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5e75de0100tber.html 認識小 周老師那是三年多之前的事吧,那時有事沒事,要一部什麼天一閣出版的書老是往天一閣跑,還是在老書庫就認識了她.她對人熱情又無什麼顧忌,稱她為小周老師是因為她的年齡比我小,但別的無論什麼都比我強,因此我說脫口就叫她為”小周老師”.自從我參加了伏跗室讀書會以後,碰面和交談機會就更多了,她對自已工作的鐘愛和執着就對讀書會的負責就可以略知一二了.我們的讀書會大都是在星期六的下午舉行,因此她老是放棄休息時間為讀書會工作.另外對讀書會的每月程序都由她一人精心策劃…… 小周老師抽空寫了一篇題為”別宥齋往事”的大作,我看了之後仿佛又讓我回到了舊時的歲月.”屋小如舟,書多如鯽.”景象又浮現腦際.眼下又正值霉季,霉季後期正是”曬書”的繁忙辰光!《甬城街巷》中由樓世宇撰文的《不求聞達重書香》講到:“……只是到了每年的梅雨過後的伏季,室內便要進行曬書.所謂曬書,並不是在日光下曝曬這些藏書,而是在晴天乾燥通風的環境下晾書,然後放回櫃中,…..”據我所知不是然後,而是要晾透後才能放入櫃中.這可是一件碎繁的事,不知蹉跎了我多少年月啊!所以說一篇好的文章就會令你步入已遠去的生活、遠去的歲月,勾起平日不易想起的往事.我在這裡十分感謝小周老師,感謝她為此付出的辛勤勞動. 別宥齋往事 善本庫上架,每每看到一部令人驚嘆的好書,多是別宥齋舊藏。四百多部嘉靖本,有一半是別宥齋的。天一閣世人盡知,可有幾個知道目前天一閣藏書的三分之一來自別宥齋?如果算善本,大概占二分之一強吧,超過了天一閣原藏書,更勝過馮家的伏跗室,以及蝸寄廬、清防閣和樵齋。那部美輪美奐的《集韻》是別宥齋的,朱墨燦然的萬斯同《明史稿》是別宥齋的,批校圈點的顧廣圻校《儀禮註疏》是別宥齋的……入選國家珍貴古籍名錄的84部珍本,別宥齋舊藏就有41部。撫摸着朱贊卿先生墨跡猶新的題跋,大概只有朱家的後人和我們這些庫管員還常常回憶起朱先生那艱難的藏書故事吧? 1961年,民國時期寧波著名的朱贊卿大律師已經近耄耋高齡了。他守着別宥齋和一樓古籍寂寞度日,常常想起買書編書的舊日時光,那時候老朋友馬涯民、楊菊庭,馮孟顓、沙孟海等經常一起探討版本,鑑賞瓷器,甄別字畫,把玩硯台,別宥齋弦歌不斷。而現在,馬涯民辭世了,楊菊庭和沙孟海成了右派,馮孟顓躲在伏跗室,偶爾出來向水鳧橋畔賣劈柴的“勞動人民”學習幾句——所謂的風流雲散,就是指這樣的光景吧? 然而世道容不得朱先生的憑弔和感傷。建國以來的歷次運動,朱先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每次總是僥倖涉險而過——一來,他沒做過民國政府的官,二來,他與新政府也不十分熱絡——大凡太熱絡了,總會踩到地雷,可惜老友沙孟海不曉得這個道理。他坐在別宥齋落日的餘暉里,有時候叫孫子拿出一部古籍來翻翻。以前,家裡經常會來許多跑單幫的書賈,他還清楚記得有一個叫林雲葆的,穿着油膩膩的長衫,腋下夾着個破布包,一路“先生、先生”叫進來。林雲葆是寧波人眼裡的“茶羅書賈”(即無賴),住住小客棧,吃吃飯店飯,賺來的的錢不治產業,全都盪光了。但是,他頭腦靈活,路子野,哪個世家大族要散書、賣古董,他總是最先得到消息,所以拿來的東西往往是好的。他把老翡翠用雪白的皮紙給包起來,給朱先生看時,順手摘了一片樹葉:“先生,儂看看,像樹葉一樣碧碧綠,好東西,先生,好東西……”朱先生就笑着收了:“老林,有好書先撥我看看,好伐?” 有一次,林雲葆衝鋒一樣撞進來,把破布包往朱先生前面一放,連“先生”都省了,直嚷“看看、看看”。朱先生打開一看,只覺得喉嚨發乾,心好像要跳出來一般:這是萬曆二十一年監本《儀禮註疏》,十七卷,六冊。萬曆本不算什麼,問題是上面有顧廣圻密密麻麻的批校題跋!老林的要價嚇煞人,好說歹說,最後以五百大洋,再加上四部方志才成交。朱先生沒有那麼多錢,跑到錢莊貸款,還押上一件大毛皮襖,這也算是“典衣買書”了吧。這部顧校本被放在床頭好多時候,得空就翻翻看看。朱先生有個癖好,中意的書必放床頭,晨昏相伴,等下一部好書進來,前一部就自動讓賢。 一晃就好多年沒見林雲保了…… 寂寞的日子突然被打破了。寧波軍分區來了個領導模樣的,笑嘻嘻對朱家說:“你們的房子,解放軍想租用,你們看行嗎?哦,行,那你們就準備搬家吧,最好三天之內搬走。可以啊?很好。還有,這些這些這些家具,解放軍想借用一下,可以啊?太謝謝了。我們會出借條的。很好很好,感謝感謝。”他所指的那些家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借條倒是出了,但後來這些家具還是不知所蹤了。 朱先生把花木競秀的大宅院騰出來,別宥齋的藏書也一起搬家,從此後,別宥齋就只有書,沒有樓了。 1963年,四清運動開始了。有一天,老朋友沙孟海突然造訪,他帶領一群文物工作者到寧波來進行文物登記的工作。他是右派,此次上級領導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沙孟海先生對老朋友說:“我代表政府來文物登記,希望你不要隱匿,不要牢騷,要盡力配合。”沙孟海真是懂行的大家,他先將所有藏書畫和古籍的箱子全用封條貼上,然後再一件一件看。書畫,看到蒲華、任頤、徐悲鴻、張大千,就蓋一個“看”的章,表示已經看過,但不入眼;看到黃庭堅、文天祥、揚州八怪的字和畫,就登記在冊,表示這是珍貴文物。書實在太多,登記不過來,就讓朱先生自己做目錄,一式二份。朱先生請了兩位老先生來幫忙,每人每天一元二角,只記下書名和冊數,這就是流傳至今的《別宥齋藏書目錄》三冊,編藏書目錄時,它曾經是我的案頭書。 沙先生到寧波來就看了五個藏家的藏品——別宥齋、伏跗室、蝸寄廬、清防閣、靜遠仙館。靜遠仙館是袁梅堂的齋名,有許多好字畫,後來一併歸了天一閣,共有一百八十多件。但和別宥齋的一千一百多件相比,還是遠遜之。這五家的藏品被國家登記在冊,從此不得自由買賣。那時零星還有書商出沒,當然也是公私合營後舊書店的業務員,但他們被告誡不許去這五家收書。 那時天一閣的負責人邱先生對朱先生說:“先生,天一閣散出去的書也挺多,我們有責任將這些流散書訪歸,您說呢?”朱先生說:“你的這個想法很好,我們都應該配合。但是,我明天要去杭州一趟,等我回來再商量你看如何?”杭州回來後,邱先生又來了。朱先生想了半天,說:“我這裡呢,確實有一些天一閣流散出來的書,但是,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更多呀。江浙這一帶,但凡藏點書的,誰沒有天一閣的白棉紙抄本啊。你先將大頭解決了,我這裡好說……”邱先生沒辦法。朱先生還在為自己的軟釘子得意呢,席捲一切的文革“橫掃”驟然來襲,所有物資,古籍、字畫、古董、器物全都抄走,包括天一閣散出的80多部書。這回,是任憑誰都逃不過了。 1966年,朱先生八十一高齡,已經不大會走路了,整日躺在床上。死,對他來說,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反覆考慮過,仿佛已經是老朋友了。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此時,平生最大的磨難才剛剛開始。 八月二十六日,海曙農中的一群紅衛兵闖進來,對躺在床上的朱贊卿先生宣布橫掃開始。一個任職於文管所的熟人立即動手,先從朱先生身上開始抄。抄出了一個皮夾子,裡邊有一個鑽戒。他把鑽戒往口袋裡一放,將皮夾子一扔,堂皇出門。第二天,三十多家單位幾百個紅衛兵聚集朱家,開始查抄。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搬到明堂里,然後叫朱家的男女老少分別進入兩間屋子,對他們進行裸體搜身。女人盤着的髮髻,男人的隱私處,悉數搜過。然後,每兩個紅衛兵盯一個朱家人,不許亂動、亂走,不許說話。抄家之後,在朱家明堂辦了一個展覽會,讓群眾來參觀大資本家、大地主、訟棍的生活是多麼驕奢淫逸。群眾群情激憤,紛紛向朱先生唾罵、吐口水,有幾個小孩還強迫他吃橘子皮。又傳說朱家藏了許多唐伯虎的畫,風流才子唐伯虎,他的畫該多值錢!更激起了人民群眾的憤怒。其實,朱家沒有唐寅的畫,當時這樣宣傳,效果比較好,因為老百姓不知道別的什麼著名畫家,黃庭堅文天祥一概不認識,但是三笑的故事耳熟能詳,唐伯虎那是如雷貫耳的。這個大資本家、大地主、訟棍霸占了人民群眾這麼多財產,真是太可惡了。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在所謂“朱贊卿罪證展覽會”最後的一天中午。朱先生奄奄一息。造反派對他的孫子朱弘世說,去,把你爺爺背到火車站去,從今天起,朱家的老地主和小地主全都押回原籍,監視生活。朱先生是蕭山東門外朱家壇人,少小離家,現在蕭山已經沒有直系親屬了。一家四口,包括朱太太以及兒子兒媳,都隨着風燭殘年的父親回到無寸土寸屋的老家。來寧波時,朱先生一個鋪蓋、一個箱子、孑然一身,還有飛揚的青春和激情;現在回去了,還是一個鋪蓋、一個箱子,多了三個人,以及怎麼也斷不了的那一口氣。 朱家的抄家物資,包括十萬卷古籍、一千多件字畫碑帖、一千多件器物外,把一切能編賣的浮財作價7000元。但這7000元一直放在政府財稅局手裡,朱家不能擅自使用。孫子朱弘世留在寧波,每個月8元的生活費是從這裡出的。到了朱家壇,沒有房子,買房子的500元,也是這裡出的。在老家,朱先生沒有任何收入,兒媳紡棉花,兒子在畜牧場割草,就這樣維持一家人的生計。1967年農曆6月,大律師、藏書家、鑑賞家朱贊卿先生走了。他藏了一輩子的書,死時,身邊連一張字紙都沒有。 朱先生去世後,朱家突然接到村裡的通知,說是寧波有一筆錢轉到蕭山,朱家人每個月憑村里證明可以每人每月領8元的生活費。朱老太太沒領幾個月,當年的12月去世了。 孫子弘世在冷眼中偷生。1970年,當政者在翻看查抄物資時,發現了“變天日記”、“攻擊鋼鐵長城”的惡毒話、“反動標語”,弘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入獄十年。那一年,他28歲。1980年平反,補回來3000元。十年,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的風華歲月。關於“攻擊鋼鐵長城”,這倒沒有冤枉朱先生。當時,朱先生的別宥齋被寧波軍分區占了後,他發牢騷:“解放軍是不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但除了一針一線,其他什麼都要。” 弘世先生老境淒涼。為了兒子結婚,他騰出房子,搬到鄉下去住。老伴早去世了,他一個人住着。鄉下離城裡遠,來一趟很不容易。退休金也不高,他貧窮,沒受過很好的教育,也老了,但他身上還是有世家子的那種謙和的君子之風,溫文爾雅。有時候他會說:“小周老師,如果現在這些東西還在朱家的話,你說我能不能住豪宅啊?”我笑着說:“能,不僅豪宅,還有名馬美婢呢。”別的不說,就單舉兩例:2010年西泠秋拍,顧廣圻批校本《戰國策》(四冊)拍出800.08萬的高價;2010年保利春拍黃庭堅的《砥柱銘》拍出4.368億元的天價。別宥齋舊藏顧廣圻批校本《儀禮註疏》(六冊)、黃庭堅草書長卷《劉夢得竹枝詞》,你說值多少? 弘世先生是我們伏跗室讀書會的中堅分子,每期必來。5月7日,書友們邀請他講講別宥齋藏書,他講了許多。最後,他說:“還是藏在天一閣好,這樣,我們別宥齋的名字就和天一閣一起流傳在藏書史上了。還有,如果這些東西在朱家,我們說不定還要爭家產打官司呢。在天一閣,祖父的心血就一直可以整體保存了,還是這樣好。” 如果能在天一閣專門開闢一個朱贊卿先生的紀念室,那該多好!可惜我和先生一樣,是個寂寞的人,肉食者的事情,永遠不會讓我來問一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