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年的重阳节这天，青龙岭白云寺的马俊山成为全湘西起得最早的男人。鸡唱五更，窗花映白，他就睁开眼，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坐起来，划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的那根红烛。随着烛芯上的火苗渐渐窜高，屋里的一切也逐渐清晰起来，烛光照亮了马俊山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他赤裸着上身，下身穿一条齐膝短裤头，三块腹肌凸显他身体的强健与壮硕。马俊山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而是盘踞在白云寺的土匪老大，外号“马一枪”。因为他打什么从来不用开第二枪，所以人送“马一枪”的外号。他凭着一枪毙命的功夫，盘踞白云寺整整十年，没人敢招惹他。

马俊山翻身下床，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大木箱，木箱是用非常珍贵的红楠木制作，有些年日了。马俊山打开褐红色的箱盖，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扑鼻而来，他双手从箱子里捧出一包油纸，摊放在床上，再小心地把油纸一层一层揭开，里面包的是一件白色绸缎对襟衣，一条蓝边裤。马俊山把那件衣服放在床上展开，衣服的前胸上竟然有一大片不规则的暗红色，红白相衬十分显眼。马俊山视这件衣服比他的生命更为珍贵，他每年只穿一次，每次只穿一天，就是九月重阳赶歌节，每次穿后抖一抖不洗不漂，用防潮油纸包好，放上一粒樟脑丸又收进箱底。

马俊山慢慢地把衣服、裤子穿上，然后盘腿坐在床上，仰脸望着悬挂在床头板壁上的那幅丹青画像，整个人进入一种似癫似痴的状态。对像而坐几乎是他每天起来必修的功课，不过他面对的画像不是哪尊大佛也不是哪位菩萨，而是一个头戴罗帕，高鼻梁，瓜子脸，柳眉凤眼的苗家姑娘。她叫阿青，是马俊山的未婚妻。马俊山默默地注视着画上的阿青，四目相对的，一个是活人，一个只是画像，很显然，画上的人如果不是阴阳两隔，也定然是鹊桥不渡，天上人间难相见了!

马俊山是芷江县人，祖孙三代生活在杳无人烟的狼啸虎吼的密林深处，靠着一杆猎枪生活。十年前的九月重阳节，沅水、芷江两县四十八寨的苗侗民众联合举办了一场大型活动：男女青年枪法和对歌比赛。二十六岁的马俊山以单手持枪，连连击中百米外的铜钱而夺冠，当他骑着高头大马绕场一周的时候，刚刚夺得歌仙的牧羊姑娘阿青忽然跑上前去，把手里的一束百合花扔进马俊山怀里，然后翻身跨上他的马背，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人策马奔跑在山花烂漫的山道上，一对一的放声对歌，直唱到太阳落坡，月亮露头，阿青才恋恋不舍地对马俊山道：“俊山哥，明天你到我家来提亲!”

第二天，马俊山挑着五十斤腊肉来到阿青家。阿青父亲阿凯老汉乐滋滋地接下了马俊山的腊肉。晚上，一家人在火铺上围桌吃饭，忽然，门外响起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是谁？”马俊山警觉地抓起猎枪，阿凯老汉跳下火铺上前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是血的壮汉顺势咕咚一声跌了进来。马俊山和阿凯老汉吓了一大跳，举灯近前一看，地上躺着的血人左右两手都有六根指头!马俊山和阿凯老汉同声惊叫道：“六指！”

六指是沅水县青龙岭白云寺人人谈虎色变的土匪老大！湘西的土匪分“窝匪”和“流匪”，窝匪是长期盘踞在一个地点，靠收保护费、设卡收税，政府无可奈何的土匪，多为本地人，闲时聚众为匪，忙时各自回家种田耕地，偶尔也流窜外地作案，窝匪一般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流匪是流动作案，专门靠打家劫舍、绑羊关羊勒索赎金的土匪。窝匪与流匪势不两立，因为流匪作案后常常栽赃窝匪。所以当地人不怕窝匪，常和窝匪有来往，但提防流匪。六指是窝匪、流匪集于一身，远处近处一齐下手的货，人们对他恨要得死，怕得要命!今天他带着十几个兄弟流窜到芷江 “绑羊”时，中了县保安队的埋伏，他凭手里的双枪冲了出来，十多个弟兄全挂了，他身上中了两枪，流血过多，倒在阿青家门口。

“阿爸，杀了他!”马俊山举起猎枪。

“不可!”阿凯老汉伸手拦阻道：“不要鲁莽，这是土匪惯用的手法，他们常常把受重伤的同伙扔在人家门口，让你请医生来医治，因为他们请医生不方便。医好了，他会报答你，如果你去向官府举报，那你一家人也活不成了。为了阿青你们今后的幸福，我们还是要救他一命。”

马俊山只得放下猎枪，叫阿青烧水给六指清洗伤口。阿凯老汉用小刀挖出六指身上的子弹，再把两个血肉模糊的弹洞敷上祖传的枪伤药。六指属狗，恢复得特快，仅仅五、六天就生龙活虎的下了床，从青龙岭下来几个匪兵接六指。临走，六指对马俊山抱拳道：“兄弟，我六指是行客拜座客，英雄惜豪杰，你跟我们走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兄弟我的就有你的，如何？”

马俊山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救你是因为阿爹怕惹事，要按我的意思，早就一枪把你崩了！”

六指哈哈大笑道：“兄弟，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拿来!”六指摊开手，从一名匪兵手里接过三颗绿莹莹亮晶晶的珍珠，摆在桌上道：“这是三颗极品珍珠，够你们一家人吃用一辈子的了，请你们笑纳!”

马俊山抄起三颗珍珠塞回六指的手里道：“你这珍珠还不是打家劫舍抢来的，不义之财我们不要！请你以后多多积德行善，才能免去杀身之祸！”

六指朗声道：“多谢了!既然你们不肯笑纳，送出手的礼就是泼出去的水，若再收回，必要断子绝孙!”六指说着，把三颗珍珠朝天上一抛，“当、当、当”扬手三枪，三颗珍珠在半空中被击得粉碎！六指道：“从今后，你我恩义两断，两不相欠!姑娘，谢谢你半个月来对我的照顾，如果能照顾我终身，那才是我六指的福气!”说罢，目光猥亵地狠狠挖了阿青一眼，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半个月后，马俊山按着两家约定的日期来迎娶阿青，谁知接亲的人马来到阿青家，却见房门大开，阿凯老汉倒毙在房门口，阿青不见了!门板上印着一个黑色的六指手印！

马俊山的老庚(结拜兄弟)罗国政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六指!”马俊山骂一声，提起猎枪直奔青龙岭，“六指，你他妈的给我出来!”他大呼小叫直呼六指的名字。

六指见马俊山一脸凛然毫不畏死，心里升起一股敬佩之情，亲自带着大小喽罗打开栅门迎接出来，以手抱拳道：“大哥我思念小弟如饥似渴，只好学一回梁山好汉，先把阿青请上山来，小弟若不嫌弃，就来坐青龙岭的第二把交椅如何？”

马俊山破口大骂道：“六指，快闭上你的臭嘴!我马俊山虽然不在江湖，但也知道江湖轻重，义字当先!我怎能与你这种卑鄙下流之辈在一起，今天你若不把阿青还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马俊山狂怒地拍打着手里的猎枪，恨不得一枪把六指射个对穿!

六指哈哈一笑道：“马俊山，我敬重你是一条汉子，你别不知好歹。你要我放阿青，没那么容易，你要想得到她，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六指道：“你既然号称马一枪，技压沅水、芷江两县好生了得!咱俩就来比试枪法，如果你输了就归顺我，阿青是我的，如果我输了，你带阿青走人，从此我若再踏进芷江一步，必遭三刀六洞穿身死!”

马俊山那天见过六指的枪法，不过，在马俊山看来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从小就扛枪打猎的他枪法早就练到了炉火纯青，枪随心应的地步。只要他一抬枪，连瞄都不用瞄，从空中疾飞而过的岩鹰也应声而落。马俊山想都没想道：“老子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你六指的枪法!”

“好!爽快，放他上来！”

六指一挥手，山门大开。自信满满的马俊山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气定若闲地跟着六指来到青龙岭的白云寺前，马俊山拍拍猎枪道：“怎么个比法？打哪里？”

 “别急。来人，拿把椅子来!把阿青姑娘带来!”

有人拿来一把竹椅，阿青被带过来，她一脸忧伤，马俊山信心百倍道：“阿青，你放心，我马上就会带你走！”

六指阴阴一笑，对阿青道：“你马哥要跟我比枪法，如果他输了就入我的伙，你也归我。如果我输了，他就是你的，你也是他的，你们可以走人，这个条件够公平吧？”

阿青轻蔑地看着六指。六指叫人把阿青绑在椅子上，然后在离她头顶一公分的地方吊了两枚大铜钱，两个铜钱眼对眼成一条直线。大风吹刮，两枚铜钱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响声。六指对马俊山道：“看见了吧，当风一停，两枚铜钱眼对眼的时候，你就开枪，子弹必须从两个铜钱中间的眼子穿过去，如果你子弹打下一点，阿青就没命了，打上一点，两个铜钱随便打烂哪个都算他输，怎么样？”

马俊山顿时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六指会来这么阴毒的狠招，他并不怀疑自己的枪法，如果换上任何一件东西，只要六指办得到，他也一定能办到。可是，头顶铜钱的是自己心爱的人啊!只要稍有偏差，就会要了阿青的命，如果不答应，等于向六指认输。这不仅是比试枪法，更是考验心理的硬仗!马俊山面露难色，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

六指得意地干笑两声，挑衅似的盯着马俊山道：“怎么样，不敢了吧？如果不敢就认输吧。”

阿青却视死如归，用坚定而信任的目光望着马俊山，鼓励道：“俊山哥，你不要怕！你就打死我好了!死在你手里，我愿意！”

六指看着犹豫不决的马俊山，冷笑道：“怎么样？认输吧！”

马俊山被六指一激，热血上涌，吼道：“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如果反悔，天打五雷轰！你先来吧！”

“有种!”六指举起驳壳枪瞄都没有瞄，“砰、砰！”两枪，两枚铜钱丝纹不动，阿青毫发无损，场上欢声雷动。六指洋洋得意地看着马俊山。马俊山举起手里的猎枪，六指忽然压下马俊山的枪道：“慢着!你那枪装的是铅弹，铅弹太大不能穿过钱眼，这样我就欺负你了。再说要是不小心打伤了阿青姑娘，你不伤心我还会难过呢。用我的枪吧。”说着把驳壳枪塞进马俊山手里。马俊山接过驳壳枪，在手里掂了掂，慢慢举了起来，瞄向铜钱眼。此时，风刮个不停，两枚铜钱不停地乱晃，随着铜钱发出叮当的响声，马俊山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握枪的手在微微发颤!马俊山屏住呼吸，稳了稳心神，就在风一停，两枚铜钱成一线的瞬间，间不容发之际轻轻扣动了扳机，只听“砰！”一声，阿青安然无恙，但是吊在她头顶上的铜钱却被打飞了!场上众匪再次欢呼起来，六指拍拍呆若木鸡的马俊山道：“枪送给你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山寨的二当家!”

马俊山提起驳壳枪转身就走，阿青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啊，马俊山!你这个混蛋，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呀.......”

好汉阄下死，英雄难背誓，马俊山泪飞如雨，扭头离去!六指扬声高叫：“摆酒席！老子今晚要和阿青成亲！”

那天晚上，马俊山一碗接一碗地猛灌，最后烂醉如泥地瘫在地上不醒人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人撞门而入，马俊山从醉梦中猛地睁开眼，惊见阿青赤裸着身子站在屋中央，手里紧握着一把尖刀，刀尖上正在滴血!

马俊山一下子惊醒过来，急问道：“阿青，你、你这是怎么啦？”

阿青道“我、我把六指杀了，你快下山！”

 “阿青，你何必……我发了毒誓的！”

阿青哭道：“你被六指耍了，他、他根本就没有朝铜钱眼打！”

“你怎么知道？”

“他折磨了我一夜，累得爬不起来了，我问他是怎么赢了你的，他说傻瓜才对准铜钱打。我恨啊!恨啊!我恨他！更恨你！你为什么不把我打死!趁他睡熟，我捅了他几刀！俊山哥，你快走吧，我身子不属于你，但心属于你！今生不能与你长相守，来世我再做你的妻！”说完，阿青举刀狠狠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阿青!”马俊山扑过去紧紧抱着渐渐变凉的阿青，跪在地上如一尊木雕！忽然，马俊山放下阿青，冲出房门，举枪朝天放了两枪。枪声划破宁静的夜空，惊醒了众匪兵，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房间。马俊山像一尊怒目金刚，大喝一声：“列队!站好!”众匪兵乖乖地站好。马俊山吼道：“你们大当家的死有余辜!我女人死了!她的血流在了这里，我不走了!愿意跟我的就留下，不愿意的马上滚蛋!有不服的就冲我来!”说罢，他扬手“当、当、当!”三枪，百米外大殿里供奉关帝爷的三枚火香头全被打灭，众匪兵目瞪口呆，齐刷刷跪满了一地道：“冤有头，债有主，牛角羊角各归各，弟兄们愿意服侍马大哥!”

马俊山收服了众匪，把罗国政喊上山来坐了第二把交椅。马俊山又跑到县城，请画师为阿青画了一幅肖像，挂在床头板壁上，每天清早，马俊山都要起来盘腿坐在床头上，望着阿青的画像出神，是怀念，硬是忏悔!阿青插向自己胸口的那把尖刀，十年来一直插在马俊山的心窝头，那份痛苦与愧疚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退，反而越来越强烈!每年的九月重阳赛歌节，马俊山都要隐瞒身份，乔装打扮一番，穿着染了阿青鲜血的那件绸缎白衣到歌场去参加对歌比赛，似乎要寻找过去的梦，或是回味那一段美丽的爱情，马俊山的歌声曾惹动多少姑娘的芳心，但没有一个姑娘能让他动心。

马俊山站起来，从板壁上摘下那顶白色丝绸宽沿帽，往头上一戴，提起放在桌子上的双枪插进腰间，掖好衣服，开门出来，门外，他的两名手下已经牵马在等候多时了。马俊山翻身上马道：“走吧!”三人打马下山。漫山飘起的晨雾淹没了他们的身影，隔山隔岭传来一阵悲凉的歌声：“一对鸳鸯来得急，才才相会就分离，妹妹啊，你好比那轮上弦月，未成团圆就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