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是我母亲选定的保姆。母亲临回中国前,我们面试了三个应征者,母亲说秋菊好。 秋菊丰满身材,圆红脸蛋,笑起来腮边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来我家的第二天,秋菊就合面擀皮做了一顿三鲜水饺,我们都说好吃,秋菊听了咧嘴直笑。 我们相处得挺好,唯有一事让我纳闷,秋菊一到星期五便魂不守舍,催促我们吃晚饭,背着包在我面前晃悠,晃得我也着急起来,匆忙吃完饭就开车送她去法拉盛。有一次送她时我急着要用洗手间,便泊了车跟着进了她的住处。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过道狭窄,设备陈旧,秋菊和另外三个女人合住一间房,每人的空间仅限于床铺附近。我让秋菊住我家,周末不用干活。秋菊掀了掀嘴角,似感激又带一点害羞说,她周末要和男朋友见面,还是住这里方便。 我听秋菊说起过她在国内有丈夫和女儿,怎么又有了男朋友?秋菊倒是大方,说很多在法拉盛打工的新移民都这么过日子,这叫“搭伙吃饭。” 秋菊的男朋友名叫“皮特,”是一个出租司机。秋菊夸赞他开车又快又稳,什么地方都认识,什么路都能开,从没出过车祸。秋菊说皮特打算租一个单间和她同居,这样他俩随时都可以要好。秋菊说时,脸色如少女一般绯红。 这日我去接秋菊,她劈面就问我借两百块钱,因为皮特输了钱,需要凑钱还债。我听了心头一沉,感觉不妙,便告诫她不要和赌钱的人交往。秋菊急得滴下了眼泪。 回家路上,秋菊向我道谢,让我从她下周的工资中扣钱。我问她最近还寄钱回家吗?女儿和家人可好?秋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呜咽起来,说她丈夫老不工作,一看见钱就拿去买酒喝,喝醉了就打她,打得她牙齿出血,身上瘀青。他还骂她笨,不会赚钱,生了个女儿是赔钱货,有时还打女儿。 我听得气极,问她为什么不离婚。秋菊说她父母不让她离婚,怕丢人现眼,又说离婚女人拖着个油瓶孩子,过日子更难。她舅舅看不过去,出面找蛇头帮她办出国,欠下二十多万人民币。她在美国必须打工还债,还要存点钱养育女儿,却没想到在法拉盛遇见皮特,得到男人的疼爱。 秋菊说着,静默下来。我从后视看了秋菊一眼,只见她嘴角漾笑,神情痴迷,喃喃着说皮特待她好,有了钱会买衣服和化妆品给她,而她丈夫只是糟蹋她。皮特的老婆跟人跑了,他一个人过日子很可怜,才去赌博解闷,她要待他好,让他高兴起来。 秋菊显然陷入情网了,我暗叹搭伙吃饭不谈爱情,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女人的爱,往往是在柴米油盐中开花,于耳鬓厮磨中结果。不知皮特这个赌徒,对她是否也怀着一份真情。 秋菊几乎不购物消费,却拿钱给皮特作赌资,替他还债,寄回自己家的钱越来越少。国内的债主们纷纷跑到她家催债,又说要在美国找人向秋菊讨债。秋菊父母责问女儿,为什么别人来美国打工,两三年便可以还清欠债,再干上几年就能盘下一个小外卖餐馆,或者做超市的股东老板了。秋菊只是支吾其词。 这日我去接秋菊,刚把车泊在路边,看见秋菊满脸忧惶地飞奔而来,一叠声说有人追债来了,让我赶紧开车带她离开。我按下开门键,秋菊还没来得及上车,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住,声称他们受人之托向她追债,另要她付五百块劳务费。 秋菊说她会还债,不懂什么是劳务费。一个男人夺过她的挎包,兜底摔到地上,说他们每向她讨一回债,就要收一次劳务费。秋菊一边哭,一边抓寻滚落在地的物件。男人一脚踏住她的手背,厉声命她掏钱还债。 在这当儿,我已悄悄地打电话报了警,但警车还没开到,那帮人已仓皇鼠窜,边跑边回头警告秋菊,下次再找她收钱。 秋菊为了多挣钱,在粤菜馆找了一个周末推车送茶点的工作。周日晚上她一坐上我的车,便倒头打起了呼噜。秋菊面色暗黄,人形浮肿,干活远不如从前,我待要解雇她,又不愿意落水下石。 又一个周日晚上,我刚要出门接秋菊,她来电说不能过来上班了。我问她是否有事?何时能来上班? 秋菊支吾着就把电话挂了,从此淼无音讯。我去法拉盛时曾特地拐道看望她,房东说秋菊已经搬走了。 辗转间已是秋天,后园的菊花开了,鹅黄色的花朵摇曳多姿,光华灼灼。这花还是秋菊种下的,却隔了一季才开花,我正感叹着,秋菊竟然来电话了。 隔着茫茫时空,秋菊在电话里时而沉默,时而诺诺,时而发出几声抽泣的声息,总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我既疑惑又不安,约她在法拉盛餐馆饮茶。 秋菊蹒跚而来,面目憔悴,神情恍惚,深陷的眼窝彷佛是一对黑窟窿。让我诧异的是,她怀里还兜着一个小婴儿。秋菊不接我的寒暄之语,直言告诉我,婴儿是她为皮特生的儿子,还没有满月。我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阵子秋菊臃肿憔悴,原来是怀孕了。看她光景如此,似乎又出了什么事? 果然,秋菊告诉我,皮特死了。 自从秋菊怀孕,皮特成天眉开眼笑,到处说他有香火了,对得起祖宗了,又说要戒赌,要为孩子攒钱,让儿子做一个体面的读书人。那个周日有人来拉他去赌牌,他又跟着走了。到了傍晚,皮特灰头土脸地回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上班。他走到门口,又跑回来亲吻秋菊,亲她肚里的宝宝。他一会儿出门,一会儿进门,来回好几次,像丟了魂似的。秋菊觉得奇怪,又有点担忧,想到家里没钱了,便催促他快去上班。 皮特走后,秋菊开始心神不宁,肚子隐隐作痛,于是打电话向我请假,躺倒床上休息。天色越来越黑,秋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心慌意乱。到了半夜,警察来了,皮特的车子撞上高速公路的石头围墙,皮特当场死亡。 秋菊责怪自己不该催皮特上班,不然皮特不会死。她涕泪交集,反复叨叨着说,她认识皮特之前活得窝囊,失去皮特之后她的魂也丢了,活不活都一样。我找话安慰她说,皮特一定希望她好好活着,把孩子养大,不然他的灵魂会不安宁的。秋菊顿时眼睛一亮,追问我皮特何时会显灵,她能认出他的灵魂吗?我本是胡诌,只得老实说不知道。秋菊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喃喃着说她要去寺庙烧香拜佛,期盼皮特显灵。 我们勉强吃完饭。临分手前,秋菊从包里拿出一只信封,说里面装着她欠我的六百块钱。我说这钱送她了,不用还。秋菊坚持要还,说她有钱了,想回国去。 原来皮特出事后,警察局立案调查,发现皮特开出租车之前买了十万美元人寿保险,受益人原先是他的前妻,最近才改成既没有姻缘,又没有血缘的秋菊,事情变得复杂了。当法院最终判定秋菊是合法受益人时,移民局的通知也下来了,她被命令限时回国。 我又是一阵愣忡。看着秋菊失魂落魄的模样,想她虽有十万保险金,但回国后既要还债又要生活,拖儿带女过日子并不容易,便提出帮她向移民局申请延期,再试试为她办理家庭保姆签证。秋菊说不想折腾了,执意回国去和她丈夫离婚,脱离夫妻关系。 秋菊老实迷煳,脾气还真倔,我奈何不了她,只有祝福她了,于是说定到时由我送她去机场。 几天之后,秋菊来电说她已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我惊讶于她的失信,她解释说她是带着皮特的骨灰走的,即使我不忌讳,她还是不想麻烦我。她带皮特和他的儿子回家,等待和皮特的灵魂见面。 在机场的一片嘈杂声中,秋菊的声音穿过电波,却是异常地清晰明白。 (原刊于世界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