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八章:平民子弟不做官,当个记者壁上观 岳母处处争强好胜,时时事事与健全女人争高低。三个女儿也一样,时常跟宋氏三姐妹攀比,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女人。难怪人们常说:娶媳妇看丈母娘。尤其是我的老婆,她不说自己家庭条件好,总认为自己能力强。岳父是八级工,退休后到铁道部当顾问,姐姐和姐夫都是党员。孙莲青插队只短短一年,就分到当时最吃香的商店工作。霍县老百姓有一句话:当个县官也不如当个臭(售)货员。计划经济物资奇缺,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商店无意是一个好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有人求。作为交换,办什么事也是呼风唤雨路路通,很容易给人一种能力强的错觉。后来孙莲青入党去县计委工作,更上一层楼,求她的人更多了,她也就颐指气使八面威风了。婚后住在办公室的时候,一天来了个农村小伙子,进门陪着笑脸问:劳驾,那位是孙莲青呀?那天我在场,孙莲青气势汹汹地问:什么事说话!那小伙子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两只正在掏香烟的大手也开始哆嗦起来,望着我俩不知谁是孙莲青,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好了。他吭吭哧哧地说:我是河西的,土门的-----莲青不耐烦地问:问你了吗?我管你是哪儿的!河西的怎么啦?土门的又怎么啦?说!有什么事儿?快点儿说!这下小伙子完全卡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莲青更不耐烦了,她沉着脸厉声问道:嗨,你是怎么回事儿呀?叫你说你又不说,干嘛哪你?快点儿!我还有事儿哪!小伙子脑瓜子冒汗顺脖子流,他一边用手擦汗一边说:嗯,是------我们村有个煤矿,坑木不够使唤的啦,书记让我找县里------要点儿坑木,让我上计委。我先到门房打听了,人家叫我找孙莲青,我就来了。我不知道计委在哪儿,也不认识孙莲青------孙莲青不耐烦地说:废话!你不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找我没用,去去去,找办公室的王秘书!东边隔一间。 小伙子走后我对孙莲青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跟审孙子似的。给人家办这是你的工作,不给办人家也不欠你的情。你凭什么耍脾气使性子?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吗?你要是当主任还了得?本来这小伙子在村里是个能说会道的,要不书记也不会派他来。瞧瞧你把人家吓得连句整话都说不成,在老百姓面前你耍什么威风?跟她说这话没用,她根本不听。结婚三年她换了三辆自行车,哪辆车子她都没擦过一次,骑脏了就换一辆。她在前进商场工作过,要车子票容易得很。脏车子原价卖给别人,因为不要票还落一份人情。那时已经有了农贸市场。但是她买菜仍然去国营菜市场,卖鱼卖肉的、卖菜卖鸡蛋的、卖米卖面的,她都认识。因为她给人家开过木材指标,所以她从来不拿求人当回事,只要开口什么东西都有。这对于我俩过日子确实沾不少光,但是我不以为然,我不喜欢她这样。 我跟她性格完全不一样,记者虽然有无冕之王的说法,但是,我从没有跟别人要过任何东西。有时候下乡,因为我是四版文艺编辑,所以书记接风和县长送行都是给面子。一般情况下是通讯组陪着,逛街也是看看新华书店,随手翻几本书议论一下,然后又插到书架上。通讯组送行递给我一捆书,原来都是逛新华书店时我看过的,不过几块钱而已,那时的书几毛钱一本。还有一次,我发现收废品的人专门收安泽县产的高粱白酒空瓶,我就发了一则消息,提醒安泽县酒厂有人造假酒。安泽县委通讯组来把我接走,好一通猛灌,那是我第一次醉酒,吐得一塌糊涂难受死了!他们把我送回家,还搬下一箱酒放在院子里,我奇怪地问这是给谁的?通讯组长孙延林说:你说给谁的?当然是给你的!我在临汾日报工作多年,这是唯一接受的礼物。有人来送稿子,其实送稿子是借口,本意拉我出去吃饭,我总是说:你把稿子放下吧,能用我尽量给你发,不能用我也没办法。那时杨尚昆在临汾干休所,他儿子杨绍明经常去报社送照片,能用则用,不能用下次我就退给他并告诉他原因。我对谁都一样,有一种人我比较照顾,那就是新兵。新兵如果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往往会改变他的一生。如果一个新兵接连发表几篇文章,不久就会被提拔为干部,一旦提干就意味着他跳出农村苦海,成了吃商品粮的公家人。我在临汾报社干了十几年,有四、五个新兵被提干,他们穿四个口袋的军装找我时,我很高兴,就象我当年逃出农村一样。但是他们请我出去喝酒,我坚辞不受,因为我总肚子胀,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我愿意在报社工作是有原因的,一个是我不想走仕途,因为我这个人太耿直,二是媳妇太爱揽事,跟郭璞的老婆郭明娇一样。如果我走仕途,不用别人,老婆就能把我送进监狱!她仅仅是县计委一个小科员,就敢走到哪里要到哪里。我要是当了官儿,她敢打着我的旗号到处去要,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后来,航天报的徐建对我说:有关部门没有发现,你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当个地级的市长或者市委书记绰绰有余,绝对没问题。我说:看把你稀罕的,我们赵家坐过大宋江山,再说了,当多大官儿也是奴才!其实我是害怕孙莲青这个女人!她不仅能毁了我的名声和前程,还能要了我这条性命!所以我坚决不走仕途!我看守郭璞八个月,郭璞当年遭罪的镜头老在我面前闪现,他就是吃了老婆的亏。二来我家是地主,祖祖辈辈流血流汗打下的基业,转眼之间充了公。一年到头吃咸菜贴饼子,全家人穿鞋是大娘和奶奶做,纳底子用的细麻绳都是奶奶搓,奶奶把唾沫舔在手心里,在大腿上面搓麻绳,竟然搓得露出鲜红的嫩肉!这是母亲亲口对我讲的,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得多疼啊!媳妇们生孩子坐月子,一点儿芝麻盐都舍不得给吃,大囤芝麻拉出去卖了买地。今年二十亩明年三十亩,凭空过成三百亩的地主容易吗?三是父亲在保定上学时,糊里糊涂加入三青团国民党,背上中统特务嫌疑的黑锅,从一九五七年背到一九七三年!受政治迫害十七年!我去山西插队五年,三年的女朋友吹了;三弟去大兴红星农场插队,二弟闷在家里拉胡琴;弟兄三个都比父亲高却找不到工作!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当兵的当兵,工作的工作,上大学的上大学。母亲都快急疯了!六口人的家庭十年没有一声笑,文革过后每个人都不会笑了,这种日子可怕不可怕? 所以我信奉的是:君子不党。我既不党也不团,更不帮派和团伙。只要有一份工作,挣一份工资能养家糊口就心满意足,别无奢望。升官发财想都不想!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家财万贯不一定是好事,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来享受。有一件事需要说明,当年孙莲青让我去找崔洪昌,帮助别人搞贷款。崔洪昌是临汾地区农业银行的行长,谁认识银行的人贷出款来,就能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贷一万拿一千,贷十万就能拿一万,马上就变成万元户!有人托孙莲青,我猜是王小郎,她知道崔洪昌跟我关系好,催我去找崔洪昌。我不愿意去她就天天念叨:这也不费什么事,不就是跑一趟说句话吗?我担心她对王小郎说我不帮忙就去了。见到崔洪昌他很高兴,还说回到临汾反倒见不到我的面,嫌我节假日也不去他家。但是我把莲青的想法说出后,他望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当时我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觉得崔洪昌也很纳闷,因为这不是他认识的赵志刚啊! 曾经一度临汾报社停刊,山西省要办一份《山西农民报》,省委书记王谦担心没人订这份报纸,下令地区报纸停办。临汾报社召开全体人员大会,让大家自己找门路,遇到麻烦组织帮助解决。有人去财政局,有人去组织部,有人去行署计委,有人去电力局,有人去银行,去的都是有权有势有钱的好单位。社长张国柱问我去哪儿,我说想去工艺美术厂,张国柱忍不住笑出声说:那是个大集体!你这憨娃,去那儿干啥?我说我喜欢工艺美术。张国柱说:那儿啥工艺美术也没有,不过是个印年画的胶版印刷厂。我泄气了说:那我就服从组织安排。我被调到地委宣传部宣传科,只在那里干了一年,科长靳增才和副科长吴广信,俩人都很纳闷,不知我为什么不写入党申请。吴广信私下问我:你咋不写入党申请?那俩人(张先引和翟玉国)两次党员大会都没通过,你写申请一次就能通过。我说自己达不到党员的标准,其实我不喜欢在地委工作。每天上班打水扫地擦桌子,然后就是看报纸。那时只有《人民日报》、《山西日报》和《参考消息》,这三张报纸要翻过来倒过去看一天,无聊的很。办公室里的人没事闲聊,我心急火燎地坐不住。组织部发一份任免文件,大伙儿围着研究半天饶有兴趣,我一眼也不看。在食堂吃饭,年轻人都围在王秘书长身边,盼望有朝一日能给领导当秘书,我躲得远远的。有一次王秘书长端着饭盆坐在我旁边,一边吃饭一边问我,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绝不多言。他问我:听说你是插队的?我说是,在曲沃县。他问哪年?我说六八年十月。他问:后来又上了大学啦?我说是,山西大学中文系。他问现在在那个部门工作?我说宣传部宣传科。他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北京。他问家里弟兄几个?我说四个。他问我是老几?我说是老大。对不起,王秘书长您慢慢吃,我吃完了。说完客气地起身离去。 别人巴结不上的重要人物却被我甩在身后!地委大院有两个大城市的年轻人,一个是上海的徐振荣,彬彬有礼长得很干净,后来跟地委书记当秘书,再后来调到省委办公厅,据说是办公厅主任。再一个是我,北京人,长得比徐振荣漂亮,细心礼貌性情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就是不上进不努力,其实我在等机会还想回报社。后来省委觉得有没有地区报,跟《山西农民报》没有关系,取消了不准地区办报的命令,各地区纷纷恢复了报纸。临汾报社除了社长张国柱,总编郑林禾是老人,其余全部是新人。我死活不愿意在地委工作,科长靳增才见我工作不主动索性让我走了。我回到报社张国柱说:你去一版吧,王庚星是副科长,科长的位子还空着。我说不愿意去一版,想去四版。张国柱说:四版科长是田福林,副科长是韩斌,我咋安排你呀?我说:我要你安排了吗?张国柱说: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可不要埋怨我。于是我去了四版,还是文艺副刊的编辑。 在地委宣传科工作期间我办了一件事,后来很后悔。有个同事结婚多年不生育,俩人想抱养一个孩子。那天我去展览馆找李国胜玩,经过临汾市医院大门时,发现围着一群人,只听一个老婆婆说:多好的一个男娃呀!长的这么漂亮,谁抱走是谁的福气。原来地上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娃娃,听大人们说话他也不哭,眨着眼睛望着大家。看着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和可爱的样子,我挤进人群把孩子抱回家。然后去叫那位同事两口子,他们叫上医生到我家检查,原来这娃娃后背上有个血水泡,学术上叫做“脊柱裂”,人家不要,几个人全走了。这下怎么办?孩子哭起来,我让小艾给他喂奶,他一边吃奶一边看大家,眼睛很精灵的样子。黄局长老婆黄婆婆说:这样的娃娃没事,我村里就有个汉子,后背上也有这么一个泡泡,外号就叫布袋。人家生了四个男娃,精明得很,可能干哩!我对莲青说:咱们留下吧,一儿一女不是正好吗?孙莲青说:去去去,赶紧送走!我能生,要这个干什么?看着这么可爱的娃娃,我实在不忍心送回去。女儿赵馨那时三岁,她也哭叫着:我要小弟弟,不要送走小弟弟。我对莲青说:你看赵馨也喜欢,我看这孩子挺聪明的,而且四肢没问题,智力也没问题。刚才大夫不是说了吗,脊柱裂在畸形胎儿里算最轻的。再说现在天快黑了,我送出去夜里就得冻死他!你发发善心吧。莲青用手指着门外说:你少废话!快点儿给我送走!抱回来时兴冲冲,现在又要送走,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小猫小狗我都舍不得,何况是个孩子!但是我知道莲青的脾气,我若是不送走,今天晚上甭想睡觉。没有办法我只好抱着孩子,回到医院门口把孩子放在原地,然后我躲在展览馆大门里偷偷观察,看有没有人把他抱走。如果天黑仍然没人抱走,我就把他抱回家,反正不能让他在外边过夜。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刚才说话的老婆婆跑来把孩子抱走了,原来是老婆婆摆下的局,说不定她就是孩子的奶奶。 许多事情我们夫妻都没有共同语言,最简单的看电视,看到伤心处我和女儿泪眼汪汪。孙莲青却取笑我们:哎呦呦,瞧瞧你们俩,可真是一对父子!人家死个人,你们抹的哪门子眼泪?真是可笑死了!情趣爱好绝然不同,我不止一次跟莲青提出离婚,但是她坚决不离。而我的离意也不那么坚定,原因是不愿女儿缺爹少妈。小时候我们过的那种缺爹少妈的日子,我害怕在女儿身上重演!刚结婚时我曾经与莲青约法三章,第一,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不许轻易提离婚,因为这很伤感情。第二,吵嘴打架不许骂老人,不能给爹妈挣骂。第三不能动手打人,我们是一个文明的家庭。可是我万万想不到,我俩第一次吵嘴打架,先动手的竟然是她!那天我光着膀子洗头,一边洗一边在说闲话。不知道哪一句她不爱听了,拽下一条湿毛巾,抡圆在我的后背上“啪、啪、啪”连抽了三下。我傻了,我懵了!直起腰来望着她,特别惊讶!因为这不是闹着玩儿,真的抽疼了我。头上的水顺着后背流到腰间,我一把抓住她的脖领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孙莲青,你给我听好了,也给我记住了!我说过不许打人,说的是男人不能打女人。但是让我没想到,你这个女人竟敢动手打男人!既然是你破了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拉过来我这一通臭揍,真是拳打脚踢。她只抱住头捂住脸,任我怎么打她也不吭一声,直到打累了我停下手来,她才不声不响地收拾屋子,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十分坦然去厨房做饭。小艾听见动静奇怪地望着我俩,没好意思问。我很纳闷,她既不哭也不叫,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如果我是女人,让男人暴打一顿,我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必须要讲个清楚!你凭什么打我?此时我想起岳母,她曾对我说岳父打她一辈子,六十多岁有了外孙女,岳父还打她,一脚踹到后腰上,把她踹个大马趴,怀里的外孙女也扔了出去。老两口打架摔了面盆,岳母上街去买新盆。来到屋外,却见一群妇女在偷听,岳母说:她们这群老娘们儿可坏啦!幸灾乐祸地问我,孙娘,是不是又挨打啦?我就说:挨什么打?老夫老妻的。我手脚不利落把面盆摔了,我买盆去。你们想看我的热闹,甭想!我就是挨了打,也不能叫你们解恨!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怎么打她也不吭声,只顾低头捂住脸,耳濡目染学来的。 我不太赞成那种说法,既男人好酗酒爱打女人。我觉得什么事情总有个因由,不可能平白无故。我觉得多数男人打女人肯定有原因,只是说不出口,出于无奈忍无可忍。对于母亲总挨父亲打,大姨子对我说过:我妈这辈子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不信去长辛店打听打听,谁不说老孙师傅人缘好啊?也不知怎么的,回到家来就跟我妈打架。俩人打了一辈子,我父亲还早早得了会咽癌,六十出头儿就死了。我知道得癌症和情绪有关,岳父长得一表人才。大姨子像岳父,小姨子象岳母,有一点儿苦相;我的老婆居中,既象父亲也象母亲。性格比岳母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事情必须得依着她,不依着她就不行。可是她的智商又差,动手动脑的能力远不及我。我从小管家,怎样花钱,怎样干活儿,怎样过日子,我都是一把好手。姥姥、母亲、三姨、老姨和舅妈都说过:谁要是嫁给红魁谁是有福的。心性和长相往往是相同的,我爱听取别人的建议和意见,我的耳朵特别软,所谓耳软心活。莲青的耳朵特别硬,虽然有个大耳垂,可是肉皮里包的不是软骨,更像一块硬骨头。我不太在意女人长得漂亮不漂亮,但是女人不讲理是我最讨厌的。我们赵家的姑娘都说直理,尤其是我大姑,长得好且不说,性格特别温柔,和我三姑一样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我自从和莲青结婚就得了病,总在吃饭时吵架,开始是怒气伤肝,肝火太盛三焦不通,心口堵肚子胀。后来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因为我总想离婚,又舍不得伤害女儿,女儿那么听话可爱,怎么忍心加害于女儿?反过来又觉得不离婚委屈自己,托生一个人应该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早晨出门去上班,走到半道觉得好像没锁大门,于是赶紧往回骑,到跟前看见锁着门,调转车子骑往单位。走了一会儿,又觉得只是看见挂着锁,会不会挂着却没锁上呢?不放心转回身再骑回家,到跟前用手拽拽,确实锁上了,这才往单位走,但是还不放心再回去看一次。每天都要这样,往返折腾好几次。其实这就是典型的抑郁症表现,但是我却浑然不知。插队五年总挨饿,上学三年吃不饱,我本来就不胖,一米七三身高,体重一百二十六斤。男人婚后都发福,我却一天比一天瘦。在临汾看许多医生也不见好,身体越来越瘦,象照片上一样皮包骨,我把手握成拳头从两条大腿之间插过去,居然蹭不到大腿内侧的肉皮!陈艺琳开玩笑说:志刚呀,媳妇要你这样的男人有啥用?我只得苦笑一下,天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么瘦居然性功能一点儿不减。她别碰我,只要一沾我的身体,阴茎马上勃起。有时候跟她生气或是肚子胀,我不想做那种事,她就恶声恶气地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简直就是太监!气得我的肚子更疼了,心里打定主意,你越想我越不做,急死你!改变姿势后她尝到甜头儿,我不乐意她也没辙,她踹我一脚翻身睡觉,不到三分钟居然打开呼噜,她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那是一个夏天,我回北京看病,母亲的同事刘静云来了,刘静云忽然对母亲说:老东西,还傻乐傻说呢,你儿子有毛病啦!母亲问:什么毛病?我怎么没看出来呀?刘静云说:你还看不出来?眼神儿发直!人都瘦成这个样子了,你不说带着孩子去看看,还在这儿傻说傻乐,你可真是个二百五!刘静云走后母亲问我,用不用陪我去安定医院。我说不用,明天自己去看。可能刘姨说的对,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头。第二天我去安定医院,给我看病的是个女医生,姓温,人如其姓温暖如春。她很和蔼地问我怎么不舒服,我说心口堵肚子胀。她问我是不是总生气,我说是。我特别讨厌大夫问:你是不是特别爱生气?谁他妈爱生气呀?这种大夫连起码的职业忌讳都不懂。温医生问我因为什么生气?我看看周围低头不语。她鼓励我说:没关系,来这儿的人都有一些自己克服不了的问题,你是有知识的人,不该讳疾忌医吧?于是,我就说怎样和老婆着急生气,对方怎样坏脾气,怎样不心疼人,说着说着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温大夫站起来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哭吧,哭出来好,比总憋着强。我赶紧擦眼泪,觉得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温大夫微笑着说:不要以为男人就不应该哭,人有七情六欲都有哭的权力!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我给你开点儿药,你的病情并不重,不用住院,回去按时吃药,把药吃完觉得好了就没事了;要是觉得还不好,你再跑一趟好吗?这次看病经历令我终生难忘!温医生是一位好医生!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健在。 但是当我回到临汾,等不到我把药吃完,我俩又吵了一架。我从废铜里看到一尊铜像,这东西太让我惊奇了!不到一米高,大约有九十五公分,是一个龙头乌龟,背上站着一个单腿独立的小鬼,左手攥着一卷书,右手高举一支毛笔,抬起的脚后跟上,用铆钉铆着一个斗,那斗铆得不太结实有些晃动。我在铜堆里见的东西太多了,象战国的青铜器,铜佛像、香炉、铜镜和各种老物件,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这是什么?铸造得这么精美,我抱起来还挺沉,有四、五十多斤重,我跟小牛说带来的铜不够,称一下看差多少,下回给你送来。小牛说行。我把铜像用麻袋包好,骑车驮到家。进门孙莲青就惊叫起来,逼我马上送回去还说:什么破烂你都往家里拿!今天拿回一个鬼来!这东西放在家里我害怕,马上给我送走!我说:你害怕我放到床底下。她说那不行!我睡不着觉。我说我放到厨房里。她说更不行!晚上我不敢上茅房!我说我陪着你去还不行?她说不行不行就不行!我说:你让我把它弄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送走还不行吗?她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你送走不送走?我俩天天吵吓得孩子哇哇哭,她说:孩子看见鬼都吓哭了,赶快给我送走!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天天睁开眼就吵,一直吵到天黑。那天中午我赶好面条,她叫我去喊赵馨吃饭,我叫喊着出了门,街上没有,田婶儿家也没有,我一路叫喊一路找,找到地委院里也没有,再到一中操场和水坑边查看还是没有,我着急了,想回家骑车子去找。回来看见黄局长家盖房子,他家屋后的巷子我没看,就绕过去看,赵馨和然然蹲在地上玩石子,我气急败坏地冲上去,一把抓起赵馨的衣服提起来掼下去,把赵馨摔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盖房子的工人说:外是干啥?那么小的娃!这话说得我很自责,惹不起老婆拿孩子撒什么气?拉起赵馨回家吃饭。好像是四月底五月初,赵馨当时只有两岁半,没想到这件事让女儿记恨我一辈子! 不弄清这尊铜像到底是什么我不想送走,曾经在铜堆里捡到过一块圆形的黄铜,像个小火烧,中间有些凹陷,要是有文字我就留下了,但是只有几条细线,象手掌心的纹路一样。铜堆里经常有工人偷的机器零件,崭新的黄铜金光闪闪,我觉得这也是一块黄铜扔掉了。但是,在历史博物馆参观中国历代货币展览时,看到的楚国金饼跟我扔的一模一样!我惊呆了,我亲手扔了一个楚国金饼!插队前我还是孩子,家里即使有黄金父母也不会给我看,到手的楚国金饼竟让我扔掉了!我不想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我俩天天吵架,孩子受到惊吓头发竖起来,不吃饭还发高烧。我们抱着赵馨去看病,大夫也说孩子受了惊吓。这下孙莲青逮住理,逼我马上送走!一天也不能留!已经吵了一个月我实在顶不住,只好把这尊铜像送回铜库去。喜欢收藏的男人很可怜,他们有钱不去大吃大喝,不嫖不赌,不吸毒不养小三。有点儿钱够买什么就买什么,今天买一点儿明天买一样儿,积少成多,终于成为一笔可观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什么东西没有相关知识?说起收藏真是几天几夜说不完!因为品种和门类太多!哪一门都是学问,都是要交“学费”的!没有人敢说自己不曾打眼,都是在不断打眼的经历中成为专家的。 铜像送走了我像失魂落魄一样,鬼使神差坐火车去了西安。早晨八点到西安,出车站我漫无目的瞎逛,看见卖羊肉泡馍的,觉得把一只整羊放在大锅里煮挺有意思。来到钟楼看见倒腾邮票的,还有卖古钱币的,我打听一下秦半两的价钱,普通的几块钱,越大越贵,直径三点四以上就得二、三十块钱,我没买。看见两张纸币很新鲜,是陕西省富秦银行的银两票,一张五两一张十两,品相相当不错,一问价钱是四十。我觉得这东西比较少见就钱买了。我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味道真不怎么样。下午去碑林游览,突然,我站在一块石碑面前愣住了,只见石碑上刻的是汪洋大海,海水里钻出来一条龙,一个小鬼单腿站在龙头上,左手攥着一卷书,右手握着一支毛笔,抬起的脚后跟上也是一个斗!文曲星!独占鳌头!妈呀,我把文曲星扔啦!要是被别人捡去我并不感到遗憾,只能说它和我无缘。但是,被送到解州电解铜厂化成铜水,岂不是太可惜了?简直可以说是犯罪!我不知道它是哪朝哪代的,历经千百年它完好无缺地呈现在我面前,指望我搭救它。但是终究拧不过我那个老婆!真是造孽!我无心看下去了,走出碑林博物馆我的腿软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独自垂泪,脑子里一直是那尊铜像,久久挥之不去。 天黑了,住在哪里还是个问题,沿途我查看了,住一夜旅馆最少十块钱,有那钱我还要买古钱币呢。所以只能住澡堂子,一晚九毛钱还能洗个澡,于是我来到东大街浴池门口。入住要等到九点洗澡的人走了以后,当时刚八点半,排队的人已经有十几个,我排在第六个。看看时间快到了,觉得肚子有点儿空想买个面包,便对后边的人说:我排在你前边,我去买个面包。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比我矮半头,好像二十多岁的样子,他连连点头笑着说:好好,你去吧我知道。我买了一个面包一边吃一边往回走,走到浴池门口正好吃完,浴池开始办理住宿手续。西安的浴池和北京大同小异,也是两个人一个分间,但是隔断比较高,是一个单独的空间,有一点儿私密性。一边一张很窄的床铺,中间有个茶几,门口挂一条半截儿的门帘。从外边走看不到里边,躺在里边能看见外边人的小腿。我洗完澡把衣服和钱物装进挎包,把挎包压在枕头下边准备睡觉。这时走进一个年轻人问我:大哥,这里边还有旁人吗?我说不知道,翻身脸朝里边,闭上眼睛睡觉了。过一会儿大堂灯灭了,忽然觉得有人摸我的肩膀,我十分警觉立即坐起身问道:谁?干什么?黑暗中我觉得不是别人,就是和我同住一间的那个年轻人。他小声说:没事儿没事儿,是我,也住在这间,我------没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大哥。我毫不客气地说:走开!回你的床上去!他小声道歉似地说:好好好,对不起。我身上的钱虽然不多,还有几十块,不知道还能买点什么,当然不能让人偷去。我摸摸枕头下的挎包,听见那人躺下我才放心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正香,已经有人叫喊起来:起床咧起床咧。我穿上衣服走出浴池。站在台阶上有些茫然,不知去哪儿好,这时凑上来一个人对我说:大哥,我请你吃早饭好吗?回身一看,好像是夜里和我同住一间的那个人,他说:咱们交个朋友,你是外地人我是本地人,请你吃个早饭也是应该的嘛。萍水相逢吃人家东西不好,我有些犹豫。他又说:不过是几毛钱的事,不算啥。我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看他不像有什么恶意就答应了。他说要带我去吃地道的羊肉泡馍,一路上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你是昨天上午八点到的,对吗?我看了他一眼答应是。他说:你一直走到钟楼没有坐车,对吗?我有些诧异答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在钟楼逛了一上午,中午吃的羊肉泡馍,下午去的碑林,是吗?我停下来打量着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一直跟踪我?他笑了说:是呀,我到火车站去办事,看见你这个漂亮的大哥,心里就想: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美男子?我真没见过!就一直跟着你,你上哪儿我就去哪儿。哎,你从碑林出来,为啥坐在路边哭了?见我懒得回答他就说:我觉得特别纳闷,就整整跟了你一天,一直跟你去浴池住了一夜。我奇怪地看着他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他说: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喜欢看你,觉得你哪儿长得都好看,都漂亮,和演员似的,我就想多看你几眼。哎,你是不是演员? 我摇摇头,奥,这孩子是同性恋。我在临汾报社管过资料室,报社订了一份《世界文学》,每期我都看。看过一部美国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对黑白男孩子同性恋人,感情很好,但是那个黑人患病死了,那个白人小伙子就殉情自杀了。我当时有些不可思议,相同性别之间怎么会产生这种情感,甚至会为同性恋人殉情?没有这样的经历我也理解不了。其实和同性人在一起,这是每人都有过的经历,不过只是友情罢了。插队时我和李家立感情不错,甚至钻一个被窝睡觉,因为那是没办法,我们只有一条被子,只能钻一个被窝。之所以要好是因为我俩家庭都是地主,我父亲是三青团员、国民党员和中统特务嫌疑;他父亲是国民党宪兵,叔叔在台湾。我俩是中学同班同学,两家住的也不远,上学放学走同一条路。我俩插队时间都比较长,他插四年我插了五年。那几年天气越来越旱收成越来越差,大家索性回北京了,宁可在家里呆着也不愿意回农村,分的口粮够吃几个月就行。但是,如果我在北京就得做饭、洗衣裳和做衣裳;这且不说,父母心情不好还经常打架,不得闲也不清净,所以我不愿意回北京。李家立不愿意回北京,因为他家房子太小,只有两小间南房。大哥结婚占了里屋。父母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住在外屋,都是大男大女,拥挤和难堪可想而知。另一方面他觉得二十多岁不能自立,回家吃父母太没出息!村里的知青越来越少,生产队只剩下他一个,就打电话叫我去作伴。两个人白天聊晚上也聊,也不知哪儿那么多废话。夜里我看家他去偷玉米,白天我俩插上大门,把偷的玉米搓成颗粒晒干,然后拿到集市上卖高价。中午在侯马下馆子,吃完饭再买上十个饼子,晚饭也就够了,我们既能吃得饱也能吃得好。秋天偷玉米,夏天偷西瓜。他挺有本事的,一个人能偷回来四个二十斤的大西瓜。我问他怎么弄回来的,他说抱俩赶俩。我问他怎么赶?他说一只脚踢一个。那我也想不通,西瓜地在河滩里,村子在山根下,回来一路上坡,抱两个二十斤重的西瓜已经很不容易,两只脚还要赶两个大西瓜,从低处往高处赶这圆滚滚的东西,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从外形上看我比他高,他身材比我魁梧。我什么体育项目都不会,因为我没时间玩。他母亲是家庭妇女,他什么活儿也不干,所以他会的玩意儿挺多,游泳、打篮球、踢足球和武术,他玩儿得都不错。尤其是游泳,外号叫“鲤鱼”,印象最深是一次游泳课,在陶然亭游泳场,那天天气比较凉,同学们都不愿意下水。薛辉祥老师大吼一声:今天必须下去,谁不下去都不行!李家立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水,好一会儿不见人影,正在大伙儿纳闷的时候,李家立从游泳池那边露出来,只见他一甩头,甩出象脸盆那么大的一圈水珠,高出他的头顶二十多公分,然后套着他的头落入水中。能甩出那么圆的水珠,那么漂亮那么高,而且套着头落下来,我们班只有他一个人会。我只会一种就是游泳,因为这是中学的体育课程,家里没有理由反对。闲时我俩在一起也打闹,年轻人吃饱肚子没事闹着玩。别看我比他苗条,他比我粗壮,但是他一个人扳不倒我。只有一招他最狠,我甘拜下风。他手疾眼快,动不动就一把抓住我的睾丸,我的睾丸鸽子蛋大容易抓,他的只有花生米大我抓不住,他用力一攥疼得我立刻投降。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很窄,俩人不能平躺只能侧卧。但是他总把屁股对着我的下体,当时都是二十岁,反应很快也很强,阴茎硬梆梆很难受,找个话茬儿岔开就会好一些。整夜在一起睡,俩人对对方都非常了解,他的皮肤粗糙,我的皮肤细滑,他说我的身子像女人。别看他身体比我壮,粗胳膊粗腿胸肌发达,但是他的生殖器远不如我伟岸,勃起都不到二寸。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个女生是京剧演员的小姨子,长得不错,对李家立很有意思,但是他死活不同意,这原因我当然明白,因为他不是伟丈夫。他心气儿很高,但是事事不如意,好不容易参加工作,却是建材厂烧石灰;找个对象长得苦相,全家人都反对。他想上大学却没机会,我出来晚反而上了大学。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不随人愿。他抑郁寡欢,二十五岁得了癌症,晚期的晚期,打开肚子到处都是癌。原封不动给他缝上,大夫说他还能活一个月,但是他又活了一年多。 他患病的时候我还上大学,暑假我去看望住院的他。他母亲嘱咐我,去看就不许哭,哭就不许看,我答应了。他母亲还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到了医院,见到他那个样子我很伤心,原来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如今骨瘦如柴皮肤黝黑,说话有气无力。俩人一对眼神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了。李家立对我说:我走了以后,你就是我妈的二儿子,你要替我去看望我妈。我答应了。他说这话时眼泪流下来,我尽力把眼泪憋回去说:你们家说了,如果我哭的话就不许来看你,来看你就不许我哭。你最好别这样,咱俩也好多呆会儿。他答应了。天气热他一丝不挂地坐着,我给他打了一盆凉水,给他擦洗身子,连肛门和生殖器都给他洗干净,他抬起头望着我像是有话要说,这时他哥哥进来他又低下了头。因为跟我来北京的三个同学,等着我带他们去颐和园,我只好对他说改天再来。他要求我一定再来看他,我答应了。但是当我强忍住泪水,走出住院部就蹲在地上哭起来,我知道他没几天活头儿了。他这么年轻还没结婚,在农村受了那么多年苦,好不容易安排工作,有了女朋友,正准备结婚却得了这种病!老天爷怎么这样不公平?我越想越觉得李家立冤,他若是死了我就没了知己。他要我再来看他,今天我鼓足勇气来了,而且也有借口走出来。下次再来看他,我怎么走得出医院大门?我决定不来看他了,我没有勇气面对他那无助的眼神,更见不得他眼中的泪水。不来看他了!我生平第一次骗人,还是骗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怕进去容易出来难!姥姥死时我在跟前,姥姥一直在叫喊:快叫大夫,疼死我了。但是我望着她,她并没有望着我。如果我再来看望家立,分手时就是四目相对,真正的生离死别!我有勇气望着他的眼睛吗?怎么想都是可怕的,都是我做不到的!我起身回家了。陪着同学游玩时,他们见我不开心问我为什么,我说出原因大伙儿都沉默了。他们住几天走了,我整天在家里躺着,哪儿也不去,暑假期满我返回学校。 寒假回北京李家立的弟弟来我家,说二哥去世了厂子要给他开追悼会,要我参加我答应了。那天我最先到他家,因为他和周总理去世时间碰在一起,所以他的尸体是在东郊火葬场烧的,追悼会在八宝山开,我和大哥去东郊火葬场取骨灰,别人直接去八宝山。我第一次进火葬场,害怕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们等待工作人员去取骨灰,我浑身肌肉发紧喘不上气来。随着工作人员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反倒平静下来,看到李家立的骨灰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我第一次看见骨灰,有的象碎纸片,有的像豆腐渣,反正全部是碎渣,没有一点儿是灰。我和大哥把骨灰装进布袋,装进骨灰盒插上他的遗照,然后用黑布把骨灰盒包起来,大哥抱着,我们坐上车开往八宝山。途中大哥让我抱他,还说:其实你们哥儿俩最近。到八宝山灵堂早已准备好,追悼会开过之后,把骨灰带回家,我给家立糊的小花圈也要烧掉。我和大哥家宝弟弟家生,来到骨灰堂的山墙后边,我们在那里烧小花圈。大哥用打火机打半天打不着,我和家生敞开大衣挡住风,那也打不着。弟弟家生接过打火机,打半天还是打不着。我要过打火机,“咔”一下就打着了,拿着打火机往小花圈跟前凑,突然来了一股风,打火机的火苗横着过去,顿时“噌”地一下,火苗蹿起一米多高,瞬间二十五朵白菊花,变成了二十五个黑疙瘩。为什么他们弟兄俩打不着?为什么火苗蹿那么高?而且突然来了一阵风?扔下打火机我就跑,大哥气喘吁吁地追上问我:你跑什么?吓死我啦! 回家我和母亲讲此事,母亲问:家立和他大哥和不和?我说关系不太好。母亲说那就难怪了,他跟他哥不和,你糊的花圈他哥是点不着的。我说他哥和他弟弟打半天打不着,我接过打火机一下就着,看来还是有点儿灵气的。母亲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年轻经历的事情少。往后再不许你去人家,免得他妈见了你伤心。我答应了。但是没过几天他弟弟来找我,说他二哥死了母亲特别伤心,让我陪他母亲去看一场电影。我来到他家,搀扶着伯母一路走一路说闲话,伯母说:家立死前光说你,说了三天三夜!说你这个人好,给他买手绢,给他补衣裳------反正说过来说过去总是你。到电影院门口,伯母掏出影票对我说:你是楼上我是楼下。我嘱咐伯母散场在门口等我,我送她回家。当我在黑暗中坐下时,旁边竟然是家立的妹妹李静娜!我猜想可能是家立临死说了什么,他家人安排我和静娜又坐在一起。我知道她喜欢我,但是我告诉她我不可能回北京,不要再让老人伤心了,你二哥死在山西,我不能再把你带到山西去!我俩就到此为止吧。看完电影,我俩在文化宫坐了一会儿彻底分手了。如果我娶了家立的妹妹李静娜,绝对比孙莲青强,她不会让我着这么大急,生那么大气,我也不会得抑郁症,说来还是没缘分。谁知道后来我又回到北京,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可见世事难料。倒是家立的母亲很喜欢莲青,说莲青才像她的女儿,长得富态大方。 一路胡思乱想,跟着这个男孩子来到一家泡馍馆,他教我怎样掰饃,喋喋不休地介绍西安的特色美食,他说和几个老乡在西安做生意,在旅馆包租了两间房,让我去他们那里住。我如果跟他走,以后不用住澡堂了。他每天把货物送到火车站,完事可以陪我到处逛,去华清池看兵马俑。这是我此行非常想看的,那时兵马俑刚刚出土。我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他说生意很小,就是把旧衣服发到甘肃天水,那边有人负责卖,我们只在这边收。有的衣裳根本没要钱,卖多少钱都合算。我们一共六个人六张床,大家轮流回村里照顾家,所以总空着一个床。我同意了,吃完饭跟他去旅馆。旅馆里果然有四个男青年在打扑克,听说我是北京人他们就不玩了,很热情地给我沏茶点烟,得知我是记者,上过大学插过队,谈话就没有一点儿距离了。中午他们给我接风,去一家饭馆吃饭,席间他们问我搞钱币收藏有什么意思,能不能赚钱,什么钱币值钱,等等很多问题。他们见我说的头头是道,又看见我买的那两张银两票,都瞪大双眼轮流传看。问我在哪儿买到的,我说在钟楼。问我多少钱买的,我说四十块。他们都惊呆了!说这么两张花纸票票,你就舍得花四十元?花这么多钱值么?我说值他们不相信,我懒得再给他们解释。那几天,白天小张陪我去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和鼓楼游览参观,路上他总情不自禁地想拉我的手或者靠近我的肩膀,我让他离我远一点儿,他马上就离我远一点儿,还连连道对不起,总是笑嘻嘻很开心的样子。晚上回到旅馆跟他们一起喝酒,饭后到街上去找女孩子,他们把我推在前边,说我长的帅招女人喜欢。可是一旦有女人靠近我,他们就上去纠缠,人家马上走开,他们嘻嘻哈哈笑一场,玩够才回旅馆睡觉。他们说:往后你就是我们的朋友,来到西安只管找我们。和小张分手时,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在山西什么地方上班,我都告诉了他。没想到他真跑到临汾报社来找我,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对他说:如果你喜欢我,我可以送你一张照片,你愿意怎么看都行,但是你永远不许再来找我!他哭了说:我不要你的照片,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你放心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思来想去觉得也只能这样,不过是占了人家一点儿便宜,白吃白住白玩了一次西安,不过如此。 回到临汾还是三天两头吵架,症状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厉害。上班的时间不上班,骑着车子满城瞎转,下班不回家到处乱跑,逮住一个人就胡说八道。有一次我跑到席月荣家,怒气冲冲对她说:孙莲青都是跟你学的,整天跟你比,没完没了地跟我胡闹,你能不能教她一点儿好?席月荣不服气地说:她凭什么跟我比?我男人比我大三岁,男大女小是他追的我,我嫌他个头儿低,这是第一;第二,我男人一个礼拜就回来一天,平常日子什么活儿都是我干;第三,我的班儿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上八小时,我虽然是六个小时,但是分成三截,早晨五点到七点,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下午五点到七点,都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连接送孩子我都得求人!我整天就是那钟表上的秒针,一刻不得闲!到礼拜天男人回来了,还不许我不撒撒娇出出气?你们家什么活儿不是你干?她有什么可说的?还有,我不管怎么跟老李闹,礼拜六可以闹,礼拜天白天也可以闹,但是晚上我一定要把老李哄乐,因为他是飞行员,他要上天!我必须让他睡个安稳觉,心情不好上去是要出事的!我不会没完没了没死没活地瞎闹胡闹!再者说了,咳,不说了,反正总而言之,她是不能跟我比的。她虽然没说出来,但是下边的话我已经猜出,一定是:我给李满斌生的是儿子!我给老李家接上香火啦!她生的是丫头!她凭哪一条跟我比? 是啊,不但席月荣想不通,我更想不通!论年龄孙莲青比我大一岁属虎。自古道:女大一不是妻。有党校同学张自强在公安局,她就改了生日,如今身份证上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她说:我是最小的虎,没准儿你是最大的兔,咱俩差不了几天。她那生日绝对是假的!因为我们上学时招生卡得特别严,只要是八月三十一日就能入学,哪怕生日是九月一日也不能入学!我家老二生日是九月十三日,所以他晚上一年学。而且她是六六届,学的是汉字改造的拼音,我是六七届学的是英文字母的拼音。论模样她不如我长得好,她虽然圆盘大脸有福气,但是身材是水桶型的。论能力家里外头我什么都能干,她上班就会开条子盖章,下班除了看电视什么都不会。她跟地毯厂要来毛线,说给我织一条毛裤。男人的毛裤前边要留开口,织完开口再织一寸,然后挑三角分腿织。但是她织完开口又织了半尺,然后才挑三角分腿,毛裤织完我穿在身上,裤腰提到了腋下,小便开口到了心口窝儿!什么男人能穿这样的毛裤?她又给我织一双毛袜子,我穿上以后觉得不对劲儿,脱下来一比,一只竟然比另一只长二寸!我不要岳母陪送缝纫机,她非要买,买到家后她一天也没用过,还嫌我说她笨,她说你给我剪条睡裤我自己砸,我就不信学不会!听她说这话我很高兴,赶紧给她剪,她趴在缝纫机上砸。中式睡裤可说是最简单了,把前档后档砸上,然后分开砸上两条腿就齐活。我万万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提着那块布来问我:你看你是怎么绞的?我怎么砸成这样了?我一看真是哭不得笑不得!她竟然把两张裤片砸成一个筒子!气得我问她: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谁的裤子不是两条腿儿!你竟然能把两条腿砸到一块儿!唉,早早晚晚笨死拉倒!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饶笨不说脾气还那么大,真让人想不明白,她那脾气是从哪儿来的?我不嫌弃她,她反倒天天跟我闹,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不通就肚子胀,肚子胀就更想不通。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家里来个邻居我也拉住人家,向跟人家诉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莲青嫌丢人怕影响不好,马上找她的同学李冰,让李冰的丈夫秦波送我回北京,去安定医院继续治疗。但是这些事我全忘记了,是莲青和秦波告诉我的。回北京时对面坐一个小伙子,我滔滔不绝不停地讲话,后来秦波对莲青说:一路上十六个小时,他整整说了十三小时!我真佩服他,他就一点儿不困。你也别说,那个小伙子还真爱听他说,一直认真地听着。啥都说,政治历史,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是这事情被我忘得干干净净,后来这个小伙子去临汾报社找我,我正在划版,听说楼下有人找,下楼却找不到。走上前来一个小伙子要跟我握手,我赶紧把手抽回来。他奇怪地问我:你不认识我啦?咱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我坐在你对面。我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认识,那小伙子扫兴地走了。后来回北京安定医院看病,我又去找温大夫,却被告知温大夫去病房了,只能挂别的大夫的号,虽然也拿了药,但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虽然看病就那么回事,但是,我带到北京的东西却卖了不少钱。看见钱母亲说话了:你结婚我给你们打下了半壁江山,你是老大,弟弟们的事你得管。莲青那儿能批木材,你回去给他们买木料去吧。这不着急,先给我买个三五座钟,混了大半辈子,我连个座钟都没有。我回到山西先买三五座钟寄回去,然后张罗买木料。弟弟结婚不可能一起结,先给老二买了半方东北榆,木料四米长,找工厂锯成两截,再破成板子,找烤房去烘干。木板烤好之后再找纸箱和草绳,把木板包装好寄回北京,把取货单寄回家里,让他们到广安门货场提货。还得买三合板和五合板,我买了十张三合板寄回去,那天翟铸铭来家里问我:志刚,我回北京你有事儿吗?我说正好刚把三合板寄走,提货单你替我带回去,省得寄挂号信了。没想到翟铸铭走后没几天,家里寄来一封信,父亲把我臭骂一顿,信中说:你小子穷疯啦?还巴巴地打发人来报价钱,一张十三块,十张不就一百三十块钱吗?你至于吗?连一百三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吗?你是老大理所当然帮助弟弟们,你老姨父是他父母供的大学毕业,他不是也供弟弟念大学吗?你是老大这么财迷这么算计,如果弟弟都跟你一样,我们这父母还活不活?看了以后肚子又疼起来,我知道这封信肯定是在母亲授意下写的,我感到非常冤枉!且不说买三合板用多少钱,只说买三合板的经过就知道我有多难!莲青只管开条子,其余一概不管。我拿着条子到社队局买,只带了一根绳子。买出来我傻眼了!五英尺宽八英尺长,十张摞在一起有一寸半厚,用自行车根本没法驼回去。我跟人家要了一根铁锹把插在自行车后边,帮我捆绑三合板的人说:这不行,根本不行!你还是找辆车来拉吧。我说:能行,你只要帮我绑在车子上,我就能驼回去。那人瞥我一眼嘲讽地说:就你那身子骨儿?刮阵风就吹跑了,你能压得住?我为自己瘦弱的身子不知受人多少揶揄和嘲讽,不少人以为我是婚后房事过度把身体弄坏了。我红着脸说:你别管了,帮我绑住就行,我能压得住。三合板绑好后真是不好走。推都不好推,晃得特别厉害,两边象长出两张大翅膀,车子就象一个大蝴蝶。我勉强推出大门,然后坐在车子上用力蹬车轮,车子左右摇晃,两张大翅膀一个劲儿呼扇,我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连汽车都停下来给我让路。我一边蹬车子一边叫喊:闪开闪开,碰着不管!人们听是北京口音,知道是知青纷纷躲闪。此时我才感到自己太轻了!哪怕碰上一粒小石子,颠一下感觉就要仰面朝天,我不得不把身体尽量前倾,几乎趴在车把上。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合板弄回去,到家后我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这样买回去竟然招来一顿臭骂!换上谁如果不生气我就服了他! 但是生气归生气,办事还得办事。我又买了十张一米见方的五合板,这次是武小慰来我家,我就让他把这十张五合板带走了。不料武小慰从北京回来,跟我一边说一边乐,他说:赵志刚,你怎么还有这么一个弟弟呀?你这人这么憨厚这么实在。你弟弟怎么长那样啊?跟你一点儿都不像!哎呦,那张小嘴儿那叫一个甜!那叫一个会哄人!我下火车左右一看,没人进站来接我,得,那我就扛出站吧。就这么一工夫,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小人儿来,小头小脸儿小鼻子小眼儿,陪着笑脸问我:您是武小慰武大哥吗?我说是啊。他说我是赵志刚的弟弟,您把五合板给我吧。我低头一看好嘛,比我矮一头,瘦小枯干的,我扛着都费劲让他扛?得嘞还是我扛着吧,我就说我给你扛出去吧。你瞧他这份热情呦!一边走一边拽,一个劲儿说:大哥大哥您给我,大哥大哥您给我。走上几步就拽一下,他又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扛。你说我一个踢足球的五大三粗,跟他费什么话呀?我说你就别拽了,你老这么拽我都不好扛,我给你扛出站台,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他一听我只给他扛出站,马上就不拽了。哎呀,真是把我给笑坏了!怎么会这样儿啊?虽然是一母所生,真是天壤之别啊! 其实,那次翟铸铭去我家送提货单也没说什么。他回来我问他,你到我们家说什么了,你瞅瞅我爸爸给我写的信。翟铸铭看了信连连摇头叹气,他说:我是说多好的三合板!菲律宾产的才十三块钱一张,多便宜!不是莲青在计委工作,上哪儿买这么便宜的东西,没想到你们老太太多心了。按说不应该这样儿啊?我每次去说起话儿来,老太太多开明多热情呀!怎么会这样儿啊?那------到了你们跟家里要钱没有?我说:你也是的,还不明白?不要一分钱都这么挨骂,还敢要钱?翟铸铭听了连连叹气说:这真是贴钱受累还挨骂,凭什么呀?不过是个哥哥,该得着管这闲事吗?儿子结婚娶媳妇按说是爹妈的事,当哥的不管又能怎么着?我长出一口气,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孙莲青问翟铸铭:你老婆怎么样了,这回怀几个月了?翟铸铭扫兴地说:还提呢,又掉了!这回真是千小心万小心,怀上以后就请假不上班了,整天坐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是白天黑夜伺候着。没想到咳嗽一声又掉啦!这是第三次流产了,看这样子够呛,成习惯性流产没希望了。我突然想起来说:铭子,我买了几本医书药书,那天看见一个方子很简单,我就记住了,告诉你,你记好了。一味中药就是一副驴肾,连驴鞭带睾丸,都焙干磨成粉,用空心胶囊装上,每天空腹吃三粒,吃完拉倒。据说专治习惯性流产,你在药材公司工作,找这味药太方便了。成不成你先试试,这东西没有毒也没坏处。翟铸铭答应试试,他说这回要是真管事,生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过满月时一定是茅台酒!后来第四胎果然保住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翟伟。过满月的时候,我回北京不在临汾,翟铸铭给我留了半瓶茅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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