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从香港乘船回到上海,静之和志文到码头来接她。茫茫人群中,静之一眼便认出了施施然向前走来的秀娥,赶紧疾步迎上去,张开双臂抱住她,叫了一声“姆嬷-”,已是泪眼滂沱。
秀娥也红了眼圈,她忍住泪轻轻抚拍着静之:“囡囡,乖囡。”
“姆嬷,我老想侬......”
“我晓得的,乖囡不哭,我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再也勿会离开阿拉静之了。”
志文掏出手帕递给静之,静之擦拭了眼泪,挽起秀娥的胳膊,说:“姆嬷,走,阿拉回家去啰。”
这些年来,静之基本住宿在大学校舍,难得在周末回家一次,偌大的房子只住着王嫂夫妇。当年母亲千挑万选请来王嫂做静之的奶妈,她看人没走眼,王嫂不但奶水充
足,手巧勤快,更是难得的忠厚淳朴。仲家离开上海之前,秀娥得知王嫂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便做主雇用了王嫂的丈夫,将房子托付给他们夫妇看管。两夫妇果然不负期望,看守房子小心谨慎,兢兢业业,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随便招进屋来住夜挥霍。
此刻秀娥回来,看见房间花园收掇的清清爽爽,井井有条,十分欣慰。她走进自己房间,看见梳妆台上还摆了一瓶鲜花,更是心生欢喜。她到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王嫂放在她床头边的干净衣裳,静之便走进来搀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笑着下楼去饭厅吃饭。
秀娥看着满满一桌菜,都是她平时爱吃的江南佳肴,笑吟吟地先舀了一匙炒虾松含在嘴里,用舌尖品味那咸中带着微甜的鲜美滋味,不禁感慨了一声:“嗳,终于回来了。”
吃罢夜饭,秀娥便忙着整理起随身带来的两只箱子,一只里面装着家人送给静之的礼物,另一只除了她自己的几件衣物,角角落落里塞满了送人的礼物。
秀娥将一盒西洋参和一件狐皮背心送给王嫂夫妇。王嫂说:“嗳呀二太太,老远回来还想着带东西拨我倪,真是不敢当。”
秀娥说:“王嫂,这几年倷看房子照顾大小姐辛苦了,我记得侬常常牙肿生虚火,这个是西洋来的人参,听讲祛热润肺,很养身体的。老王胃寒,这件皮背心让给伊冬天穿穿正好。”
“嗳呀,啥格人参,我一辈子都没吃过些涅,还有皮背心,老王哪里配穿?要折福的呀,罪过罪过。”
秀娥知道王嫂嘴拙,只是笑笑不语。
老王忙在边上开口道:“二太太,是东家看得起我们,让我们做这份差事,我们拿着工钱做事,应该的,应该的呀。难得的是大小姐不嫌弃,一点没挑剔。”
“是呀,当年穷得没办法,老头子让我出来当奶妈,那么大小姐生出来到现在一直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比亲生小囡还要亲呢。”
秀娥笑道:“是呀,过两天请裁缝师傅来搭小姐做衣裳,侬也量一量尺寸,做件登样衣裳参加小姐的婚礼。”
这时候门铃响起,是春帆来了。鹤汀去香港之前委任春帆为资方代理人,之后仲氏公司完成了公私合营,国家按政策每月发给资方一定比例的定息,鹤汀让春帆分取一
半,另一半请他代管,主要用于支付静之的学费开销,王嫂夫妇的薪水以及楼房花园的清洁维护费等。春帆将用剩下的钱款存到银行里,如今秀娥回来了,春帆便将银行折子交给了二太太。
秀娥取出鹤汀写给春帆的几页长信,又送了春帆一盒西洋参,一段英国花呢衣料,正叙着家常,静之走过来,手里拿着继母曼筠送的一条爱玛仕围巾和一套香奈儿化妆品,说:“春帆哥哥,这个给嫂嫂用吧。”
秀娥看在眼里,一声不响。
晚上秀娥来到静之房间,将这栋洋房的地契交给静之。
静之说:“姆嬷,侬真的勿回香港了?”
“嗯,勿回去了。”
“是不是爹爹对侬勿好,姆嬷动气了?勿想再看见伊拉了?”
“憨小囡,爹爹哪里会对我勿好?就算是,我也勿会动气的。”
“爹爹以后再也用不着管我了,我结了婚,就是嫁出去的囡圄泼出去的水。”
秀娥生气说:“静之啊,侬哪里来的这种想法?啥人讲嫁出去的囡圄就是泼出去的水?亏侬还是个大学生呢。爹爹多少宝贝侬,拿洋房拨了侬做嫁妆,这水哪能泼出去法?”
秀娥说话从未如此急重过,静之听了心里发怵,低下了头去,半晌,才含泪说:“我宁可不要洋房......”
秀娥轻轻握住静之的手,柔声说:“囡啊,侬爹爹是个好人,侬要理解伊。爹爹本来是要来的,但是家里公司都离不开伊呀。我代爹爹回来,代侬姆妈嫁女儿,以后还要代伊做外婆呢,这是我当初答应过侬姆妈的。”
静之听了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扎进秀娥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秀娥用手指摩挲着静之的头发,说:“乖囡听话,马上要做新娘子了,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这样姆妈在天上也会开心的。”
这年冬天上海的天气并不太冷,至少对静之来说是熙和温暖的,家里有了秀娥的气息让她天天感觉如沐春风。她整个寒假都在家里窝着,秀娥在摸摸悉悉做事时,她就坐在边上静静地读书写字。 静之即将从医学院毕业了,因为学业和考核成绩优异突出,全国已有多家大医院有意聘用她。志文三年前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一家大医院工作,希望静之能和他在一起。两人相爱多年,商定在这个寒假春节里完成他们的婚庆大礼。
秀娥为筹办静之的婚礼忙得满面春风。这天趁着众人都在,她拿出杏蝶送给静之的白色婚纱让静之试穿,静之说:“现在没人穿婚纱了,穿出来要难为情的,我勿要。”
“静之啊,侬二阿嫂花了多少辰光,费了多少心思帮侬找来这件婚纱,据说是香港独一无二的一件呢。不管哪能,侬总要穿一穿,也不枉费二阿嫂的一番心思哇。”
志文,春帆夫妇和王嫂也在边上怂恿着静之,静之便站起身跟着秀娥去里屋穿上婚纱,披上头纱,涂上一点口红,轻移步履,婀婀娜娜往客厅走来,翩若天使,圣洁优雅,众人顿觉眼目一亮,赞叹连连。
春帆太太说:“真难为这位没见过面的二阿嫂了,小姑的身材尺寸竟然估摸的如此恰到好处。”
秀娥说:“是呀,两个嫂嫂又是研究静之的照片,又是对我东问西问的,真正用心啊。”
静之似喜带羞地微笑着,双手牵着裙摆在地板上轻盈地旋了几个圈,又翩然停下,她看看志文,又看看秀娥,低下头对着地板说:“婚礼那天,我还是不想穿婚纱。”
众人默然相觑,志文打破沉默说:“那就依着静之,还是换套衣裳穿吧,现在大家都要求革命,婚纱太西化了,影响勿好。”
“真可惜呀,小姐穿这件婚纱太漂亮了,就像戏里的仙女下凡一样。”王嫂直叹气说。
志文想了想,说:“这样好了,我爸爸认识一些很好的摄影师,可以请来帮忙拍一些婚纱照,留作纪念的。”
志文和静之的喜筵订在鹤汀喜爱的锦江饭店举行。静之的娘家人只坐了一桌,公公的朋友多,婆家的来宾无论怎么减也得摆上七桌,再加一桌新人的好朋友,正好九桌。志文的母亲叶师母喜气洋洋地对每个来宾说:“九是个好数字,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啊!”
那天静之穿的是大嫂碧纹送的酒红色天鹅绒连身礼服裙,脚上一双酒红色尖头带跟的羊皮鞋子,脖颈上佩戴着一串母亲惠桢留下的鸡血红宝石项链,手里挽一只泓之夫妇
送的淡粉色小香包,显得精致又简洁,低调又华丽。这身礼裙原本是静之的两位嫂嫂设计让她用作新娘子在婚宴上更换的新装,她们俩人在婚礼上都是换了三五套新衣裳的,没想到两妯娌精心为小姑准备的白色婚纱竟被搁置到一边,这件礼服倒撑起了场面。
更令她们想像不到的是,几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西服洋装和旗袍全被定为“四旧”,所有的精美华服被革命小将们剪坏撕毁,全国上下无论老少男女穿的是同一款素色卡其布或劳动布服装。在那一个特殊年代,最美的服装是国防绿的军装,以军装作为结婚服饰更成了一种最高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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