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个伙计头都不回地一路狂奔直跑到肖府大门口才停下脚步，累得弯下腰，捶打着胸脯，大口大口喘气不止。一个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去见肖老爷该怎么说？”

“还、还能怎么说，就照实说。”

“那如果老爷问起表少爷来，我们又该如何回答？就说我们丢下他跑了？”

“这......”另一名哑了口，半天才说道：“这还真不好交代，要是表少爷有个三长两短，肖老爷不会放过我们。”

“也是哟，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躲两天吧，看看表少爷能不能平安回来，如果平安回来了肖老爷也不会怪我们，万一......也不能怨我们，只怨他逞强死犟，自己找死!”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两人车身就走。忽然，身后传来湘湘的声音：“站住!”两名伙计立刻像被魔法定了身，站住不动了。半天才慢慢转过身来，一脸尴尬的望着湘湘。

湘湘问道：“你们俩不是和表少爷一起去采购药品吗？表少爷呢？”

两人一齐摇头道：“不、不晓得。”

“那采购的药呢？”

两人异口同声道：“被青龙岭的马俊山抢上山去了!”

湘湘吃了一惊，急得声音打颤：“那表少爷呢？”

“不、不晓得啊!”

“你两个是死人？你们不是和表少爷一起的吗，你们回家了，却不知道表少爷去哪里了？”湘湘杏眼圆睁，吼叫起来。

听小姐急吼吼的声音，两名伙计才缓气回神过来，哭丧着脸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如何过青龙岭，如何被劫上山，如何下山被匪兵追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湘湘讲了一遍道：“小姐，你看我们身上的伤。”两名伙计转过身来，把后背上那道血迹刚干涸，皮肉外翻的鞭伤露给湘湘看，证明他们没有说谎。

药丢了是小事，如果袁仁义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塌天大事!湘湘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毅然对两名伙计道：“你们两个跟我回去!”

“去哪儿？”

“上青龙岭!”

两名伙计吓得后退了一步，叫道：“不、不!打死我们也不去了!”

湘湘道：“你们敢不去，我就告你们串通土匪，里应外合劫了我的药物，杀了表少爷!到时候你们的脑袋就得搬家!通匪那是要砍脑壳的!”

两名伙计大喊冤枉道：“小姐，这玩笑开不得，我们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你不能这样冤枉我们呀!”

湘湘厉声道：“那为什么你们回来了，表少爷却没有回来？”

“我们哪里知道，马俊山确实是放了我们，我们三个都出了第三道山门了，没想到他又派人追来，我们见势不好就先跑了。”

“那你们跟我回去找表少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叫你们吃不了蔸着走!有我在，你们怕什么，快走!”湘湘吼了一声，抬脚往山上跑。两名伙计互相对视了一眼，乖乖地跟在湘湘后面沿原路返回。

三人沿着鹅卵石山路走不多久，远远的就看见袁仁义步履踉跄，跌跌撞撞的下山来了。

“表哥!”湘湘又惊又喜，见袁仁义还活着，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两名伙计也是如释重负，大喊道：“表少爷，表少爷!我们和小姐找你来了!”

死里逃生的袁仁义听到湘湘的喊声，仿佛魂魄回归，从梦游中惊醒过来一般，整个人瘫软了下去。湘湘急步跑过去扶住袁仁义道：“表哥，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袁仁义半靠着湘湘，这是他第一次和湘湘身体近距离的接触，闻着她身上带有少女体香的汗味，听她因着急赶路娇喘吁吁的声音和她那满满关怀的目光，袁仁义又羞愧又感动，有气无力道：“湘湘，对不起，我没能陪你去歌场，药也让马俊山劫走了，我......我......”袁仁义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你没有报舅舅的名号？”

“报了，那混蛋说什么李福汉我就不尿他!真的是欺人太甚!等几天，我一定要带人去踏平青龙岭!”

“马俊山，这个挨千刀背万年时的。”湘湘骂着，怒火上窜，她觉得轻看谁都不能轻看舅舅，对舅舅不敬的人，她就得跟他论理!她对两名伙计道：“你们两个先扶表少爷回家。”

袁仁义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马俊山，要回我的东西!”说罢，湘湘放下袁仁义，拔脚往山上跑。

袁仁义急得大叫道：“湘湘，你给我回来!快回来!”

“你先回家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湘湘说着，人已经转过山湾不见影了。

“湘湘，你不要命了吗，快回来!”袁仁义奋力向前追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任凭袁仁义在身后喊得声嘶力竭，湘湘头都不回，挟风带火的直奔白云寺。愤怒之极的湘湘到底是凭着黑道亦有道的理去跟马俊山理论呢，还是凭着对马俊山一面之交的直觉好感，才产生了无畏的勇气去找他？或许是，或许都不是，湘湘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晓得是她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湘湘来到白云寺第一道山门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眼望去，山门后，双峰夹峙，中间一条蜿蜒如龙的盘山石子路，时隐时现如腾龙升天，又似白练飘在云间，果然是铁岭雄关，险峻异常!马俊山就是凭着青龙岭的天险，谁的帐都不买，保安团围剿过几次，每次都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山门的石墙后，站着两名端枪的匪兵。湘湘扬声高喊道：“开山门，本小姐要进去见你们大当家!”

两名值哨的匪兵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耳朵听错了!人见到土匪唯恐躲避不及，哪有主动送上门来的？何况还是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他们面面相觑，恐其中有诈，叫道：“你是哪个？要见我们大当家是先有请了还是先有约？”

湘湘道：“我是肖老爷家的肖湘湘，你们大当家的抢了我的东西，我要他退给我!”

一名匪兵吐了吐舌头说：“乖乖，大当家抢了她的东西，她还敢上山要，这不是找死吗？”

另一名胖胖的匪兵道：“原来是我们镇上肖老爷的小姐，小时候跟我干架，被我打得鼻青脸肿都不哭的蛮姑娘。不是她谁有这个胆。”胖匪兵说着，转头朝湘湘喊道：“原来是肖小姐呀，你不是去日本留学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几个月，你是哪个？”

胖匪兵道：“你忘了？我是街上头的胖墩!”

“胖墩哥，快给我开门，我要见你们大当家!”

胖墩道：“肖小姐等一下，虽然我们是熟人，但也要报告大当家的。”

胖墩从怀里摸着一张纸，用墨碳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走进哨棚。哨棚一角挂着一个精致的竹笼，一只红嘴灰鸽在笼里发出咕咕的欢叫声，胖墩喂了它两粒玉米，把它从竹笼里提出来，把纸条绑在鸽子腿上，双手一松，信鸽振动双翅箭一般消失在山顶的雾岚中……

马俊山平白无故得了几大箱贵如黄金的西药，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对罗国政道：“这药，就算拿出去卖，也值几百块大洋，看来，今年咱们红运罩头了。”

“不见得，你看，要货的来了。”罗国政眼尖，看见了飞进殿来的信鸽。

一阵轻风扑面，信鸽稳稳地落在马俊山肩头上。马俊山从肩上抱过鸽子，取下脚上的那团纸，看了看，递给罗国政道：“你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是要货的来了，而且还是个女人!”把纸团递给罗国政。

罗国政接过纸团一看，纸上画着一朵花，那朵花上面有一个箭头。白云寺的土匪们大多不识字，所以规定了很多暗语，这图的意思就是“有花货要上山”。罗国政疑惑道：“来的是个女人？”

马俊山得意起来道：“我估计就是肖家小姐了。我佩服她的胆量。传话下去，开山门!”

山顶上的土匪们朝山下高喊：“开门迎客罗—开门迎客罗!”山门上的匪兵一路传话下去。胖墩打开栅门，问湘湘道：“肖小姐，你跟我们老大是旧相识还是老亲戚？”

湘湘气呼呼道：“亲个鬼，要亲他还抢我的东西!”

胖墩朝另一名匪兵伸了伸大拇指，转脸对湘湘道：“肖小姐，我给你带路。”抢前一步，带着湘湘上山。

寺门前，马俊山吩咐道：“摆刀阵！迎接客人!”

罗国政道：“老大，来的一个女人，至于吗？”

马俊山道：“你懂个屁，她一个女人敢闯我的山寨，我就是要让她晓得我这里是龙潭虎穴，免得她轻看了我们!”

四十名匪兵齐刷刷在大殿门口台阶上站成两排，四十把寒光闪闪的大刀高举过头顶，交叉架成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刀门！师爷莫妙子身穿长袍站在台阶上迎接湘湘。

白云寺原是一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寺院，供奉着佛爷、菩萨等诸多神明。寺院很大，有三进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五间厢房，头门上的楹联仍依稀可辩。“佛心无别唯持平等教凡世，法界有情总以慈悲度众生”。白云寺原来香火极盛，僧侣众多，并有田产数百亩。自从六指看上这地方后，用枪逼走了僧侣，菩萨佛像被他劈来当柴烧，供奉上了关二爷和达摩祖师爷。土匪们靠打家劫舍过日子，耕田种地的劳力活自然没人干了，田土全部荒芜。好好一座普渡众生的寺院，成了杀人越货者的穴巢。

大门前，那杆高高的黑色得胜旗，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湘湘镇静自若地来到刀门前，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面，嘴角微微上扬，现出一个迷人的小酒窝，仿佛是在嘲笑马俊山：“好一群湘西的男子汉!好一群青龙岭的汉子男！”

提刀的匪兵们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没等马俊山下令就一齐收刀，刀尖朝下，双手抱拳朗声道：“大姐上山，不敢怠慢！”意思是你是大姐大，我们行的是敬重仪式，不是威吓。莫妙子惊讶得小眼珠几乎要掉出来了，如此有胆有识的女子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上前抱拳道：“肖小姐果然不愧是东度日本留过洋的湘西女子，在下实在佩服。肖小姐请！”前面带路引湘湘进了大殿。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马俊山看湘湘一个轻盈盈的微笑，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他的手下自动解除了武装，不由暗暗吃惊，一个女人对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毫无畏惧之心，使他有一种被蔑视的愤怒：“你不怕我黑了你？”他两眼盯着湘湘。

“马三爷要黑了我，一定名扬四海！”湘湘反唇相讥。土匪尊关帝为二爷，达摩老祖为祖师爷，自称三爷，自幼生长在湘西“土匪窝”的湘湘耳闻目染自然知道这些门道。

 “你来干什么？”

“要回我的货!”

“你开什么价码？”

“三爷的弟兄以后在我诊所看病，全免费!”

马俊山话里有话道。“那太麻烦了，还不如干脆来我山寨当一名郎中？”

湘湘何等聪慧，坦然应道：“你这里塘小水浅，养不得大鱼，山小庙窄藏不下大神。”

“好大的口气!要是我不肯呢？”

“你不还我，我就不走了!”

“那好!我正缺一个压寨夫人。”马俊山把话挑明了。

湘湘冷哼一声道：“本小姐日食山珍海味，夜盖龙袍蟒被，你一个破寺庙，养不起我！”

“你家有钱是不是？那好，照江湖规矩，赎货是要大价钱的，拿钱来!”

湘湘毫无惧色，冷艳的目光直视马俊山道：“本小姐没钱!我看你骑着高头大马进歌场，耀武扬威把三江四镇四十八寨的歌手看轻得像一片树叶，想来你一定是个狠角色，我们就照湘西人的规矩来对歌，你输了，你就还我的货!怎么样？”

马俊山脸上微微发烫，有点挂不住了，一拍椅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们来对盘歌，你只要回答得上来，我就拱手还货给你!”

“一言为定，不准反悔!照规矩，你问我答。”

马俊山开口盘问道：“七十二本神仙记，又制山来又制林，初开天地何人制？江河水步何人开？一本文字何人制？竹子树木何人栽？”

湘湘一开口，那甜美的嗓音就赢得匪兵们一阵热烈的掌声。她应答道：“你不盘仙我盘仙，妹无才学难答言，初开天地盘古制，江河水步大禹开，一本文字仓颉造，竹林树木孟姜栽。”

“你不盘仙我盘仙，扬州起火哪一年？哪家前门起的火，哪家后门冒青烟？什么烧得喳喳叫，什么烧得飞满天？什么烧得穿心过，什么烧得口朝天？”

湘湘听罢，犹豫了一下，这首古歌她依稀记得，但不是很确定，对歌不能断歌声，断歌就得认输了。湘湘略一思索，很快答道：“你不盘仙我盘仙，扬州起火庚子年。张家门前起的火，李家后门冒青烟，老鼠烧得喳喳叫，燕子烧得飞满天，磨子烧得穿心过，碓窝烧得口朝天。”

马俊山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他不露声色，忽然提高声音，咄咄逼人道：“远远看妹好人才，问你今天从哪来？你身上穿的什么衣，脚下踏的什么鞋？旱路骑马几道弯？水路行船几道滩？是弯是滩怎么过，你从头一二报上来!”

马俊山的歌里寓意我的山寨是龙潭虎穴，岂是你一个女人能随便闯的？

打鼓听声，说话听音，湘湘连想都没想，针锋相对脱口而出道：“辽国北宋动刀兵，穆桂英马踏天门阵！碰面的人不问姓，撞着的人不问名，我身穿紫云衣，脚踏千里鞋，旱路水路都不走，腾云驾雾从天来!”

“好!”叫好声轰然而起，惊飞了庙顶上的一群麻雀。听歌的众匪兵情不自禁地为湘湘气势如虹的绝妙对答鼓掌叫好。湘湘自比马踏天门阵的穆桂英，把马俊山的气焰压矮了三分。马俊山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被湘湘的灵巧聪颖和勇气所折服，更佩服她的胆识。这个姑娘哪里像一个留过洋的小姐，分明就是十字坡的孙二娘!马俊山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硬汉，无力地挥挥手道：“二当家，把货还给她。”

湘湘昂然道：“谢三爷!我提不动，你得给我送回去。”

马俊山下令道：“备驮马，送小姐回去!”

罗国政从衣兜里摸出那瓶眼药水，对湘湘道：“肖小姐，我能不能留下这瓶眼药水，我妈眼睛发红流泪，我想……我想……留给我妈治眼睛。”

湘湘爽快道：“可以，没想到你一个山大王还是一个大孝子，你妈在哪里？我去帮她看看。”

罗国政喜出望外，带湘湘到母亲房间里，“妈，我给你找郎中来了，给你看眼睛的。”

罗母颤魏魏站起来迎接客人，湘湘忙上前扶老人坐下，翻开老人眼皮看了看道：“这是红眼病，会传染的，不要共用洗脸帕。”湘湘用棉签蘸药水给罗母清洗了眼睛，然后打开那瓶药水，滴两滴进罗母的眼睛里，道：“老人家，开始有点辣，您闭上眼睛，一会就感觉舒服了。”

老人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道：“这药真神了，我眼睛好多了！谢谢你了姑娘！”

湘湘把那瓶眼药水递给罗国政道：“这药你放好，每天给你母亲滴两滴进眼睛里，一天滴三到四次，两、三天后就全好了。”

罗国政接过药道：“谢谢肖小姐，肖小姐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的，肖小姐，我送你下山！”

马俊山傻傻地目送湘湘远去，冲师爷莫妙子吼道：“莫师爷，马上备聘礼，给我下山走一趟，这妹崽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