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運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來甘亦苦 人生一齣戲 唱唸做打舞 歌罷曲終人散盡 細品功過榮與辱 第十章:只知道色膽包天,不懂得姦情仇大 三十六歲本命年夏天我回北京,吃過中午飯母親坐在椅子上,我坐小板凳和母親聊天。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王月亭”,我回頭見是楊振湘愣住了。他看見我也“哎呦”一聲,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母親給他使眼色讓他進屋,他進屋在椅子上坐下來。我心裡很糾結也很氣憤,原來這麼多年你們一直保持聯繫!看他輕車熟路的樣子,一定是常來常往。你們也太欺負人啦!我父親在政治上受打壓受歧視,在家裡還要忍受你們的侮辱!而且三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並且有了下一代,你們還在偷情,太不像話了!我真想抽出屁股下的板凳,朝老楊頭上砸過去,打他個頭破血流,看他敢不敢再來!轉念一想我要是鬧起來,母親的老臉往哪兒擱?還怎麼見人?怎麼在這大雜院住?我心裡矛盾得很,肚子氣得鼓鼓的。母親卻拿眼睛瞪我,讓我出去給他們騰地。你休想!沒門兒!這樣,三個大活人四十分鐘一句話也不說。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老楊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母親。最後母親給老楊使個眼色,老楊起身默默走了。這下,母親可就把我恨死了! 我在天壇跳鍋莊舞認識的舞友郭佑仁,他對我說:老趙,性格決定命運,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性格太軟弱。你媽那事兒要是換上我,我他媽二話不說,進廚房我就抄菜刀,非劈了老丫挺的不可!我說:難道你就不給老媽留點兒面子?那可是你的親媽!他反駁我說:對!你倒是給你媽留面子,可是反過來你媽逼着你自殺!我頓時無語。楊振湘前腳走,後腳母親就躥了,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罵什麼,什麼絕情說什麼,讓我學舌都學不上來。正在這時老二的前妻進了門,那時他們還沒離婚,看見母親罵我她上前勸解:媽您別鬧了,我大哥正鬧離婚,本來就夠煩的,您別給大哥添亂了。母親說:離婚上山西離去,跑我這兒幹什麼?他愛離不離!他死不死呀!咳,小子,我還告訴你說,你現在就給我死!我就是死不待見你!死眼看不上你!老話兒說的好:孝順孝順,順者為孝。你要是我兒,我叫你死你現在就給我死!馬上就給我死!二弟妹趕緊勸解:哎呦媽!您可別介,親媽可不能說這種話!我知道您這是氣頭兒上,哪有親媽不心疼兒子的?大哥這麼瘦,您疼還疼不過來呢------母親說:你快拉倒吧啊!誰疼他呀?我是他親媽倒不假,可是我後悔啦!不錯,他這條小命是我給的,但是現在我不願意要他啦!我要收回!我現在就希望他死!越快越好!他不死我就不痛快!弟妹說:哎呦媽!您看您說的這是什麼話?世界上哪有親媽希望兒子死的?您快別說這話了,這話太傷人!過後您會後悔的。母親咬牙切齒地說:我才不後悔呢!後悔就是當初生下他我沒掐死他!我現在就是要讓他死!小子我告訴你說,我現在出去溜個彎兒,待會兒回來你要是還沒死,你就不是你爹的種!你就不配姓趙!你就不是人!說完憤恨地走了。二弟妹趕緊問我:大哥,怎麼啦這是?家中醜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咬住嘴唇不說話。母親的話語這麼惡毒是我沒有想到的,所以母親說的這番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弟妹見什麼也問不出來,只好跑出去勸母親。 我決定了,我死!順者為孝,我要聽母親的話,誰讓我是她生的呢?我抬頭看看牆上的鐘表,已經五點十分了,趙馨五點半放學,我有安定醫院剛開的兩瓶安眠藥,到五點二十我就吃藥,吃完藥再看一眼我那撂不下的女兒,然後去小屋睡覺,神不知鬼不覺就走了。人都說孝順孝順,順者為孝。今天母親也說了這句話。你既然看不上我,看見我就生氣就惱火,那我乾脆死了讓你痛快,我順着你還不行嗎?而且我也不願意當她的兒子,一是不光彩,母親偷野漢子養野種,不是賢德女性;二是我沒有得到她多少疼愛,她不配做一個母親。我不嫌她窮也不嫌她丑,她長的不如父親,但是我嫌她人性不好!如果我死在她前頭,轉世投胎肯定不會到她肚裡,我就可以換一位母親!主意打定我把兩瓶安眠藥吃了,但是空瓶不能亂扔,必須放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轉來轉去,我看電視機後邊落了很厚一層土,定是許久沒有打掃過,放在這裡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就把空藥瓶放那兒了。過一會兒,二弟妹不放心跑回來,她見我一直看鐘表盯着臉問我:大哥,你是不是幹了傻事啦?我搖搖頭說:沒事兒你甭管。她不相信在屋裡到處找,終於找到兩個空瓶子,她瞪着眼睛說:大哥!你怎麼那麼傻呀?她讓你死你就死?哎呦呦,這可怎麼辦?我趕緊叫媽去。說完她跑出去,一會兒拉着母親回來了,路上婆媳倆說什麼我沒聽見,只聽見走到屋門口,弟妹小聲對母親說:媽您別鬧了,我大哥喝了藥啦!說着婆媳倆進了屋,母親面無表情地說:哼哼,他早就該喝!弟妹掏出空瓶帶着哭腔說:媽您看看,整整兩瓶!二百片,要人命哪!母親咬住牙說:他喝得少!弟妹“哇”地一聲大哭着說:哎呦喂!世界上怎麼還有這樣的媽呀?怨我見識少,真是沒見過!說着跑出去叫人。屋裡沒了人,母親走到面前惡狠狠地對我說:我是你親媽一點兒不假,但是生了你我後悔啦!現在我就要收回你這條小命!你給我死去吧!見閻王爺去吧!我一言不發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一會兒,弟妹叫來四、五個男人,都是街坊和鄰居。大伙兒七手八腳要把我弄到三輪車上去,我死活不從,我想拖延時間成全母親的願望。眾人弄不住我,你看我我看他一籌莫展。弟妹哭着求大家:我求求諸位哥哥啦!快點兒吧,工夫大了要出人命呀!喝了二百片哪!西屋牛二哥說:這小子瘦得杆狼似的,還真有勁!這回咱們一人抓一條大夯,大伙兒一起上啊。於是每個人捉一條胳膊或大腿,這才把我提溜到三輪車上。在三輪車上我還折騰,馬上有一個人騎在我的肚子上。來到建工醫院急診室,大夫讓我張嘴給我洗胃,我不張嘴。大夫拿來一把螺絲刀對我說:你要是不配合我可就撬啦?我一撬你這嘴牙就全沒啦。我心想:命都不要了還在乎牙?我依舊死活不張嘴,並且在病床上掙扎,要掙脫他們的按壓。忽然屁股上被人打了一針,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後來聽說,洗出來的全是奶白色的液體,藥片全部化開了,如果不是弟妹發現及時送醫院,我真的沒命了,所以說我的救命恩人是二弟妹。建工醫院的大夫說:自殺是精神病我們這兒不收,你們送安定吧。此時,三個弟弟下班來到醫院,他們打車把我送到安定醫院,安定沒有床位不收。二弟跪下抱住醫生的腿說: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哥吧,我哥這輩子太不容易啦!醫生說:不是不救是沒床位,我給你們寫個條,你們送雙橋吧。弟弟們把我送到雙橋精神病醫院。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睜開眼,房間是四白落地,我躺在一張病床上,扭頭一看對面坐着一個老頭兒,見我醒了他問:你醒啦?想喝水嗎?我搖搖頭,更加頭昏腦漲。仔細回想,昨天我喝了二百片安眠藥,他們認為我自殺屬於精神病,所以把我送醫院來。我問老頭兒:大爺,這是哪兒呀?老頭兒說:雙橋精神病醫院。果不其然,我沒有精神病,因為我媽看我不順眼嫌,她不願意要我這個兒子,她逼着我死。俗話說,爹老子娘老子都是老子。老話講:君讓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讓子亡,子不亡是為不孝。我的命是我媽給的,我媽生了我後悔啦,她想要收回我這條命。我只好還給她,誰讓我是她生的呢?欠賬還錢理所當然。另外,我不願意當她的兒子了,我想換個好母親。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儘管我每天過的都是身體痛苦,心情也不好受的日子,但是我還有希望啊!我想辦法去治病,天天喝苦藥湯;忍氣吞聲想辦法,解決我和老婆的不和諧;而且我倆不和睦是我看不上她。再說我有親生女兒,我還想看着她長大嫁人,等着她生外孫。如果我活到八十歲,可能還會看到外孫子結婚,等等。人生的路還很長,喜事樂事好事多着呢,我怎麼捨得去死呢?不是母親逼我,我才不會死呢。即便下決心去死,我也要等女兒回來,再看一眼我的寶貝女兒,所以我才一個勁兒看牆上的鐘表,不是這樣二弟妹還發現不了呢。後來看見電視裡直播,有人在高樓上要自殺,下邊有人看熱鬧起鬨,真是不應該!我是過來人深有體會,憑良心講: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氣自殺的!人如果沒有走到絕路上不會選擇自殺!自殺的人不應該受到歧視。你不一定有他那種決絕的恆心!不一定有他敢對自己下手的狠心!恆心也好狠心也罷,都是因為徹底寒心!假裝自殺的除外。我想:不行,這回沒有死成母親肯定不開心!我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成全母親!我既然決心要死,那就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要用生命來證明自己不是嚇唬人,也絕不是欺騙,我這個人不是孬種!這時我沒有想起任何人來,也沒有想到女兒,不知是頭一天的藥物作用,還是此時此刻顧不上她。這回怎麼死呢?在醫院裡有什麼條件能利用呢?我看見頭頂上的暖氣管,對,就是它。這回來個快的,上吊不需要幾分鐘,頂多三分鐘就能走人。辦法想好了,可是怎麼做呢?同病房的老頭兒串門去了,我翻身朝床下看,床下有弟弟給我留下的毛巾、肥皂和洗漱用品,兩條毛巾足夠了。我悄悄下床走到門口張望,樓道里空無一人。我趕緊跑回來,用牙咬住毛巾用力撕,把嶄新的毛巾撕成長條接好。我再跑到門口向外張望,樓道還是沒有人,我趕緊關門跳上窗台,把毛巾在暖氣管上打一個圈,把頭伸進去後,腳離開了窗台。過了大約一分鐘,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哎呀,不好啦-------我的眼皮下意識地抬了一下,看見是誰在叫喊。後來是誰把我解下來怎麼解的,我就不知道了。從此醫院把所有門都卸了,怕我藏到裡頭再自殺。給我加大藥物劑量,使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站着也睡坐着也睡,躺下睡得象死人一樣。 第二次自殺的消息傳到家裡,父親傷心地哭了,說:看來他不是嚇唬人,他是真活夠了!其實除了母親,全家人都不知道我自殺的原因。這下屎盆子扣在孫蓮青頭上!一個電報母親把蓮青叫到北京,逼問她是怎麼欺負我的?還說我兒子插隊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年的罪,他都沒想過死!李xx把他甩了,他也沒有自殺。為什麼跟你結了婚,他就不想活着啦?你是怎麼折磨我兒子來?你給我如實招來!嚇得蓮青什麼話也不敢說,母親說他現在住院了,這可是你表現的機會,你去好好伺候他吧。當時醫院給我吃的藥很多,一次大概有四、五十片,一下倒進嘴裡是咽不下去的,得分兩次才能咽得下去。有些藥副作用很大,需要配合各種維生素。我吃了藥跟傻子一樣,走路搖晃,跌跌撞撞,下腳沒譜兒。吃東西沒夠,吃什麼也不肚脹,真是奇怪極了!天天不拉屎也不憋得慌。眼看人就胖了,像氣兒吹起來一樣。原來總是手腳冰涼,現在不僅不涼還熱乎乎的。蓮青每天送來一瓶酸奶,我一氣兒喝光,喝完酸奶還要吃水果,特別大的巴西香蕉,我一口氣吃六個。蓮青天天來看我,我是醫院的特殊病人,坐在接待室里,蓮青給我洗頭洗臉洗腳,剪指甲,我象小孩子一樣由她擺弄。直到第九天我才拉出大便來,是幾粒算盤珠一樣的黑色糞便,跟羊糞蛋一樣。入院體檢護士告訴我只有九十三斤,還不如女護士重。一共四十八天,我從九十三斤長到一百三十四斤,幾乎每天一斤。渾身肉皮緊繃,臉上光溜溜顯得特別年輕,三十六歲象二十六歲。護士不許我整天睡覺,趕着我在樓道里跑步,所以肌肉也豐滿了。住院的病人每星期洗一次澡,男護士帶着十個患者輪流去洗。帶我們的護士是河北保定的小伙子,他把我們領進浴室,脫衣裳時他望着我壞笑,我不知道他笑什麼傻呆呆地站着。他忍不住走上前來摸了一把,笑着說:趙師傅的雞巴真大,長的真好看。原來如此,我轉身洗澡去了。男病房有多少病人我不清楚,我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給我吃的藥物劑量也逐漸減少。從四、五十片減到二、三十片,最後減到十幾片,只剩下鎮靜劑和各種維生素。家屬送來的東西,比如水果和香煙,由醫院放在庫房保管,上下午各一次發水果和香煙,晚上睡覺前還可以抽一次煙。 病人中有兩個人比較霸道,一個叫郭大路一個叫馬大路,誰是郭大路誰是馬大路,到底我也沒弄清。只知道一個是小白臉,一個是黑大漢;那個小白臉長得挺精神。膽小的人悄悄告訴我,千萬不要惹他們,只要是精神病院都有牢頭獄霸,他們跟護士勾着,打了你搶了你,告訴大夫也白搭。我知道但是並不怕他們,不搭理他們。他們也感覺到了,因為每次發香煙和水果,膽小的人不敢馬上吃,都捧在手掌里站在牆根,如果他們看上誰的水果或是香煙,全部拿走那人也不敢吭聲。我領到水果和香煙馬上吃馬上抽,一點兒給他們的意思都沒有,我覺查到他倆惱怒了。我們在乒乓球室吃飯,前邊的十個人可以坐長凳在球案子上吃,其他人只能蹲在地上吃。那天我是第一名,自然可以坐着吃飯,心裡很高興,我坐在球案子上等着。這時郭大路和馬大路來了,毫不猶豫地把飯盆放在我的飯盆前邊,我看了他倆一眼,把他倆的飯盆放在我的飯盆後邊,他們又放到前邊我又放到後邊,不容我轉過身來,一隻拳頭打在我的太陽穴上,一個人抱住我的腿使我動彈不得,另一個就在我的臉上亂捶,頓時把我眼睛打腫了,眼前昏花什麼都看不清。大夫和護士聞聲跑來,把我拉進病房,把飯菜端進病房,讓我在病房裡吃,但是我堅決不吃。大夫說:我叫他過來給你賠禮道歉。說罷把小白臉叫了過來,他仰着脖子得意地說:嘿,爺們兒,還生氣哪?得了吧嘿,幹嘛那麼小心眼兒?說完轉身走了。這無異於火上澆油,這哪兒是道歉?這不是督火兒嗎?我就不信,非得跟你干一場!有本事一對一,倆打一個算什麼能耐。想到這兒,我抄起酸奶瓶子找他去了。進他的病房,這孫子居然躺下睡覺了,直挺挺睡得挺香。我叫他媽你睡!打了我你竟然舒舒服服地睡覺?這回我他媽讓你睡死!我舉起酸奶瓶子朝他臉上亂砸,一邊砸一邊罵,只見鮮血噴濺在牆上、被子上,還濺到我的臉上。他叫不出來聲來,只是合着眼雙手亂抓。人們聞聲跑來把我拉出去,兩個男護士把我鎖到醫生辦公室里。 院方先把傷者送到附近的外科醫院,一直忙到晚上大夫才回來對我說:你看你,還是知識分子呢?怎麼能打人呢?你不知道你打得多嚴重!上下門牙全掉了,鼻梁骨砸折了,腦門破了一個大口子,縫了十一針!這還是大傷,小傷就難以計數了!你說你,怎麼這麼不吃虧呀?唉,這下你不能住院了,家屬肯定不干,我們跟人家也沒法交代,挺漂亮的小伙子叫你打得破了相。你等着吧,我打電話叫你們家把你接走。這時候蓮青已經回山西了,還是母親來接我,一見面母親就說:你這個要命鬼呀!你可真是不讓人松心!你說你也不害怕,往後要是在大街上碰見,人家還不除沒了你!我冷笑一聲說:一回我就叫他知道誰也不能欺負!下回要是有緣還能碰見,媽您放心,他遠遠看見我就拐彎兒鑽胡同了。我不怕死還怕他?母親不留我,給我買了火車票,讓三姨家的表弟周勁松送我回山西。回到報社張國柱見了我說:咦,這不是一條好小伙子!確實,從結婚以後我一直消瘦,最後瘦得皮包骨!睡覺的時候,無論怎樣躺都不能超過五分鐘,因為硌得肉皮疼。一米七三隻有九十三斤,象一個活着的木乃伊。即便是那樣我也照常上班,星期天照樣騎自行車出去搜羅古玩,一騎就是百八十里地。現在回想,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白天黑夜睡不着,時時刻刻肚子脹,吃飯只能吃幾口,全仗着年輕,只有這一種可能和解釋。 回到臨汾以後,雖然還吃雙橋醫院給的藥,但是效果全然不同,只見身上的肉又一點點地消失,沒過兩個月又變成皮包骨了。後來我分析原因,還是跟老婆吵架生氣!倆人別說話,說話就吵架。女兒暑假來臨汾,帶來紙張和筆墨,我願意看女兒畫畫,她畫好我去給她裝裱。那時候我的工資只有七、八十塊錢,裝裱一張畫要十五元,每次起碼是三張。裝裱好拿回來輪番掛在牆上,鄰居和同事來了都說好,女兒很高興,我自然更是得意。有些畫被人要走,雖然有點兒心疼,心情也是快樂的。有一天午覺醒來,我想讓蓮青和孩子多睡一會兒,就悄悄去上班,幹完手裡的活兒,跟同事打個招呼我趕緊回家,想多跟女兒待一待。到家四點十分,大門卻鎖着,我想一定是蓮青帶孩子去了單位。我掏出鑰匙開門,擰了幾下卻打不開,仔細一看原來她換了一把鎖!我有些生氣,吃飽了撐得換鎖幹嘛?沒辦法我只好在牆根兒蹲下等。等到五點王秘書下班回來,見我蹲在牆根兒就問:咋?忘記拿鑰匙啦?我說不是,蓮青換了一把鎖。王秘書說好好地換啥鎖子?這蓮青也真是地,走咱屋坐着去。我跟着王秘書去了他家,嘴上雖然和他聊天,耳朵一直聽着門外動靜。王嬸兒做好飯,六點半全家人都回來了。王秘書說也不是啥好飯,一起吃吧。我說還有中午剩下的,我還是回去吧。說罷離開王秘書家。但是沒鑰匙怎麼進得去?我心裡十分惱怒。你既然換了鎖子,倒是早點兒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麼進家門?我煩躁地蹲在牆根兒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她娘兒倆還不回來。我沒耐心了,撿磚頭把鎖砸開,熱了一點兒飯菜自己悶着頭吃。 吃半截兒她娘兒倆回來了,女兒叫我也懶得答應。蓮青見我臉色難看,氣勢洶洶地問我:怎麼啦?幹嘛呀?耷拉着臉給誰看?瞧你這份德性!這句話激怒了我,我問:你說怎麼啦?你吃多了撐得?為什麼換鎖?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找不着原來的鎖子,就隨便拿了一把,怎麼不對啦?我說你既然換了鎖,為什麼路過報社不給我送鑰匙?你既然沒給我鑰匙,為什麼不早點兒回來?她說誰知道你那麼早回來?我不就在單位多待了一會兒嗎?我問:是一會兒嗎?你看看幾點啦?她扭頭一看牆上的表八點了,自知理虧她不吭氣了。我說女兒來了,你想多跟女兒多待會兒,難道我就不想?沒想到她惡聲惡氣地說:你想去吧!我又沒攔住你!氣得我用手指點着她的腦門說:你回來晚了你換了鎖,讓我在外邊蹲了仨鐘頭!難道你還有理啦?她面無愧色地說:我怎麼沒理啦!誰知道你愛蹲着呀,既然愛蹲着你就蹲着去吧!去去去,還上外邊蹲着去!這句話真把我氣瘋了,我把飯桌籀了,抓住她的脖領子,我掄起拳頭打,一邊打一邊罵:我叫你他媽有理!我叫你犟嘴!我叫你胡攪蠻纏!女兒嚇得哭喊:爸爸別打媽媽啦。不是女兒在場我非好好打她一頓。我怕嚇壞女兒,躺到屋裡獨自生悶氣。她在外屋收拾完也和女兒躺下了,那晚一家人都沒吃成飯。第二天下班,她早早把飯做好,連筷子都擺放好,自己在裡屋躺着。我坐下吃飯沒有搭理她。第三天仍舊如此,只見她給我做好飯,並不見她吃飯。女兒走到我跟前小聲說:爸爸,媽媽三天沒吃飯了,你叫她吃飯吧。我看女兒可憐巴巴的樣子於心不忍說了一句:出來吃吧。她磨磨蹭蹭走出來坐在椅子上,低着頭端起碗來吃飯。一看她那倒霉樣子我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進裡屋躺下。她就是這麼一種推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格,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多時候不知為什麼,她不容許你有一點兒好心情,只要你今天高興,她就千方百計給你破壞掉,如同岳母說的一樣:這個二個可會欺負人哪!她那個法兒那叫一個多!欺負得我們小啟呀,沒法兒沒法兒的!可是我又想不通,她這樣做到底為什麼?她媽說她可會欺負人哪,她真能欺負我嗎?惹急了我吃虧的還不是她?細想起來哪次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她都能把你擠兌得發瘋!倆人在一起過了大半輩子,我弄不懂她。你說東她說西,你說打狗她打雞。要不就是沉默不語,任你一個人獨自說話自言自語,她就是一言不發!能堅持一個多鐘頭!後來我才知道這叫冷暴力。按說什麼事情過去後,兩個人總要說說清楚,心平氣和,孰是孰非;但是永遠不要指望她認錯,說道歉的話比登天難!好聽的一句不會,難聽的張嘴就來。很簡單的事,我吃飽了問她:你還吃嗎?意思是你若不吃我就收拾桌子。她張嘴就是怎麼不吃!絕對不會說你甭管了,吃完了我收拾。或者我還想喝點兒粥,你看電視去吧。她說話開頭總是“怎麼不”,給人一種倒憋氣的感覺。任何人都會把結婚看成喜事,但是自從跟孫蓮青結婚後,我就把結婚認為是苦難的開始,天天生悶氣。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以為誰家都一樣,不過是不說出來。所以我也不說,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出去嫌丟人,但是我錯了。 我的中學同學叫王昆,在鐵路工作,有一天在馬路上遇見,他見我那麼瘦驚訝地問怎麼了。我說媳婦脾氣不好,經常着急生氣。他誇他的媳婦如何好:只要我們頭天晚上幹了那事兒,第二天就不用想,她早早起來給我臥倆雞蛋。每天都是把洗臉水打好,不涼不熱;把牙膏擠在牙刷上,皮鞋給我擦得鋥亮,手絹給我揣在口袋裡。不管什麼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她做不到的。我聽了只有羨慕。想起李家立嫂子說的話:趙志剛我告訴你,好漢無好妻,賴漢子戴花枝。難道真是這樣嗎?我無論如何想不通,我想離婚。但是由於父母不負責任,我小時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的罪,我不想再讓寶貝女兒象我一樣。我是既不甘心又不忍心,反覆糾結徹夜難眠,真是度日如年!我去侯馬趙永利家,永利在廚房門口看着鍋,九菊坐在屋門口擇韭菜。永利說:哎呦,下雨了。九菊伸出腦袋看了一眼說:可不是嗎,真下雨了。過了一會兒永利說:這雨下得還真不小。九菊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說:可不是嗎?下得真不小。再過一會兒永利說:這雨還是越下越大,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九菊扭頭看一眼說:可不是嗎,真是越下越大。我忍不住說:你們倆淡不淡?有意思嗎?倆人哈哈大笑,九菊問我:那怎麼辦呀?他說話我總不能不搭腔呀?我說你算說對了,我們家就是這樣,我說話她從來不搭腔。九菊說那多彆扭!多憋得慌呀?我說我憋得慌,人家不憋得慌。永利說那樣我們可受不了。九菊說:那,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呀?我說我也不知道。 肚子脹氣體無論如何排不出來,肚子咕嚕嚕叫,一揉肚子就象壞西瓜一樣,嘩啦啦地響。我想氣體總是在上邊的,我就趴在床上撅起屁股,頭朝下沒準兒能放個屁出來,但是撅半天也放不出來,還把脖子撅得生疼。我貼牆倒立,覺得好像肚子裡的東西“呼拉”一下都到了嗓子眼兒,整個腹腔里東西都在下邊,氣體都在上邊。但是,那股子氣在肚子裡橫衝直撞,就是不出去!騰出一隻手來按壓肚子也不管事,實在累得不行,下來歇一會兒然後再倒立。蓮青一覺醒來問我:你不睡覺瞎折騰什麼?一翻身她又睡着了,我真想一腳把她踹下去!看了無數醫生,去了多少醫院,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一直查不出原因來,這讓我非常惱火。統計局張鳳毛的老婆整天說:氣得人肚子疼哩。當時我不理解,年輕不知道生氣會得病,還奇怪生氣怎麼會肚子疼。姥姥早就說過:氣大傷身後悔晚。從小到大我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着過這麼大的急,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的病全是因為生氣。每天吃不了幾口飯,肚子看着癟癟的,感覺總是滿滿的,像馬上就撐破一樣,又疼又難受。同學張玉萍說:趙志剛,禮拜天我鬧了一天肚脹,哎呦!真難受喂!折騰得我坐立不安。我就想,人家趙志剛肚脹了這麼多年,他是怎麼忍受過來的呀?太痛苦啦!做過胃鏡檢查,那條拇指粗的彈簧管子在腸胃裡翻滾扭動,乾嘔也吐不出來,眼淚嘩嘩地流。檢查半天大夫說:沒事兒,挺好的。我那麼難受他居然說挺好的。再做全消化道鋇餐造影,空腹什麼都不吃,每隔一個小時拍照一次,全部做下來要二十四小時,直到喝下去的鋇拍到肛門拉出來為止。檢查結果也是什麼都沒有!真是氣死我了!這怎麼可能呢?如果肚子裡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肚子總是那麼脹?氣體就是排不出來?這麼多的氣體是從那兒來的?我不相信醫生的話,我覺得肯定是什麼地方不通,要不就是腹腔里長了什麼東西,阻礙腸胃蠕動,我非要把事情搞清楚。 我托人在臨汾老東關小醫院,找了一個中年大夫,讓他給我剖腹檢查,非得找到那個堵住不通的地方!這裡條件很差,緊挨着馬路邊人聲噪雜。但是正規醫院大夫不給做,我只能在這兒做。大夫給我做半身麻醉,我的思維很清楚什麼都知道。那涼涼的刀片劃開肚皮的感覺,他用手掏腸子我都知道。倆人一邊做一邊聊,我對他說:反正是開一回刀,你一定給我仔細找找,看到底有什麼東西。他說你放心吧,翻騰半天他失望地說:真的什麼都沒有,總不能白挨一刀吧?要不把闌尾切了?我說行,他就把闌尾切了,拿着讓我看,象小手指一樣。他說那我就縫上吧?我只好答應。要是找到一個拳頭大的瘤子,哪怕是惡性的也好,切除掉起碼我能舒服幾天,管它能活多少日子呢。剖腹檢查刀口是挨着肚臍旁邊豎着開的,旁人看見總要奇怪地問:你那是做的什麼手術?我說切除闌尾別人都不相信,我不願跟人說這次荒唐的剖腹檢查。醫院在馬路邊噪音特別大,夜間一點以後才能安靜下來。凌晨三點鐘,小四輪拖拉機又瘋狂地叫喚起來,弄得我一夜也沒合眼。縫上刀口後肚子脹得更厲害,氣體在腹腔里上下左右地串,就是排不出來,哎呀!憋死我了!我捂住肚子在地上蹲着,不行。躺在病床上,蜷縮着身子也不行。我跪在床上不敢用力壓,刀口在右邊我只敢壓左邊,還是不行。我只好再蹲在地上,象拉屎一樣使勁,但是使勁大了刀口又疼。頭上的汗珠滴答滴答掉,折騰了一整夜,終於在天亮的時候,放出一個終生難忘的大屁來,就象解開一個大氣球一樣,放了好一會兒才放完,累得我躺在床上象死人一樣。大夫八點來上班查房,打開紗布他驚喜地說:哎呀,漂亮!真棒!我也低頭看,刀口一丁點兒發炎的跡象都沒有,一點兒也不紅腫。大夫說: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好的皮膚。我問能回家嗎?這兒太吵了。他說沒問題回家吧,想着一個星期來拆線。上午九點鐘蓮青和女兒來看我,女兒會騎二四型的小車子了。我讓蓮青把女兒帶上,我騎着小車子回家。一周之後拆了線,不仔細一點兒也看不出刀口,只有在提拉皮膚的時候才能看見,這是娶了孫蓮青我挨的第二刀! 我說過蓮青有一樣好,那就是給我煎藥極其耐心,從來沒有煩過。不管多麼複雜的程序,多麼長的時間,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她都會按時守候在爐火邊,給我耐心地煎藥。先煎後煎,頭煎二煎甚至是三煎;她總會不厭其煩地給我煎好,而且按時催我喝那苦藥湯子,竟有如此難得和少見的耐心!難不成我倆的姻緣,就是前世她虧欠給我煎湯熬藥?這輩子還債來了?苦啊,真是苦啊!天天看病天天喝苦藥湯,天天受罪天天痛苦!何年何月是個頭兒!因為肚子脹我還喝過兩次鹽酸。那時中藥西藥吃了很多,一直不見效我很着急,看到一篇文章說,人肚子裡有很多種細菌,其中一種叫產氣桿菌,如果細菌比例失調,產氣桿菌過多肚子就會脹。還說胃酸少也是造成肚脹的原因,稀釋的鹽酸可以殺死產氣桿菌。我看這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辦法,就去化工商店買了一瓶鹽酸,按照比例調了一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只是覺得喝的時候有些燒心,喝下去之後沒有什麼反應,肚子依舊脹痛。第二天我又喝了一次,肚子還是脹痛,看來這個辦法行不通。現在回想真是可怕!那鹽酸本是工業鹽酸,我用它清洗銅錢幣上邊的鏽。儘管兌了一些水,把鏽蝕的錢幣放進去,鹽酸液就會冒泡冒白煙,同時產生一種難聞的氣味。如果不小心撒一點在水泥地上,馬上會把水泥地燒一片凹坑!俗話說:恨病亂吃藥。我那時年輕無知膽子真大!也說明肚子脹是多麼折磨人! 小時候,我吃什麼也不鬧肚子,頂多是在外邊瘋跑,喝了涼風進門拿起東西就吃,壓住涼氣肚子疼。奶奶給我揉肚子,放兩個屁就好了。插隊時,我曾經一次吃下去十四個粽子,那是在公路邊等長途汽車,閒着沒事買粽子吃,一毛錢一個,在涼水桶里泡的,看見汽車來了我說結賬。賣粽子的說我吃了十四個,我不相信,他給我數粽子皮和綁粽子的繩,確實是十四個。還有一次我吃了二斤柿餅,老鄉驚訝地說:哎呀娃呀,你好憨呀!會吃出結石要命的!但是什麼事也沒有。就是吃了蘇一趟的藥,我的肚子完全壞了,那次幸虧只吃了九副,如果蓮青在跟前把那四副藥也給我煎着喝了,我就沒命了。蓮青也就沒機會再給我熬藥了。姥姥總說:恩愛夫妻不長久,打打咕咕一輩子。事情果然是那麼回事,姥姥和姥爺就打了一輩子。太谷的表姐夫梁世寧突然死了,才四十二歲。他很聰明也很風趣,出版過一本小說,書名叫《三個女人的遭遇》,因為是獨生子從小被慣壞了。在文革後期他除了嫖不沾,其他樣樣全占,抽煙一根接一根,喝酒一天一斤,整宿打麻將。為人豪爽朋友也多,表姐管不了他,他的身體就是自己糟壞了。但是表姐和他在一起,倆人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話題就能說很長時間,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表姐性格綿軟,五歲喪父,隨母親改嫁到繼父家,但是表姐和大姨父感情很好。說不準倒是因為表姐脾氣好,反倒讓姐夫放縱早夭,恩愛夫妻不長久;反而是蓮青脾氣不好,使得我得上這麼一個莫名奇怪的病,什麼也不能吃,什麼也不吸收,瘦得皮包骨。食品充足以後多數人患上三高富貴病,我卻一高也沒有,總是營養不良,面黃肌瘦,手腳冰涼。難道這就是姥姥說的“打打咕咕一輩子”嗎?就是那位算命女先生說的,我倆要白頭到老的原因嗎?胖點兒瘦點兒無所謂,只要別難受,整天肚子漲得得用手按住。女兒大了對蓮青說:我爸那是幹嘛呢?整天把手插在褲襠里,挺大的人也不嫌難看。我聽了真是哭笑不得,我這病先是心口堵也就是胃難受,在腹部的上半部。上班時我趴在辦公桌上,用桌子角頂住胃部,以至於把跨欄背心頂個窟窿。吃了蘇一趟的藥,難受的是小腸也就是小肚子。是的,小肚子離褲襠不遠,手在裡邊誰看得見?我瘦成這樣,沒有人問我難受不難受,女兒還說那種話,孫蓮青不給女兒說,我也沒辦法解釋。還是閆家小爸說得對:悄悄的,自己不說沒人知道。 我不知道蓮青什麼時候偷偷把環摘了,一次夜裡行房,我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反正不玩則已,要玩就得足興。結果第二天早晨出事了,她端着尿盆苦着臉對我說:你看看,都是你鬧的,都三個多月了,叫你捅下來了。我低頭一看,尿盆里有個巴掌大的肉餅子,我奇怪地問:你不是上着環嗎?怎麼會懷孕呢?她嘆口氣說:我想再生一個,萬一是個男孩,不是也讓你高興點兒嗎?我生氣地說:我不高興!即便你有這種想法也得告訴我!你不應該瞞着我。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憑什麼你想生就生?我告訴你,這輩子我們就要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這是當初倆人決定的。少廢話,你立刻去醫院把環帶上!我心裡卻想:千萬不能叫她生男孩兒,她要是生下一兒一女,我真是一天也活不了!生個女兒就這麼使性子,整天折磨人。要是再生一個兒子,真想不出她會怎樣欺負我!她的好友竇露萍生了一男一女,什麼時候去她家,都是男人張毓書忙着做飯、餵雞、洗衣服和收拾屋子,一刻也不閒,陪着我們說話的是竇露萍。張毓書五十多歲就死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孫蓮青姐妹三個生的全是女孩,姐兒仨在長辛店很有名,孫氏三姐妹跟宋氏三姐妹有一拼!可是老天有眼,偏不叫她們生男孩兒,她們如果生了男孩兒,男人真活不了!妹夫劉愛群悄悄對我說:二姐夫,您說我媽要是死了,我可怎麼活?大姐夫賀心純什麼話都不敢說,家庭聚會就是姐兒仨暢所欲言。我認為男人的姐姐不宜太多。從小到大發話的都是姐姐,這個男人就養成不敢說話的習慣。大姐夫有三個姐姐,妹夫有兩個姐姐,奇怪的是他和小姨子結婚後管老婆叫“三姐”,不叫三姐不說話。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沒姐姐我是老大,從小什麼事都是我說了算。現在老婆跟我較勁,我絕不會退縮。岳父六十出頭兒死了,我父親戒煙四十年反倒患了肺癌,母親後來對我說,父親是叫她給尅死的!夫妻之間和睦最好,如果不行的話,我有一口氣都要爭,能講理就講理,不講理就打!我不信打不過她!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都說是腎為先天之本,脾為後天之源。我整天吃不了幾口東西,但是性功能卻一點兒不受影響,她別碰我,只要一沾我,下邊立刻起反應,絕不耽誤事。直到五十多歲,才感覺好像有點兒力不從心,但是只要心境好也並無大礙。那次我們跟袁其恩、李冰去武當山,游小三峽在遊輪上過夜,心情好風景好空氣好,已經六十多歲的我,居然和她在遊輪里過了一次組織生活。 對於母親逼我自殺這件事,我並不怨恨母親,第一,我知道凡是與感情有關的事,是講不出道理的。第二,父母雖然都有過錯,但是父親犯錯在先母親在後。第三,母親害怕老四在家裡沒地位,她覺得我對老四有威脅。後來我也想過,為什麼兩次自殺我都沒死成?機緣是一方面,大概是老天爺不讓我死,因為我如果死了,母親的罪過就太大了!虎毒不食親生子,何況是人?我若自殺成功,母親豈不是禽獸不如!母親至今恨不恨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從來不恨母親,最多是不贊成她的為人。不管怎樣,從五七年反右父親倒霉,到文革又打成歷史反革命,忍受那麼大的精神壓力,母親也沒有和父親離婚,沖這一點我還是愛母親的。以前我只知道色膽包天,現在我懂得了:姦情仇大!我在報社工作報紙雜誌多得很,看見過許多這樣的事,叔嫂通姦弟弟竟然把親哥哥殺死,這種事情一點兒也不奇怪。一次我去地區外貿公司,保管員老李給我看一張金錢豹皮,是臘月里打的,毫、毛、絨俱在,皮張很大,成年雄性豹子是個皮筒子,我特別喜歡。於是我跑到皮革廠去問,能不能給我加工鞣製,他們滿口答應還說曾經熟過老虎皮。我花了七百塊錢買下這張豹子皮,用自行車駝着來到皮革廠。沒想到他們聽說花了七百塊錢,不敢接這個活兒,皮行里有一個行規,就是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為不知道動物是怎麼死的,如果是用毒藥毒死的,皮張放進藥水裡,毛會全部脫落變成光板。沒奈何我只好送回外貿公司。老李說:你如果不要這個皮桶子,還有一張熟好的皮褥子,這張皮子是十一月的,有毫有毛,但是還沒有起絨,因為新換的毛鮮艷更好看。我說:你別囉嗦了,拿出來。他打開大箱子取出來,我一看決定要問多少錢。他說:這個你給二百三十塊錢得了。我如數給了錢,然後帶回家鋪在床上,天天看着撫摸着,喜歡不夠。我忽然想起給姥姥買狐狸皮圍脖的事,姥姥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姥姥曾經說過:紅魁呀,我這個人不信神不信鬼。你要是真孝順我,不用到我的墳上燒錢掛紙,你就孝順你媽和你舅。你媽跟我過日子不容易,你舅是我的心尖子眼珠子,你孝順了她們倆就等於孝順了我。既然姥姥這樣說,那我何不給母親做一個狐狸皮圍脖呢?一來了卻我對姥姥的心願,二來也能修復和母親的感情。我買了一本書,叫《農副產品加工手冊》,裡邊有怎樣加工熟皮子。認識了外貿的老李,我就去他那裡找狐狸皮。 我認真地讀完熟皮子的程序,準備好材料,一份白礬加三份食鹽,熬成飽和溶液。首先把皮張用溫水泡軟,然後翻過來毛朝里肉朝外,用刀子刮去多餘的脂肪和筋頭馬腦,把皮板刮乾淨,用洗衣粉水把油脂去掉,然後放進食鹽白礬溶液浸泡,每天用手去抓揉和攪動。天氣炎熱浸泡十天至半個月,天氣涼就要多浸泡些日子,冬天的時候,我把泡皮子的水桶放在火爐旁邊。時間浸泡夠了,皮子就由原來的皮肉變成了麻布手感。這時把皮子撈出來,用清水涮一下,控干水分慢慢陰乾,決不能放在太陽地里曬。在陰乾的過程中,每天都要用手縱向、橫向拉扯,用鈍刀子反覆刮擦。這時,皮板就變成擦汽車的麂皮一樣,幹了也很柔軟。北京天壇北門外有個皮毛三廠,開了一家裘皮店,我拿一張狐狸皮去問,能不能給我加工做成帶眼睛、能張嘴的狐狸皮圍脖。接待我的師傅姓牛,他問我皮子在哪裡熟的,我說是自己熟的。他問我用什麼熟的,我說用食鹽和白礬,他很驚訝地問:用鹽和白礬也能熟?我點頭稱是。他很佩服我的手藝,因為他們店裡的狐狸皮圍脖,狐狸的耳朵只有外皮沒有內皮,內皮是用膠水把其他短毛皮子沾上去的。我的狐狸耳朵是把中間的軟骨抽調,外皮內皮全部保留,這是他從學徒干到五十多歲也沒見過的。他不住聲地誇我手藝好,答應給我加工圍脖,加工費三十五元。沒幾天就做好了,我拿回家給母親看,和市場上賣的一模一樣,母親很高興,誰來了都要拿給人家看,我還送給了舅媽一條。回到臨汾後我勁頭兒更大了,蓮青也想要一條,我說你等着吧。我去山裡收狐狸皮,但是,往往沒有狐狸皮卻有狸貓皮,我見過菜市口信託商店賣的狸貓皮大衣,花紋非常漂亮,比狐狸皮更好看,我把狸貓皮也買回來,加工鞣製狸貓皮,給母親做了一件狸貓皮大衣。路過皮毛三廠,看見旁邊是一家制帽廠,我有一個想法:下雨天打雨傘,尤其是母親抱着孩子,再拿一個提包,在雨中行走很不方便,颳風會更加艱難。我想不管用哪只手打傘,也不可能充分利用傘,人不可能位於雨傘中間。如果把傘頂在頭上,人就可以占住中間的位置,不僅充分發揮傘的作用,還可以騰出一隻手。我簡單地畫了一張草圖,是一個頂在頭上的雨傘,還畫了一個可以翻動的墨鏡,用的時候放下來,不用的時候翻上去。我把信連同草圖寄給那家制帽廠。過了幾天,他們給我寄來一封回信,感謝我對他們的幫助,我並沒有在意。此時是一九八九年,我剛剛回到北京的時候。後來我看見大街上的人,都頂着一個雨傘式的太陽帽,挺好看也挺好玩的。老四說:大哥你真傻!這都是專利!你就白白給人了。我說這種東西我可以設計很多,不算什麼。 上班時我看南方周末報,有一則徵文啟事說五十三年前,國民黨統治時期出版過一本書,叫《中國的一日》,現在策劃出版一本《新中國的一日》,向社會各界徵文,要求寫五月二十一日的所思所為。於是我寫了一篇散文,名為“遲來的春雨”寄出去。據我所知,臨汾報社不少編輯和記者都投了稿,但是接到答覆的只我一人。第一封信函告知:您的稿件初選被選中了,將來要出版平裝版和精裝版,您要平裝還是要精裝?要幾套。我回信說要平裝一套。過些日子又來一封信函:您的稿件複選也被選中了,您要精裝還是要平裝,要幾套?我回信如前次一樣。這件事我沒有放在心上,主要精力都在熟皮子上,到家就是抓撓皮子,已經熟好的我用刀子切割好然後縫合。抽時間我還要到山上各縣去收皮子,但是此時已經收不到好皮子了,因為河北省的皮貨商來到山西,他們給的價格高。收不到皮子就意味着母親的大衣做不成,我只好去找外貿公司的老李,老李說:開放改革了,縣裡願意給我們就收着,人家不給我們也沒辦法。不過,我這裡還有一些過去賣不出去的次品,你要是願意拿走,胡亂給幾個錢都拿走吧。我一看,不是缺胳膊短腿就是沒尾巴沒腦袋,主要是這些皮張,多數不是冬天打的,有春天退毛時候的,也有秋天剛長新毛的,還有夏天的。夏天動物身上沒有絨毛,做大衣根本不能用。但是不能挑,要拿全拿。因為不用幾個錢我就全拿上了,一共三十多張。狐狸皮全頭全尾全四肢的,我做成圍脖,身子不全的我就做成狐狸皮帽子。狸貓皮,好的做前身和後身,差點兒的做袖子,領子全用狸貓的脖子,這裡的花紋最好看。一般人不會知道動物的皮膚哪裡最厚?我做過狸貓皮大衣,所以我知道是脖子,主要是脖梗子。牛犁地用脖子,馬拉車也是用肩膀和脖子,因為這裡是動物全身肉皮最厚的地方。皮子不富裕,我用狸貓脖子皮做領子,只能選用一寸多寬、花紋好看的一小條,縫一條一尺多長的領子,要七八塊脖子皮。縫皮領子真是扎爛了我的手!因為學做衣服是用縫紉機,我不會用頂針。開始時每縫一針我都用大拇指甲當頂針,頂不了幾下指甲就頂破了。於是我又用沙發的扶手頂,把扶手頂了很多針眼,蓮青心疼沙發數落我。後來我想出一個辦法,找一個鐵罐頭盒,剪成小鐵片放在沙發扶手上;然後用鐵片當頂針,縫一針頂一下,這個效果特別好。我一邊縫一邊還要去鹽水桶攪拌皮子,鹽水蟄得手指生疼,因為每天要熟皮子,手上不是口子就是針眼,真是疼得鑽心。蓮青不識趣地問:是不是給我做的?我說你先靠邊兒站,這是給我媽的。我比着蓮青的呢子短大衣做的,她以為我是給她做的,做皮衣完全是一股子心勁兒,是兒子對母親的一顆心! 這時蓮青正在聯繫往北京調動。我認為沒戲既不關心也不干涉,如果花很多錢我堅決不同意。在五七幹校工作時有個同事是知青叫李保群,他未婚妻患甲狀腺炎回北京了。李保群勸我:志剛回北京吧,這兒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我說誰不想回去呀?但是我誰都不認識。他說用不着認識人,只要給安置辦花錢就行。我問他辦一個人要花多少錢。他說四千塊。媽呀!那時我一個月才四十三塊錢,多少年才能攢夠這筆錢?如果家裡不出這筆錢,我自己絕對拿不出。李保群說:安置辦的人黑着哪!他們輪流坐莊。本來你把這個人餵得差不多了,下次去換人了,你只好從頭開始,直到他們個個都吃飽了,你的事才能辦成。說心裡話,保群不拿我當外人,他是為我好。而且那些人早退休了我才敢說出來,而且李保群也退休了。其實我的想法是,有錢我也不往這個窟窿里扔!山西怎麼啦?不是人呆的地方嗎?另外我也沒條件,我媽才不會給我花這筆錢!後來時局變了,鄧小平上台放寬知青返城條件。孫蓮青之所以二十七歲才結婚,就是一直沒有放棄回北京的念頭。知青政策新六條里有老人身邊無子女照顧,我們勉強符合這個條件。以前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居然輕鬆辦成了,但是我們恰恰趕上六四動亂。本以為我投稿的那本書出版不了,因為我寫的是知青的困惑,有些對社會現實不滿的情緒。出乎意料書居然寄來了,打開包裝一看,是華夏出版社出版的,怪不得,這是鄧朴方殘疾人聯合會的組織。如果不是華夏出版社,換個別的出版社就出不成了,那時候整個中國都亂了。一九八八年和八九年,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老百姓叫喊多少年的萬歲,居然有人站出來質疑!西單出現了民主牆,國慶節遊行隊伍里竟然有人用一條白布寫着:小平,您好。看見這張圖片我非常吃驚!據說是北京政法學院學生打出來的,他們該不會被抓去坐牢吧?後來什麼事也沒有。北京接收單位通知我倆面試,恰巧趕上那些驚心動魄的日子。見面後兩個單位都很滿意,讓我們回去等消息。我的單位是豐臺新聞中心,就是後來的豐臺電視頻道。但是檔案經過豐臺區委宣傳部,宣傳部一看三十八歲,中共黨員,中級編輯職稱,決定把我留在區委。蓮青就不能去區計委了,兩口子不能進一個大門,這是政府多年的規矩。為了避嫌,其實屁事不管。我去區委宣傳部,人事局把蓮青調到勞動局,我倆第二次面試趕上了六四動亂。 要辦的事情很多,我一次也沒去天安門廣場。我懂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全家人去天安門廣場看自由女神,我也沒去。六月四日晚上看電視,看到杜憲和楊柳播新聞含着眼淚話語哽咽,我覺察到要出事。又看到崇文門菜市場過街天橋上掛着燒焦的屍體,職業感覺肯定要出大事!我決定趕緊回臨汾。那天晚上整個北京城沸騰了,天氣熱大家睡不着覺,電視上越強調不要去天安門廣場,年輕人越是成群結隊往天安門廣場跑。我趕緊給弟弟們打電話,叫他們不要去那個是非之地,得知他們都沒去我心裡才踏實。我叫蓮青早點兒睡覺,明天買票離開北京。但是蓮青興奮得睡不着,她守着電視機一直看現場直播,看六里橋“全民截兵”,還指責我干新聞沒有責任心。我沒心情跟她拌嘴,只好自己先睡。半夜忽然被一種地震的感覺驚醒,地動山搖轟隆隆震天響。蓮青跑回來對我說:快點兒紅魁,部隊從六里橋進不了城,改道從右安門進來了,現在南橫街過坦克車哪!全院人都看哪。說完她又跑出去了。我以為是地震,原來是過坦克。因為有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後來國人對地震很敏感。就是從唐山地震開始,北京的四合院開始搭建小廚房,當時叫防震棚,後來誰家都不拆,使之變成了居住面積,後來拆遷變成跟開發商交涉的砝碼。北京四合院在那時就毀得面目全非,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軍隊進城過坦克與我何干?睡覺,明天買票回山西,我翻個身繼續睡。 第二天早晨洗一把臉,我騎上車子直奔北京火車站。從南橫街往北到菜市口,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這很不正常。我繼續往北騎,騎到宣武門竟然一個人也沒看到!十字街頭橫着三輛無軌電車,前三門大街空蕩蕩不見人影。我雖然有些驚訝,但是顧不得想繼續往東騎。騎了一會兒,迎面過來四路縱隊的軍人,前兩排端着上刺刀的大槍,後邊的人手裡拿着傢伙,有菜刀、斧頭、螺紋鋼、木棒,甚至還有人手裡握着一塊磚頭!各個橫眉立目目不斜視,“咔,咔,咔。”地往西邊去了。我握緊車把從他們身邊騎過去,估計大約是一個連。我沒有當兵的經歷,按常識一百多人絕不會是一個排。走到前門時,我看見馬路北邊站着一排戰士,他們兩兩挨肩,空一個人的位置,接下來還是兩兩挨肩,人少站不成一堵人牆。從空檔我看見天安門廣場上垃圾有一米高,有塑料帳篷、雨衣、雨傘、草帽和自行車,最多的是衣服和鞋子。我一邊騎一邊看,忽然被一聲斷喝嚇一跳:不許看!快走!我趕緊低下頭騎車過了前門。迎面又走來一個四路縱隊,前兩排人端着上刺刀的大槍,後邊的人拿着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穿着很奇怪,長褲子外邊套短褲,襯衣外邊套跨欄背心。後來才聽說,戰士們來到六月的北京,穿的都是單衣,夜間比較冷,他們只好把隨身帶的換洗內衣穿上了。我與他們擦肩而過,來到崇文門,我特意望望過街天橋,上邊還掛着那具被燒焦的屍體,黑乎乎地蜷縮着,逆光看不太清楚。 來到北京站又讓我吃一驚!往日人山人海的火車站,廣場上竟然沒有一個人!這場面是我半輩子也沒見過的,而且以後再也見不到!我不慌不忙地來到售票室,以為裡邊和外邊一樣沒有人。但是當我拉開門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裡邊擠滿了人。男人都光着膀子,我根本擠不到售票窗跟前,有人爬上售票口的窗台,一手抓住鐵欄杆一手往裡邊送錢,叫喊要買的車站名。有人說北京要打仗了,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有人說軍隊意見不一致,不聽鄧小平的調遣;還有人說已經來了幾個軍,包圍了北京城;人聲鼎沸十分噪雜。車站維護秩序的人握一根長竹竿,橫着出手“嗖”地一下子,把窗台上的人抽下去,立刻又爬上去一群人。我已經熱得喘不上氣來了,溫度最少有四十度,我一邊解衣服扣子一邊擠出售票大廳。騎上車子一邊走一邊想,怎麼樣才能離開北京。這時,從我身邊追上來一個“板兒爺”,這是“六四”出來的新稱呼。他蹬平板三輪車拉着一個客人,一邊走一邊說:您說您可真是的!什麼時候來不好,偏趕這日子口兒來北京!我跟您要四十,一點兒都不多!您得說您要去什麼地界兒,好傢夥了,您要去東四!那是要穿過長安街的!這是什麼日子口兒?啊?我容易嗎?掙您這四十塊錢?我是拿腦瓜子揣在褲腰裡,純粹玩兒命哪!我可跟您說好了,過長安街您別東張西望,您低頭坐着,我悶頭蹬車。過去了那是咱們的福份。要是過不去,哎呀,下邊------咳,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從北京站到崇文門十字路口沒多遠,我只聽他們說了這麼幾句話,他們往北走我往西騎,路上仍舊沒有人,一直到家也沒看見一個人!這就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北京南城早晨的真情實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一個奇怪驚險的早晨,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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