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袁仁义去上海、长沙采购药品，原想能赶回来陪湘湘去歌场，没想到中日战争爆发，西药成了比黄金白银还珍贵的管控稀品，袁仁义东颠西跑谁都不买他这个保安团长的帐，最后他不得不求助当师长的姑父，李福汉向薛岳申请，才以军方的名义帮他采购到一批西药，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行程。袁仁义日夜兼程还是误了归期。他为自己的失信感到非常沮丧，动不动就冲两名伙计发火，弄得两名伙计离他远远的，话都不敢和他讲。眼看前面就是青龙岭了，两名伙计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跑上前对袁仁义道：“表少爷，要过青龙岭了，按规矩我们得下贴子拜山头，缴了过路费才能过去。”

袁仁义一听，无名怒火就窜了上来，骂道：“你们他妈的怕马俊山，我还怕他？我堂堂的保安团团长，李师长的外甥，他马俊山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一名伙计道：“表少爷，还是小心为好，都快到家门口了，不要天亮了还拉尿床就不好了。”

袁仁义骂道：“谁敢动我，我就动他!看看是我厉害还是他马俊山厉害，不要怕，走!”

伙计还想说什么，另一名伙计拉拉他的衣角道：“算了，算了，东西又不是我们的，管他干啥。”

“东西不是我们的，可命是我们的。”

“我们见机行事，机灵点，马俊山一般都是劫财不劫命。”

两名伙计说着就退后面去了，袁仁义嘴大不折本，但心里还是惶恐不安。常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掏出驳壳枪，两只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青龙岭横亘于沅水和芷江两县之间，山势巍峨险峻，方圆百里，村落无数。沅水河婉蜒如龙绕过青龙岭山脚，沿江岸有一条简易公路，这条公路是政府为修建芷江机场而开辟的，不过走公路得绕道百多公里，所以来往于沅水和芷江两县的商队、驳马、行人都愿意抄近路翻越青龙岭。袁仁义一行沿鹅卵石山道上岭来，山道两旁，蜂蝶戏花，飞瀑清泉，水声潺潺，每隔几里就有一个供人歇息的凉亭。三人爬过一道山梁，转过两道山湾，一路平安无事。袁仁义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把紧紧握在手中的枪插进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心上的汗，对两名伙计道：“我说没事，你们这回信了吧……”话音刚落，忽然，前面一棵高大的松树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唿哨，紧接着路两边的树林里响起几声回应。“嗖嗖嗖”跳出十多名凶神恶煞的匪兵，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柄鬼头大刀，肩上扛着步枪、火铳，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两个伙计吓得躲到马屁股后，袁仁义仗着自己有李福汉师长撑腰，上前吼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挡本少爷的道？”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灵巧如猴的从松树上梭下来，他晃晃手里的盒子炮，道：“老子是白云寺二当家罗国政，你是哪家少爷？敢不孝敬我们就过山？”

袁仁义冷笑一声道：“你裤裆垫尿布了没有？”

罗国政怒道：“你什么意思？”

“说出来会吓尿你！本少爷是李福汉师长的外甥，你一个山大王敢拦我的路！”

袁仁义之所以没有报上自己的身份，一来保安团团长的委任状还没有正式下发；二来保安团与土匪本是水火不容的官匪关系，说出来反而会坏事，所以他忍口不说。他以为只要抬出李福汉的名头，土匪们就会吓得乖乖下跪放行。

谁知罗国政这个大老粗根本不尿他，吼道：“管他妈的什么李福汉、王福汉，老子只知道天王老子路过也要收过路费！弟兄们，上！”

“哪个敢！”袁仁义从怀里掏出手枪大吼道：“这是我们李福汉师长给肖镇长肖老爷的东西!你们就不怕李师长灭了你们？”

几个土匪这下听清楚了，乖乖，原来是李福汉师长的货啊。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了。袁仁义洋洋得意地一摆手中枪道：“给我让开!”

罗国政冷笑一声道：“要是让你们一文不掏就过去，就是坏了我们道上的规矩，以后老子就别想在青龙岭混了!弟兄们，不要怕，有事老子蔸着!把他们连人带货全部押上山去，交老大发落!”

罗国政一鼓动，几个土匪顿时壮胆起来，不由分说一齐拥上前去抢马缰绳，袁仁义急得举枪要打，“砰”一声枪响，他手里的短枪落地。罗国政吹了吹冒烟的枪口，上前一脚踩住袁仁义的手枪，弯腰捡起来道：“这枪不错，归老子了。告诉你，我们向来要货不要命，你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惹毛了老子，让你老婆守寡去！”

袁仁义只觉得脊背发凉，软了下来，任由土匪把他们连人带马押上山来。

寺院门前的旗杆下，准备接货的马俊山高跷二郎腿，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四十名身高体壮的匪兵，肩扛大刀在他面前站成两排，肩上刀闪寒光，脸上杀气腾腾。袁仁义虽然在李福汉手下不过是一个少爷营长，但毕竟在军营里炼过胆，还能挺住。两名伙计哪里见过这阵势？裤裆飘起尿躁味，尿水顺着裤脚流了下来，惹得匪兵们哈哈大笑。

罗国政上前附在马俊山耳边轻声道：“老大，人和货我都带来了，他们说是李福汉师长送给青岩镇肖镇长的东西，你看着办吧。”

 “嗯？李师长的东西？”马俊山放下二郎腿，挺直身子，眼睛瞪着袁仁义道：“你是谁？”

“我叫袁仁义，李福汉师长是我姑父，肖镇长是我表舅。”

 “呵呵，又是姑父，又是表舅的，还蛮亲的嘛。箱子里是什么东西？给我打开!”

几名匪兵上前从马背上卸下四个上了锁的大木箱，罗国政对袁仁义道：“拿钥匙来!”

袁仁义把手伸进口袋，慢慢的掏出钥匙，冷不防转身扬手扔到远处的草丛里。罗国政大怒，左右开弓甩了他几耳光，骂道：“你他妈的还硬气吔!”他抽出背上的大刀，一刀劈向木箱，木箱裂了一条缝，罗国政把刀插进缝里，奋力一撬，木片飞溅，箱子破了，露出里面名目繁多的各种西药和听诊器、针管、针头、钳子、纱棉。马俊山哈哈大笑，冲罗国政竖起大拇指道：“兄弟，你立了一大功啊，我们弟兄在刀尖上滚，枪弹里谋生，难免挨个枪打刀伤什么的，这东西正好用得上，弟兄们，全给我收了!”

“不！”袁仁义急了，奋力推开罗国政，猛扑上去，把整个身子压在箱子上叫道：“这东西你们不能动!这是我和表妹一起开诊所用的，给乡民治病的，你们不能动!”

罗国政上前把袁仁义拖起来，吼道：“你如果不想死，就马上给我滚!”

 “不!你们还给我!等我姑父来，杀光你们!”袁仁义狂嘶怒吼，再次奋不顾身的扑上去死死压在箱子上。他之所以如此不要命的护箱子，是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没了药，诊所就开不成，诊所开不成，他和湘湘的好事就算黄了。

马俊山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几大步上前抓起袁仁义的后衣领，把他提起来，左右开弓狠狠搧了几耳光，打得袁仁义眼冒金星，两张脸肿胀得像两块面包。马俊山骂道：“你他妈的别扯虎皮作大旗，拿你那个狗屁师长来吓唬老子，我马俊山怕过谁？你快给我滚!惹恼了老子，一刀宰了你!”

两名伙计见势不妙，急忙上来劝道：“老板，折财消灾，保命要紧，我们还是快走吧。” 一边一个拖着袁仁义就走，袁仁义不甘心地跳脚大骂：“你们这帮土匪王八蛋!你们等着，等我收拾你们!”

马俊山忽然抬手叫道：“慢！给他们三人，一人一鞭，要不他们不好向肖镇长交代！”

原来劫财不劫命的土匪，抢了人家货物后，为了不让送货的人为难，每人抽打一鞭子，作为货物被劫的证据。马俊山并不知道袁仁义的官方身份，否则袁仁义受的就不是鞭刑，而是血溅当场了。

几个匪兵一拥而上，重新把袁仁义三人拉回来按倒在草坪上。一个面目狰狞的匪兵高高举起满是倒勾的蝎子鞭，抢圆了狠狠一鞭抽下去，顿时布片飞洒，血肉四溅！袁仁义痛得杀猪般惨叫起来。三鞭打完，三个人早已经成了血人。罗国政踢了袁仁义一脚，吼道：“滚!”

袁仁义再也不敢托大耍横了，三个人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的下山去了，背上的血液滴落在山道上，洒了一路鲜红。

罗国政指指药箱子道：“老大，我们都是大老粗，这些针筒、听诊器什么的都不会用，山寨要有一个懂医道的人就好了。”

马俊山望着几大箱药道：“这好办，哪天我们跑一趟洪江，去绑一个医生来入伙，这些东西就有用了。我们也学一回水浒好汉请安道全。哈哈哈！”

罗国政弯下腰去，在箱里子翻着，拿起一个画有一只眼睛的小瓶子，问身边的师爷莫妙子道：“莫师爷，你看这是什么药？”

莫师爷接过来，捻着下巴的山羊胡，眯起眼瞅了半天道：“这是眼药水。”

罗国政转向马俊山道：“我老娘的眼睛都快瞎了，这瓶眼药水就留给我娘用行不行？”罗国政是个孝子，他刚从芷江把七十五岁的老母亲接来，没想到老母亲刚来没几天就患了眼疾，双眼发红流泪，急得罗国政寝食难安，这时候看见眼药水，如获至宝。马俊山挥挥手道：“拿去吧，你娘就是我娘！”

“谢谢老大！”罗国政拿起眼药水转身跑进左边厢房的一个房间，白发苍苍的罗母坐在椅子上，昏花的老眼红红的不停的在流泪，她不时用手帕擦拭眼睛。罗国政叫道：“妈，你的眼睛有救了，我弄到药了！你看。”他说着把药瓶递给母亲，罗母抚摸着药瓶子，忽然沉下脸来道：“你把桌子上的竹条拿来!”

罗国政不明就里，拿起竹条递给母亲，母亲用竹条子敲敲地面，叫一声：“政儿，你给我跪下！”

罗国政乖乖跪在母亲面前。母亲道：“你说！这药你是不是抢来的？”

罗国政道：“妈，不是，是我托人买的。”

罗母一竹条抽得罗国政直咧嘴，骂道：“我快八十岁的人了，你想骗得了我？这方圆百里，哪里来的西药？你去接我来时，说你们只设卡收税，不抢穷不劫富。这药，你不是抢的就是偷的！”

“妈……”

 “莫叫我妈！你用抢来的药拿来给你妈治病，你这是折你妈的寿啊！哪里拿来的，退那里去！”

罗国政唯唯若是，道：“是，妈，我马上拿去退了。”

这时，寺门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两骑快马奔到寺门前，陈彪和二狗子两人跳下马，急匆匆跑进大殿。马俊山正在指挥弟兄们放置药箱，陈彪、二狗子喊道：“报告老大，我们回来了!”

“这么快？打听到了没有？”马俊山转过脸来问道。

陈彪夸耀道：“这种小事还能难倒我陈彪。那姑娘名叫肖湘湘，是青岩镇肖老爷家的女儿，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听说她要开诊所呢。”

“哦……”马俊山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们下去领赏吧。”

陈彪、二狗道：“谢谢老大。”

马俊山忽然想起什么，叫道：“等等!你们说她要开诊所？”

“是呀，是呀，听说她留学日本学的是医术。”

马俊山自言自语道：“在日本学医。刚才那个袁仁义说什么来说？他和表妹开诊所!莫非......”马俊山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陈彪、二狗子问道：“你们上山来，碰见三个人下山，到哪里了？”

见老大两眼忽射凶光，陈彪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道：“出第二道山门了。”

“你们两个马上追上去把那个穿学生装的人给我毙了!杀了他，每人奖大洋十块!”

“是!”陈彪、二狗子转身就跑，在大殿门口和罗国政撞了个满怀。罗国政骂道：“奔丧啊，干什么去？”

陈彪道：“不好意思，二当家的，我们杀人去!”

“杀人？杀谁？”

二狗子道：“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大当家下的命令，杀刚才下山穿学生装的那个人，他是谁啊？”

罗国政叫道：“等一下!”，他急忙进殿对马俊山道：“老大，为什么要杀袁仁义？”

“我看他不顺眼就想杀他!怎么啦，他杀不得？”

罗国政不知道马俊山为什么忽然变脸开杀戒，劝道：“老大，道上的规矩，不可随便杀本地人!何况那人又有来头，这梁子结不得，再说了，他的药我们也拿了，没必要杀人。”

马俊山横着脸道：“这个人必须杀!”他冲殿外吼道：“陈彪、二狗子，你们还磨矶什么，你们两个不提他的人头来见我，就提你们的人头来见我!”

“是!”陈彪、二狗子领命，掏出手枪撵下山去了。

袁仁义三人走出第三道山门，每走一步，背上的鞭伤就痛得啮牙咧嘴，三人嘴里哼哼着，脚下不停，急急往山下跑。更让袁仁义心痛的是丢了药品和医疗器械，脸丢大了。这次不但没能陪湘湘去歌场，连花几百块大洋买来的西药和医疗器械都丢了，他如何有脸回去见湘湘？袁仁义唉声叹气，两名伙计劝道：“表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捡回这条命，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是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您上任团长了，再带人来血流青龙岭!妈的，他们也太嚣张了!”另一名伙计给袁仁义打气。

袁仁义长叹一声道：“药丢了，钱损了，都没脸回去见老爷和小姐了，你们两个也跟我回城去吧，去保安团给我当卫兵，有我吃的就有你俩喝的。”

两名伙计没想到因祸得福，喜出望外道：“太好了!表少爷，跟着你扛枪总比在家扶犁耙强。”

正说着，忽听背后有人大喊“站住!”三人回头一看，两名匪兵气势汹汹的端着枪追了上来。两个伙计吓得再也顾不上袁仁义了，也不想当什么卫兵了，撒腿就跑，袁仁义愣愣地站在哪里不知所措。

陈彪和二狗子冲上来，一人一边架着袁仁义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狗把他拖到路边的树从里。袁仁义这才意识到什么，他惊恐万状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老大放了我们的。”

陈彪道：“老大改变主意了，是他命令我们来要你的命!”

“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啊，这个，这个我给你们，求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袁仁义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银洋。

二狗子用枪顶着袁仁义的后脑勺道：“对不起，是我们老大要取你的性命，你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怨我们!”

袁仁义急得亮出身份说起狠话来：“告诉你们，我是沅水县新上任的保安团团长袁仁义，李福汉师长是我姑父，如果你们放过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下都好。你们要是杀了我，保安团不会放过你们，我姑父会为我报仇，他来血洗青龙岭，到时候你们后悔也来不及!”

二狗子一听，放下枪，犹豫着对陈彪道：“原来是个狠角色，惹不得，惹不得!”

陈彪语带威胁道：“刚才老大说，不提他的头上山去，就提我们的头上山去，如果不杀他，老大就要杀我们，那个李师长远在天边，而老大就在眼前，你自己掂量着办!”

二狗子一咬牙，道：“袁团长，对不起了，你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到了阎王爷那里，就告我们老大的状吧!”张开机头，袁仁义绝望地闭上双眼。

“砰!”一声枪响，二狗子咕嗵一声仰面倒地，陈彪惊疑地四下打望，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飞过，他吓得撒腿就往山上跑。

闭目等死的袁仁义枪响过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回头一看，身后的土匪兵脑袋如开瓢的西瓜躺在血泊中，另一个不知跑哪里去了。捡得一条命的袁仁义顾不得细想，丢下手里的银洋没命似的往山下飞跑……

八哥肩扛步枪从不远处的树林里钻出来，捡起地上的银洋吹了吹，道：“妈的，便宜姓马的了。”晃晃悠悠的下山去了。

原来，八哥被马俊山当众以歌羞辱，更让他难受的是搅散了他和美女相会的好事，八哥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来到青龙岭半山腰，埋伏在路边，想打马俊山的黑枪以解心头之恨，没想到埋伏了一天，只打死了一名小喽罗，无意中救了袁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