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的儿子出生那天,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叶家更是喜气洋洋。叶先生在客堂间里摆上两盆金橘花卉,屋里顿时华彩灼烁,喜满庭堂。小家伙在娘胎里就备受四方关怀,出娘胎之日又逢国家大喜,众人称这孩子生而逢时,如锦似绣。
叶师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长房长孙,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她兴兴头头地家里家外穿梭忙碌着,准备了许多红鸡蛋和元宝饼,一份一份分派给亲友睦邻以示庆贺。香港的外公和舅舅们也高兴倍至,纷纷寄来贺仪贺礼,外公还为外孙拟名叶宇飞。
叶先生说:“外公这名字起得好,寓意应景,就叫宇飞吧。”
静之私下对志文说:“我爹爹一定还有另一层意思,伊是希望宇宇能像飞鸟一样,行空万里,自由自在。”
静之在娘家做月子,叶师母天天带了营养菜来探望媳妇和孙子。秀娥说:“亲家姆,侬跑来跑去辛苦了,干脆在这里住下吧。”
叶师母说:“我倒是想的呀,阿拉叶先生不来事的呀,伊是一回到屋里就要寻我的,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呢。”
秀娥听了,心里竟有一丝酸溜溜。叶师母在包办婚姻中做了叶太太,在兜兜转转的家务中添了皱纹,白了秀发。叶先生则待她几十年如一日,家政内务,生活起居全
部听凭她来作主安排。叶先生做戏是做戏,做人是做人,偶尔的戏中情或情中戏或许会有,叶师母似知非晓,难得糊涂。家有拙妻是一宝,叶先生对结发妻子不离不弃,有依有靠有情义。
静之的产假按例有两个月,生孩子前夕她又另请了三个月停薪休假,没想到孩子刚满月没几天,医院里的吴副院长亲自登门来探望她。近年来胃病患者剧增,医院肠胃科医生十分紧缺,尤其需要静之这样的开刀医生,吴院长来意明了,希望静之能早点结束产假回去上班。
静之素来和吴院长关系近好,当即答应下来,第二天便给宇飞断奶,只用奶粉喂养他。小宇飞不肯吮吸塑料奶嘴,大哭大闹,搅得家宅不宁。叶师母见了万般不乐意,在志文面前嘀嘀咕咕的,志文只当没听见,叶师母直怪儿子怕老婆。
静之要去上班了,叶师母对秀娥说:“亲家姆,侬帮女儿做月子辛苦了,不好老是让侬吃力,小孙孙就让我来带罢。”
秀娥说:“没关系的呀,亲家姆,我是真的欢喜带小毛头噢。”
叶师母说:“亲家姆啊,我要是不带孙子,亲戚朋友都要讲闲话的呀。阿拉叶先生看不见小孙子也要不开心的,宇宇毕竟是叶家的长房长孙呀。”
秀娥听了叶师母的这番话,只得悻悻然作罢。
宇飞既在婆婆家,静之也就不常回娘家了,秀娥未免觉得厌气落寞,便常常拎一些水果点心,带一件小玩具到志文家去探望静之和小外孙。
时 光荏苒,转眼小宇飞已是一个满口童言稚语,满地活蹦乱跳的小捣蛋了。说来有点奇怪,这孩子不亲爹,不亲娘,也不亲天天照顾他的阿娘,却跟阿爷叶先生最亲
近。也许是因为阿爷不必像爸爸妈妈那样上班去时天未亮,下班回家天已黑,也许是因为阿娘老是要给他洗手洗脸做规矩,阿爷则比较有童心和童趣,反正只要阿爷 在家,宇飞总是和阿爷一起搭积木,玩汽车,耍刀枪,学唱歌,画图画,捉迷藏。阿爷还常常牵着孙子的小手,带他到工作单位去张张看看,或者到他的朋友家去串
门做人客。
有时候,阿爷也要出门一阵子,阿娘说阿爷是上班去了。阿娘指着阿爷上班时拍的照片问宇飞,阿爷神气伐?阿爷能干伐?宇飞瞪大眼睛横看竖看,还是觉得陪他一起玩的阿爷最神气,最能干。宇飞喜欢阿爷不上班。
有一天阿爷出了门之后没有再回家。宇飞每天早晨眼睛一睁开就闹着要阿爷,可是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的阿娘如今却自顾自发愁流泪,并不怎么理会他。爸爸妈妈和
手臂上套着红袖套的志超叔叔,也是天天铁板着面孔,忙进忙出,全都不再和他亲热,也不陪他玩耍了,最终他被送到了外婆家。
外婆慈眉善目的,对宇飞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外婆天天给宇飞翻着花样做吃食,换新衣,逛公园,晒太阳,宇飞对这些一概不欢喜,他还是最喜欢跟阿爷一起玩汽车,耍刀抢,搭积木,捉迷藏。
一天外婆笑眯眯地对宇飞说:“宇宇,妈妈讲阿爷今朝夜里要回家了,外婆搭侬一道看阿爷去。”
宇飞高兴得蹦蹦跳跳直拍手,一吃完午饭,他就跟着外婆乘电车,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叶师母和女儿志英正在灶披间烧小菜,志文和姐夫天伟忙着将一只红木方桌的四边折叠板拉开来,折成一只圆台面。志文看见宇飞来了连忙接手抱过去,父子俩逗乐了一会儿,静之也下班回家了。叶师母将菜肴陆续摆上桌,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心心念念的等待叶先生回家。
众人等得饭菜都凉了,叶先生却还没有回来,不禁心焦不安起来。小宇飞因为没睡午觉,吃了点东西已经在静之怀里睡着了,忽然间他小身体一拱,睁开眼睛说:“阿爷。”
众人朝门口一看,可不是叶先生回家了。只见他灰头土脸,衣衫龌龊,带来一阵扑鼻的异味。他杵立在门口一声不响。
志文和志英迎上去说:“爸爸,不是讲下半天就能回来的吗?哪能弄得这么晚?”
小宇飞忙从静之身上溜下来,张开双臂要阿爷抱。
叶先生一反常态地对宇飞不理不睬,他两眼空洞洞的,煞白着脸瞪着叶师母,说:“快,让我去汰一只热水浴。”
志文和天伟连忙拎了几只热水瓶去后马路的老虎灶打热水,志英拿了清洁用具到浴室去擦洗浴缸,叶师母相帮叶先生脱了外套和鞋子,又为他套上拖鞋。叶先生拖沓
拖沓地往外走,没走几步又木然返回,摸摸索索地解下系裤子的皮带交给叶师母,然后提着裤子,弓腰塌背地走进浴室。叶师母看得半睁了嘴巴,静之也是诧异不已。
叶 先生洗了澡,在饭桌上喝了两杯老酒,脸色渐渐红润,神态也活泛起来,逐对家人说起他接受批判审查的大致情况。开始时有关人员代表组织要他们交代演出反动
戏剧的目的,反省他们宣扬封资修文化的动机,又启发他们说出当年是受谁的指示出演某出戏?审查小组还挑动大家互相揭发,深挖根源,轮流批斗,某人因不堪羞 辱,用裤腰带勒颈自杀未逐。事发之后,他们被勒令每次入厕或者独处时,都必须向看守人员上缴裤腰带,布袋绳索等危险物品。
家人听了唏嘘不已,这才明白叶先生交出裤带的那一幕,原来是他在逼迫下养成了习惯,如今他身体虽已回到家里,受惊的魂灵却还在窍外。
叶先生告诉家人,他这次能回来是因为有大人物出来说了话,但他必须随叫随到,继续接受组织的审批。叶先生说到这里不禁脸色惶然,他小心翼翼地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小儿子志超不在场,忙问道:“志超呢?怎么没回家?”。
叶师母吞吞吐吐说:“志超和萍萍一起参加了造反队,天天都忙得很。”
她的话音刚落,志超带着女朋友萍萍走进家门。
“吃饭了吗?快坐下来一起吃饭吧。”志文和志英招呼着。
志超说:“听讲爸爸回来了,我和萍萍特地回来看看。”
萍萍说:“爸爸检查通过啦?侬还好伐?”
“蛮好,蛮好。谢谢侬关心。”叶先生回答说。
“自家人,应该的。爸爸有啥问题交代清爽了,就没事了。”
“是的,对的。”
萍萍将脸转向静之,问道:“嫂嫂,倷屋里倒还是太平无事吗?”
静之说:“我听不懂侬在讲些啥。”
志超说:“萍萍的意思是,现在外头资本家屋里都被抄家了,嫂嫂最好要当心点。”
秀娥这阵子风闻了许多抄家事例,正在庆幸也许鹤汀不在,轮不到她们孤儿寡母了,此刻听到这些话心里发慌,忙问道:“志超弟弟,萍萍妹妹,阿拉哪能当心法?那能做才好?”
萍萍说:“看形势,资本家被抄家是不大可能避免的,还是老老实实拿四旧和金银财宝交公比较保险。”
秀娥朝静之看看,静之却是面无表情。秀娥喃喃着说:“噢,晓得了,晓得了。”
志超大学毕业后被分派到棉纺厂当技术员,萍萍是轧花车间的一名工人,长得俊眉大眼,高胸细腰,人称“轧花车间一枝花”。萍萍人长得漂亮,个性也活泼亮烈,又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工作没多久就当上了厂里的共青团干部。那时候志超刚和大学恋人分道扬镳,正在失恋苦闷中,萍萍对他关爱有加。女追男,隔层纸,两人很快就成了男女朋友。
志超和萍萍相好,叶师母跌足喟叹不已,对叶先生说:“阿拉两个儿子哪能这么不让人省心,大媳妇么太高攀,小媳妇么又太低就。高攀来的媳妇有啥不称心,至多面孔不冷不热,听讲这个萍萍是凶得不得了,以后屋里哪有太平日子过?”
叶先生说:“侬先不要急,再等等,再看看吧。”
等下去的结果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萍萍成了厂里造反队的负责人之一,志超因此也得以套上红袖套。萍萍再来叶家就不再感觉手足无措了,而是不知不觉地带了点颐指气使。
萍萍的母亲是叶先生的戏迷,全家人都希望萍萍能够嫁到叶家,让他们可以夸耀,能够自豪。如今叶先生挨了批斗,萍萍姆妈依然痴心不改,再三叮嘱女儿要尽力保
护照顾好叶先生。萍萍虽然在暗中嘲笑母亲,但她自己对叶先生印象也不错,她觉得叶师母才有一点势利相,还有那位资本家出身的嫂嫂,老是摆一副臭架子,也不 看看现在的形势,她萍萍才是叶家的光荣。
此刻萍萍和志超坐下来吃饭,叶师母给她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她心里得意,表功说:“本来志超也被大家要求做检查,我讲,志超做错啥事体了?有人讲伊是臭老
九,我就讲,志超刚刚大学毕业,又不是专家权威,臭老九还轮不到伊呢。又有人讲伊是叶先生的儿子,啥啥啥的,我就讲,爷是爷,儿子是儿子,啥人想搞资产阶 级的血统论,先到我这里来上学习班。”
大家听了都不出声,叶师母说:“志超是个老实头,萍萍侬要多帮帮伊呀。”
萍萍说:“姆妈侬放心,我不会让志超受到欺侮的。等阿拉结了婚,志超就是工人阶级的女婿,那就更不怕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志超忙说:“
爸爸,姆妈,我和萍萍准备下个月结婚,参加火线上的集体婚礼。”
叶师母慌得捂着胸口问:“啥,啥火线?”
“姆妈,现在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中,阿拉的婚礼是和同一条战线上的青年同志们一道举行革命婚礼。”萍萍说。
“啊?一道,结婚可以大家一道结?没听见过。不懂,我不懂呀。”
“没关系的,姆妈,到辰光侬看见了就会懂的。阿拉现在要走了,爸爸侬当心点,再会。”志超说罢,和萍萍一起跨着大步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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