是不是属于科学,首先需要看政治上是不是正确。一代政治家,居然有资格判断未来科技的价值,也是神了更何况,中国的政治家,多数是没有受过现代文明训练的“中国特色的政客”。

这就像给游泳队员套上很多的锁链,希望他们超越对手拿下冠军宝座。你觉得可能吗?还以为中国人是超人、外星人?即使给予尽可能好的大环境,让中国人充分发挥创造潜能,都很难赶上现有强手,更何况已经被套上枷锁。

中国超越美国在科技领域称霸世界,按照现在这种政治结构经营,没有可能性。再说,科技创新和人文环境的宽松、自由,对个体权利的尊重,原本就是一体的,分开,只能达到邯郸学步。这也是为什么,在中国山寨得以横行,创新却难以突破的关键。华为那么牛,川普的一纸指令,很可能就是一切化归乌有。未来的中国科技公司,还会有类似结局。中国的强大哪有希望,除非实施政治改革。

回到G教授,他是义无反顾的追随者,写的文章也只能是笔不由心,言不由衷,空洞乏味。这样的学者在中国太多,也只有他们才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混得开,混得好。这样的所谓学者充斥,是到了改变的时候,只有川普才有能力实现改变。

五四百年,六四也有三十载。中国到底进步了多少?如果吃饱住好就是进步的话,笼中鸟就比林中鸟更文明,机械化养殖的短命速生鸡,就比长命的林中野生鸡更进步更高级。

 

18.  大家都发了

 

二零一八年开始,中美贸易战打的越来越火热。二零一九年年初,作为美国政府团队咨询一员的崔博士在白宫的走道,在中国政府贸易谈判代表团中,远远的见到了昔日熟悉的她的身影。这个身影,多年前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他也曾见过多次。每次看见他都有几分迟疑和犹豫,有股相识的冲动:她最终如愿以偿,成为外交官。

他支持川普总统对中国施压,实现必要的结构性改革,实现二十九年前未实现的愿望。她则作为中国政府的无条件支持者,觉得自己在捍卫民族利益。时间和环境改变了一切,两人间不可能再有共同语言,又何必相见,平添些不必要的烦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自言自语。

命运的捉弄很无情,就像当年那飞扬的子弹!昔日的朋友,因为子弹的飞舞,就此归属两个不同的阵营。三十年后,这两个阵营开始对垒,你死我活。

七九年他上大学时,只有二十七万人幸运进入大学,那时候的大学校园破旧,简陋,多数老师的资格不够。今天的中国,每年八百万本科以上的毕业生,比美国的数量大多了,不仅硬件不错,而且还有不少在海外一流大学获得博士的真才实学教授领衔。当年的中国领导者驱逐和流放他们这些异己分子,似乎是做对了。

按照已经培育出的工程师数量,中国已经领先世界。在这个背景下,华为成为中国最有实力的科技公司,看上去不可一世。结果,川普总统一记重拳之后,眼看着就要散架。

一个留不住人才或者不屑于留住人才的国家,科技实力,依然是不堪一击。

崔博士的那些属于新三届百万雄师队伍一员的朋友们,出走的和留下的都混的不错。人群之中百分之一的最优尖子,在哪里都不会过的很差。

昔日在人民大学的同事,有能力考过托福和GRE的,基本上都来了美国,最终做了美国的普通人,硅谷的码农,华尔街的矿工,大学教书匠都有,待遇还不错,发大财有点难。

那些当时考试水平不到位的,最终选择留在国内发展。这些出走者留下的空缺,给了这些留下来的人更多的机会,和更少的竞争者。他们生活得更加的逍遥自在,如鱼得水。其中的多,二十几年下来,都戴着博士帽,都有在世界各地进修,游览的经历,而且还多腰缠万贯。田主任已经是好几家公司的股东,身价好几十个亿,还是教授。小松的公司已经在国内上市,自己在加州硅谷附近买了栋千万美元的海景房,比崔博士的贵十几倍。他家的老大已在美国一所名牌大学读完本科,正在纽约一家五百强美国公司工作。他的老二老三还年幼,跟着妻子享受美国优质的教育资源,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小白还在学校当老师,学校给的房子和后来买的,加总也有三四千万人民币的价值,富有的让崔博士望尘莫及。老白的老二和老三也跟着妻子来到美国生活,守着绿卡,他则一个人坚守着北京的岗位,继续赚大钱。老白和老曾都是教授,也是很多国内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有钱有权有女人,过的日子像皇上。

 

崔博士对妻子说:论钞票、权力女人,我们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唯一的收获是可以一直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也没有机会和财力养老三,玩猫腻。

你敢?!试试看。妻说。

不是敢不敢,是有没有机会和必要。我每天看着你,烦都烦死了,哪还有心思在其她的女人身上。他回。

就是要烦死你。一辈子。五十多岁的妻子,时不时的还是喜欢和他大荤、逗趣。

一辈子就一辈子吧。北京已经是个远古时代的故事,仅仅只是故事。

你的那些同学都发财了,亿万资产的都有好几位,比你穷的真没有。从个人发财的角度看,你们的出逃似乎是失策,国家对你们的遗弃似乎也很对。妻子说,笑,淫笑。

你们那群人似乎也是一样的。你那好朋友洪杠杠,已经是年薪千万的大鳄,虽然服务的是欧洲的大财团,赚的却是中国人民的钱。这些精英,要么选择彻底的投靠西方,要么选择就地当洋买办,服务于资本和资本家。今天的她,我估计,一句话就能在中国引起金融市场一场不小的风波。你们班上拥有过亿资产的人,估计也有半数吧。

大家都富裕了。国家呢?这场贸易战之后,中国会面临什么样的坎坷?

如果从世界的格局和从全人类的发展角度看,当年送给布什总统十万精锐,随后每年再送来十万后备精锐,结果打造了今天美国境内一只数以百万计的华裔精锐军团,也不是坏事。如果强制性的将这批人留在国内,他们能你写出的文章质量,会比小白、曾鹏远那些人强多少?你们的进步,还不是在美国的环境和美国的教育之下获得的。如果将你早早的送回你那个美丽的小山村,今天的你,和今天你的留在那里的同学比,又能强多少?人是需要训练的,见识是需要平台来来打造的,得知道感恩。妻子说。

你是说,如果我们不出来,也不可能成为今天这种水准的专业人士!这重要吗?我看,在国内没有人在乎。只是可怜了中国政府,这一次的贸易战战前的误判,很多程度上恐怕有这类愚蠢学者的功劳。平时看不出差异,关键时刻,缺乏见识和智慧的伪学者,会害死人的。中国政府养了那么多肥胖的学者,不应该算不出来,每一步贸易条款的进退,对于自己国家利益的长期和短期影响吧?这些细账,靠吹牛成为习惯的人来做,我看不到他们有算清楚的可能性。

 

中国国内的人,会觉得我们只能以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的选择失败。在他们心目中,我们就是失败者。钱,这个他们眼里唯一的硬指标,我们确实是少很多。不过,咱们这可是在造福人类。不出三十年,你再看看我们的下一代,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厉害。那时候,诺贝尔奖的得主中会有不少华裔。科技领域的前沿,也会有不少的华裔。他们将代表美国队,和昔日你我朋友代表的中国队,决一雌雄。谁胜谁负,你我心中都有底吧。

不说这些了,和我们无关。我告诉你一件事。

有小三了 ?孩子要来美国住咱们家?你知道吗,很多回国兼职加盟千人计划的人妻,一听说老公有要事要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公的孩子大了,应该来美国读书。她说。

你觉得我多有本事,靠邮寄就能搞掂?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有心无力。我想说,当年谋求护照时,好想找到豆豆喝几杯,结果未能如愿。最近找到了,他过的还行。一则是他自己努力并且运气还不错,生意做的没有大红大火,却过的去。最近几年,国家加大了扶贫力度,倒是不错的选择,对于像豆豆这样的弱势群体,是件好事。一个国家的是否强大,最重要的指标不是那些最幸运的人有多么富有,而是那些最弱势的一群人,能活的有尊严。对于老田,一个亿也只能是锦上添花。对于老豆,一千块钱就能做不少事。

明白了。这几年,你将版税捐出去,是不是就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算你聪明。

不然,哪能配上你。

有你,我知足。我应该让老田这号人出出血,资助老豆这些人。他说。

有钱花,就是强大。中国人有了新的逻辑和奋斗目标。她附和着。

不少人有钱了,国家却不堪一击。三十年了,所有参与过六四的人,包括李鹏这些当年的执行者,在中国境内能查到的经历介绍中,居然都没有关于六四的一文一字。三十年的那个夏天那个中国,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中国人的奇葩演绎,世界独一无二。

 

(原创,版权所有。虚构,请不要对号。201964日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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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苦行僧 留言时间:2019-06-15 04:34:03

虽然作者自称虚构,但我看到了却是对现实的回忆。感谢作者对我知道的一位朋友的帮助。谢谢你对这一段历史的描述!期待将有一天作者能将真人真名公布,让中国人能习惯从不同角度考虑问题。

回复 | 2
作者:之见 留言时间:2019-06-14 06:07:11

煽情没有用。事实胜于雄辩。远志明强奸柴玲,发生在两人六四后刚刚逃亡到美国不久,属于趁人之危作案。柴玲之后隐忍近20年,自己信主了,到了远志明也成为牧师时,才要求他道歉,但被远一口回绝。两人争吵多年,以致海外华人基督徒为此分裂。六四学运领袖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成器的。这就是史实为六四所作的最好的诠释,谁也无法改变。一群志大才疏的狂妄之徒,利用了民意,制造了混乱,却根本没有能力收场,自己早把后路准备好,趁乱逃之夭夭,完事大吉,留下民众替罪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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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见 留言时间:2019-06-14 05:55:02

煽情没有用。事实胜于雄辩。远志明强奸柴玲,发生在两人六四后刚刚逃亡到美国不久,属于趁人之危作案。柴玲之后隐忍近20年,自己信主了,到了远志明也成为牧师时,才要求他道歉,但被阮一口回绝。两人争吵多年,以致海外华人基督徒为此分裂。六四学运领袖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成器的。这是事实为六四所作的最好的诠释,谁也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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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见 留言时间:2019-06-14 05:53:11

煽情没有用。事实胜于雄辩。远志明强奸柴玲,发生在两人六四后刚刚逃亡到美国不久,属于趁人之危作案。柴玲之后隐忍近20年,自己信主了,到了远志明也成为牧师时,才要求他道歉,但被阮一口回绝。两人争吵多年,以致海外华人基督徒为此分裂。六四学运领袖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成器的。这是他们为六四所作的最好的诠释,谁也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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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cz 留言时间:2019-06-14 03:34:19

我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我的父母和我自己深受其害。我非常同意国家政权对那些天天上蹿下跳、一哄而上、有理取闹或无理取闹的违法行为进行镇压和取缔。当年如果没有邓小平果断镇压像文革一样胡闹的中国64西方民主运动哪里还有中国繁荣富强的今天?!

64是在国家执行赵紫阳的西方市场化物价飞涨造成的民意不满、最后演变成为一场以幼稚学生出面的宣扬西方民主和妄图推翻政府的“颜色革命”运动。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改革试水出现的问题已经严重到非得要用暴力革命来推翻政府和共产党吗?我认为真的不致于。我也是那场动乱的经历者和见证人,我所看到的是全国上上下下到处学校停课、企业停产、政府机构瘫痪……,这和文化大革命有什么不同?!都是无法无天地一哄而上、招摇过市、歇斯底里、群魔乱舞……最后是祸国殃民……。这和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以及乌克兰等国被西方列强颠覆和推翻、主权国家变得国破家亡有什么两样?这又会有什么样的“民主和自由”?!实际上最后他们只有更加受苦受难、流离失所、任人宰割的自由……。究竟西方宗教“民主”带给他们些什么?最好还是去问问那里的人民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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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陵梦回 留言时间:2019-06-14 00:33:35

六四,逃亡,为了爱?什么样的爱?爱谁?那时的学生到底给国家带来了什么?科学?民主?法制?那都不是新的。

学生的游行等等,只是搅浑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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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ubuding 留言时间:2019-06-08 05:46:57

@"平时看不出差异,关键时刻,缺乏见识和智慧的伪学者,会害死人的。"

逆向淘汰。富贵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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