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月中秋的夜晚，月朗星稀，满院清辉，墙角的凤尾竹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呓语。湘湘独坐窗前，遥望天上月，手里抚弄着小野次郎赠送的长笛，心中感慨万千，浮想连翩!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他们相识于《送别》，诀别亦《送别》，莫非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难道小野次郎早已经预感到他们注定将是天各一方的断肠人？湘湘睹物思人，眼睛滋润模糊了，想起在樱花烂漫的时节，她和小野次郎躺在校园的樱花树下，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

“湘湘，《樱花谣》是我们民族的歌谣，日本人几乎人人会唱，也是我们美好爱情的表达!我为你吹一首吧。”小野次郎轻轻吹奏起来，湘湘合着小野次郎的节拍轻轻哼唱：“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万点樱花纷纷扬扬随风飞舞飘洒，笛声嘎然而止，小野次郎在湘湘耳边轻声细语：“湘湘，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唱一曲樱花谣，我的心感受得到你在为我歌唱……”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小野君，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湘湘遥望着浩渺的星空喃喃自语，她把竹笛横放嘴边，《樱花谣》优美的旋律在月夜中弥漫开来，时而和雅清淡，恬静悠远；时而婉转清脆，轻吟浅唱，随着夜风飘出院墙，飘向星空，飘向遥远的天际，湘湘相信，远在万里之遥的小野次郎也一定听到了她的笛声。

这时，离湘湘窗户不远的假山旁，袁仁义两眼痴痴地凝望着倚窗吹笛的湘湘，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他和湘湘青梅竹马，儿时，他来到表舅家后就再也不肯回去，母亲把他拽回家，他就绝食抗议，母亲无奈说：“我的小祖宗，你干脆给表舅当儿子算了。”把他送回肖家，他一见到湘湘就快乐得又蹦又跳。湘湘美丽的倩影就这样一直伴随着他，度过懵憧的童年，走过情窦初开的少年。两人一起随李福汉在省城读书，形影不离，情同手足。袁仁义考入武汉大学工程系，两年后湘湘却远渡重洋留学日本。袁仁义的心一下子被湘湘带走了，乱得再也无心学习，他毅然决然弃学从军，追随姑父。袁仁义绝不是姑父的崇拜者，他从军完全是为了湘湘。因为他非常清楚，不管湘湘这只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头儿都篡在姑父手里。他每次从姑父那里得到有关湘湘的零星消息，就感到非常踏实，心里得到莫大的安慰和欣喜。当姑父命令他去接湘湘的时候，与表妹同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啊!袁仁义兴奋得一夜无眠。可是一路同行几天，他却始终没有勇气向恋慕已久的表妹表白，湘湘的沉默寡言，对他若即若离的孤傲，使他几次欲语还休。今天是中秋节，袁仁义奉姑父之命前来向表舅拜节，递过礼，道过节日的问候之后，他问肖老爷：“表舅，湘湘呢？”

肖祖轩道：“在后院呢，你去找她玩吧。”

表舅的话无疑就是一种暗自，或是一种鼓励。虽然上次湘湘向他横眉瞪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袁仁义还是不死心，也许在这个花好月圆之夜，他和湘湘会有转机，古往今来多少浪漫的爱情故事都是在一个浪漫的月夜开始的。袁仁义兴冲冲地跑进后院，一曲《樱花谣》的笛声飘入他的耳中，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那旋律粗听是欢快，但细心的袁仁义却品味出那蕴藏的音符里的深深愁怨!他断定表妹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且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袁仁义闻那曲中音，便知曲中意，那美妙动听的笛声就变得如锥刺心!他本想转身离去，不去打扰曲中人，可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向窗前移动。烛光交映着月光，映照着湘湘姣美的脸庞。袁仁义看得如醉如痴，湘湘一曲吹罢，他不由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呀，好一曲《樱花谣》，没想到表妹笛子吹得那么好。”

湘湘脸一热，放下笛子道：“表哥，你不是到任上去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袁仁义道：“刚到，姑父托我来看看表舅爷、表舅妈，另外带一封信给你。”

“舅舅有信给我？”

肖湘湘接过仁义隔窗递过来的信封，拆开一看，果然是舅舅那手工整俊秀的柳体毛笔字，只见上面写道：“湘湘吾儿，见信如面。这次你回国，我因军情紧急，不能等你了，舅甥相隔四年终难一见，实在遗憾，然国难当头，我不能徇私误国，只好委托仁义表哥照顾你。你母既我母，我视你如同己出，我已经把你托付给仁义，望你们好好照顾二老，代我事母、敬孝……”李福汉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他从小父母双亡，姐姐一手把他带大，直到他长大当兵离开家乡，姐姐才嫁到肖家，他视姐如母。

舅舅的言外之意，湘湘自然明白，她把信拆起来，装进信封，冷冷道：“难得舅舅一片苦心，你就当好你的保安团长吧，至于我，你放心，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袁仁义岔开话题道：“皎月当空，风清月白，表妹何不出来观星赏月呢？”

湘湘不忍拂了表哥的心，她起身，顺手拿起那件放在被垛上的披肩披在肩上，走出房门。仁义二人肩并肩踏着溶溶月色，沿着后院花园的鹅卵石小径，来到亭榭前的长椅上坐下。月色弄影，清风徐徐，石缝里的小虫儿不停地在唱歌。袁仁义扭头看了一眼湘湘，朦胧的月色下，披着肩纱的湘湘风姿绰约，宛如月里嫦娥，仁义心里一动，问道：“表妹在日本有男朋友了吧？”

湘湘点点头道：“不瞒表哥说，有了，他叫小野次郎，是北海道大学声乐系的高材生。”

“怪不得表妹能把一曲日本民谣吹得那么动听感人。原来是心心相映啊。”袁仁义口不应心，语气里有点酸酸的味道。

湘湘却望月思人，并不体会表哥此时的心情：“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联欢晚会上，我听小野次郎用长笛吹奏《送别》。他的笛声凄婉动人，把那淡淡的离愁，幽幽别情用音符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异国他乡的我如遇知音，听得泪流满面。我惊讶一个日本人能把中国的歌吹得那么动情感人，音乐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能让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人产生心灵的共鸣。表哥，你晓得不，日本歌词作家犬童球溪采用《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一首名为《旅愁》的歌词。而李叔同作的《送别》，就是取调于犬童球溪的《旅愁》。《送别》意蕴悠长，是堪称音乐与文学、中日两国文化的完美结合。”

湘湘侃侃而谈，眉飞色舞，袁仁义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调侃道：“你和小野次郎才是中国与日本的完美结合。”

湘湘眉头一皱道：“表哥，我怎么闻到了山西老陈醋的味道啊？”

袁仁义真怕惹恼了湘湘，破坏了月色美景下与佳人共聚的气氛，连忙道：“表妹别误会，婚姻自由，正是五四运动以来我们年轻人争取和向往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的铁蹄已经踏到华北、平津一带。战事一开，就不知何年何月才结束，你与小野次郎天各一方，隔海相望也不知何时能了。到时，只怕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袁仁义的话触动了湘湘的伤心事，她鼻头一酸，两眼潮湿，叹了口气道：“表哥说的也是，只是爱情不是战争和国界能割断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心心相印，又何必在朝朝暮暮呢。”

“那表妹有何打算？”

“还有什么打算，争取回日本读书，也去寻找我的爱情。”湘湘长叹了一声，道：“只是不晓得能不能如愿。”

“表妹不必如此悲观，上天有成人之美，那就等待重逢的那一天吧。”

“谢谢表哥的祝福，你原来读武汉大学土木工程，你崇拜的不是梁思成吗，怎么后来弃学去当了兵？”

袁仁义的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状的酸楚，语带双关揶揄道：“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林微音。”

“什么意思？”湘湘不明白的追问了一句。

袁仁义不知道湘湘是故意装憨呢还是真傻，他言不由衷道：“自从日本鬼子强占我东三省后，我就想，没有国家的强大，你想当什么家都没有用。唯有国家的强盛，老百姓安居乐业，你所学的才有用武之地，换一句话说，理想的实现是建立在国家民族强盛的基础上，所以，我决定投笔从戎，报效国家！”

湘湘竖起大拇指道：“高!表哥思想境界就是跟我不一样，我才不去想什么国家民族，只想学医治病，救死扶伤就行了。”

袁仁义也不去思想湘湘是假恭维还是真无知，他认真道：“是的，如果你学无所用就是白学了。我建议你在镇上开一家西医诊所，服务乡亲。我们这地方缺医少药，乡亲们有个伤灾病痛，小病请巫婆神汉，大病干挨等死。你开一家诊所，替乡亲看病解难，这可是大好事一件啊。”

湘湘跳起来拍手叫道：“好一个表哥！还是你见多识广主意高。这个建议不错啊，我这就跟阿爹说去。不过，采购药品、医疗器械，得到长沙和上海去，谁帮我跑腿？”没等袁仁义回答，湘湘调皮地手指袁仁义道：“还是你！”

袁仁义诚恳道：“我的委任状还没有正式下达，正好有时间帮你走一趟。只要是表妹的事，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肖湘湘听得心花怒放，道：“为我肝脑涂地我可受不起，这样吧，诊所有你一份，我俩合伙开，就叫做湘义诊所，你看好不好？”

袁仁义心里如三伏天灌下一碗冰糖水，感动得差一点淌下热泪，他仿佛看见丘比特的妙箭把他的心射穿了一个洞，心室被曙光照亮!连连点头称妙道：“表妹不愧是留洋的高材生。脑子转得快，湘有地域之意，义有服务之义，妙哉妙哉!”

湘湘颇为得意道：“又含有我们俩个的名字!”

 “对啊，湘义湘义，百年后我俩的名字如果能刻在一块石碑上那才叫好!”袁仁义又试探了一句。

没想到湘湘顿时变了脸，道：“去你的!你想得美!我死后才不葬你家祖坟地，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开诊所了!”

袁仁义真怕湘湘抹脸变卦坏了好事，忙不迭声道：“好、好，表妹别生气，算我胡说八道。”为缓和尴尬的气氛，他转移话题问道：“九月重阳是青岩镇的歌场大会，表妹去不去？”

湘湘又叫了起来：“真的？离开家快十年了，我最后一次到歌场还是十三岁的那一年，那个热闹啊，到处都是人，遍山遍岭都是歌。”

“你还会唱山歌吗？”

“小时候阿妈教的山歌我都没有忘记，你听，看看我唱得怎么样。”湘湘拖着悠长的山歌调子唱起来：“脚踩这团打一望，闻听歌场闹洋洋，男讲男来女也到，张也来看李来玩，张也来看花开放，李也来看花朝阳。’怎么样，可以不？”

“何止可以，简直是天籁之声呀。表妹真是奇才，到那天希望你歌场夺魁!当上人人敬仰的歌仙！”袁仁义由衷地赞叹。

“就你会拍马屁!”湘湘大笑，袁仁义也跟着嘿嘿地笑，笑得有点苦涩。

湘湘扬起脸来望着袁仁义道：“我记得当年夺得歌仙的姑娘和夺魁的男青年还结成了夫妻，成为青岩镇的佳话!”

“哈哈，你这次去夺得歌仙后也可以和歌王喜结良缘，成就千古佳话。”仁义调侃。

“去你的，我才不嫁这地方的人。”

“这地方的人不好？”

“不是不好，怎么说呢，表哥，你觉得我能背叛我的初恋吗？”

“知道了，你是一心要嫁给那个叫什么小野次郎的小日本，但愿你心想事成。”

“最讨厌你们口是心非的男人，你真希望我嫁给小野次郎？你等着，我去看爹睡了没有，要没睡，我就跟他讲开诊所的事。”

袁仁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打扰表舅，明天再说嘛。”

“没事，我去去就来。”湘湘随即起身跑到肖老爷房门前，见屋里还亮着灯，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条缝，见肖老爷还坐在灯下拔拉算盘算帐。湘湘悄悄走进去，双手搂住爹爹脖子，撒着娇道：“爹爹，还没睡，在忙啥？”

肖老爷轻轻掰开女儿的手，头都不抬道：“说吧，要我帮你什么忙。”

湘湘吃了一惊，松开手道：“爹，你怎么知道我找你帮忙？”

肖老爷哈哈大笑，抬起头来，望着一脸错愕的女儿道：“我虽然没有留过洋，但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你回来都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主动找过我了？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无事不拜佛，说吧，有什么事？”

湘湘被爹爹说破了心事，难为情道：“爹，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女儿向你陪礼了。”

肖老爷呵呵一笑，道：“你见过父母计较子女的？说吧，有什么事要爹爹帮忙？”

 “我和仁义表哥想开一家诊所，这叫学有所用，服务一方，您支持不？”

肖老爷爽朗一笑，道：“完全支持!给你三百大洋够不够？”

“谢谢爹爹!”湘湘一声欢呼跑出门去把这个喜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袁仁义。

第二天，袁仁义带着两个伙计去上海、长沙等地采购药品、医疗器械。湘湘和镇上的姐妹们天天在家缠着肖老太学歌练唱，准备去参加重阳节赛歌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