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月十日这天,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迎面吹来的山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肖府门前除了比平时多几个人进出之外,静悄悄、冷清清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大门上连对联都没有张贴。肖湘湘穿上了大红婚袍,画眉描红,头戴银饰坐在闺房里等待袁家的大花轿来接人,肖老太陪伴在旁,不断安慰一脸愁怨的女儿,肖湘湘把脸埋在胳膊里,任凭母亲怎么劝说,她一声不吭。女儿的沉默让肖老太心痛不已!她道:“湘湘,别这样给妈脸色好不好,你到底在想什么?想那个日本人?想来那个日本人被你看上肯定错不了,可是他到底是日本人啊,远在日本啊,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肖老太手抚女儿的头发,继续劝道:“女人找谁不都是找一个男人吗?你仁义表哥哪里不好了?你嫁给他是高门对高户,我们又是亲上加亲。” 湘湘抬起淌满泪水的脸,委屈道:“妈,我这是在出嫁吗?我怎么感觉是你们在甩一个烫手的糍粑!” 湘湘的话顿时使肖老太心碎了一地!她把湘湘揽进怀里,强忍着泪水道:“我也想啊,想我女儿能风风光光的出嫁,热热闹闹的走出肖家大门,挨千刀的土匪……湘湘,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些年我的私房钱都积攒有好几百了,我全部悄悄给了你,都放在你的箱子里啦,你爹都不知道。”肖老太无法用语言安慰伤心的女儿,只好转移话题,想逗女儿开心。 “妈,我不要你的私房钱,也不要你们的任何东西!你留着自己用吧,我只带走我的竹笛。我什么都没有,我所有的你们都给我夺走了……”湘湘越说越伤心,控制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她觉得是父母和舅舅把自己出卖了,她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力,如同一片任凭狂风吹散的落叶,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一片茫然。“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遍野的樱花凋零了,竹笛上篆刻的《送别》成为她和小野次郎的爱情绝唱…… 与悄无声息的肖家和愁怨哀苦的湘湘截然相反的是县城保安团团部和袁仁义。团部大院里摆开了四排喜宴长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溢。前来帮助、服侍的男男女女,上门祝贺的乡绅、名流、亲戚进进出出,热闹得如同赶集。大门上挂起了有双红喜字的大红灯笼,大院头门、二门都贴上了大红对联,什么“白壁种蓝田千年合好;红丝牵绣纬百载良缘”、“喜看新郎争采桂;欣迎淑女乐留枫”,字迹龙飞凤舞,潇洒飘逸。是袁仁义花大价钱请城里的名师书写。袁仁义自从接到肖管家要他迎娶湘湘的消息后,整日里春风满面,两片脸颊如红日喷薄,流光溢彩!苦恋多年的表妹终将成眷属,美梦成真的他怎能不高兴欢欣呢。他穿着绸缎锦绣衣,胸前别着大红花听团副汇报道:“团座,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派十几个兄弟装成肖府的亲友潜伏在肖家以防万一。舞狮队、唢呐队、高跷队、炮手都已经安排在城门外等候了,只等花轿一进城,就舞狮、踩高跷、吹唢呐、鸣铁炮!” “好!另外带五十名弟兄,统统带上家伙,吓也要吓死他马俊山!” 团副不解问道:“团座,为什么我们不能鸣炮吹唢呐大张旗鼓的进青岩镇接新娘呢?难道我们还怕他马俊山不成?” “我怕他?笑话!”袁仁义戴上那顶束花礼帽,登上团部门口的上马台道:“结婚是百年好事,如果现血光你说是吉是凶?” “那是凶兆,当然不好。” “那就对了。开始我揣摩借机打一下马俊山的埋伏,把他收拾了。想想还是算了,咱们图个吉利,不能节外生枝,暂时委屈一下也没什么。”袁仁义说着跨上那匹棕色大马,手一挥道:“出发!” 团副不得不佩服袁仁义的精细缜密,他带着接亲队伍不声不响的朝城门口走去。五十名保安团丁穿戴整齐,执枪荷弹,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在花轿后面,花轿前,骑在马背上的袁仁义踌躇满志的不停向路旁看热闹的人挥手,嘚嘚的马蹄声很得意地敲响在青石板上,虽然没有唢呐声、铁炮声,但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年轻的保安团团长要当新郎了…… 青龙岭白云寺正殿旁的一间房间里,马俊山油亮亮的分头,身穿崭新的大红绸料上衣,雪白的裤子,胸前别着大红花,俨然一副新郎打扮。罗国政推门而进道:“老大,都准备好了,该走了。” 马俊山道:“唢呐请了几对?” “八对!” “铁炮准备了几门?” “九门!” “好,告诉弟兄们,从下山开始一直到青岩镇,一路上唢呐不能停,铁炮不能断,我要让全青龙岭的人都知道,湘湘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把她夺去!” “是!” “另外带上二十个弟兄!” 罗国政犹豫道:“老大,才带二十个弟兄,太少了吧?万一……” “我们不是去打仗,是去娶亲,没必要多多带人,吓着乡亲。” “我是担心袁仁义……” 马俊山胸有成竹道:“你放心,今天只有我和仁义两人的事,不会累着弟兄们。” 马俊山把平时用的双抢扔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左轮手枪,擦了擦,往腰带上一别,戴上宽沿礼帽道:“走吧!” 门外草坪上,那匹大白马也仿佛明白主人的意思,兴奋得不停的扬鬃嘶鸣。马俊山翻身跨上马背,长长的接亲队伍逶迤如龙向山下缓缓游动。负责鸣炮的弟兄跑在最前面,每两个人负责一门铁炮,十八个人一律红衣红裤红头巾,一人负责拿火药桶,一人负责鸣炮。鸣炮的弟兄左手拿着铁光铮亮的三眼铁炮,右手拿着香火和装引火药的小竹管。他跑到前面,叉开腿站定,右手竹管倒一点火药在铁炮的火眼上,大拇指盖住竹管,香火头一点,铁炮嗞一声冒出一朵耀眼的火花,“轰”一声巨响,炮口冲出一朵烟花,轰鸣声震山动谷。三声响过,马上把炮插在地上,拿火药桶的弟兄手脚麻利地往炮眼里装填火药。这时候,第二门炮紧跟上来,又是“轰、轰、轰!”三响过后,插炮装药,第三门跟上。就这样九门铁炮轮番轰炸,铁炮一路轰鸣,一路硝烟,铁炮后,八支系着吉祥红布,擦得亮晶晶的黄铜唢呐昂首冲天一齐吹响,《迎宾曲》、《喜盈门》的旋律响彻云霄!八抬大花轿一闪一闪亮瞎人眼。马俊山骑在大白马上,扯起嗓门高声唱道:“生也不离死不离,凤凰生死伴金鸡,生来我俩共碗饭,死了我俩共堆泥!” 手下的弟兄们也被老大感染,情绪激昂地齐声吼唱:“生是不离死不离,生生死死在一起,生死要同妹相伴,天打雷轰也不离!”粗犷的歌声回荡在山沟谷涧。歌声、炮声、唢呐声震天动地,吓得野兽奔窜,百鸟惊飞!接亲队伍逢村过寨引来万众瞩目!看热闹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跟在队伍后面跑。莫妙子在队伍后一路给小孩们散发喜糖。队伍吹吹打打一路豪歌开进了青岩镇,乡亲们纷纷跑出家门观看,品头论足起来: “肖老爷嫁姑娘,好大的排场哟!” “那是当然,人家嫁的是保安团团长嘛,门当户对。” “不对、不对,你们快看!来接亲的人是青龙岭的!” “怎么可能哟!”有人不信。 “骑在白马上的新郎官烧成灰我都认识,就是青龙岭的马三爷!”认识马俊山的人发誓赌咒。 “天哪,二男争一女,这回有好戏看了!” “要打起来,不知谁倒霉哟!” 乡亲们议论着、担心着,胆小的纷纷喊回自己看热闹的小孩赶紧回家关上大门。这时,袁仁义的接亲队伍静悄悄的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罗国政顿时紧张起来,命令道:“弟兄们,准备好家伙!”匪兵们从肩上摘下刀枪,马俊山瞪了罗国政一眼道:“我说了今天没有你们的事,把刀枪收起来,今天老子是来接亲,不是来打仗!”匪兵们听命收了刀枪。两支冤家接亲队伍在肖家大门口窄路相逢,双方怒目而视!袁仁义叫道:“弟兄们,抄家伙!”团丁们举起枪对准匪兵,匪兵们也顾不得老大的吩咐了,掏枪对准团丁,双方剑拨弩张,大有一触即发血洒大街之势! 湘湘手里抚弄着小野次郎送给她的竹笛,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爱是恨,是怨是愁,是痛是苦!忽然,伴娘闯门而入,声音都变了调:“小姐,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湘湘一惊,问道:“什么打起来了?” “表少爷的人和青龙岭的人打起来了!” 湘湘一脚踢飞了垫脚的矮凳,提着裙摆跑到大门口。只见两支迎亲队伍人人刀枪在手,互不相让,肖祖轩站在两支队伍中间,急得团团打转,嘴里喊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马俊山双手抱拳对肖祖轩道:“肖老爷子,对不起,让你老人家受惊了,不过我和袁团长很快就会有个了结。如果我输了,马上回山,从此再也不踏进青岩镇一步,如果袁团长输了,对不起,湘湘得跟我走!”他说得铿锵有声! 袁仁义愤愤道:“你想干什么?” 马俊山道:“袁团长,你我都是枪口上玩命的人,我们就来赌一把,看看谁更爱湘湘或是谁更配得上她。” 袁仁义不知马俊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赌什么?” 马俊山道:“如果赌枪法就是欺负你了,对你不公平。我们来赌命!”说着拔出别在腰间的左轮手枪,手一抖,四粒亮晶晶的子弹散落在地。马俊山当众把另外两粒子弹推进弹仓,手指一拨,弹夹转了一圈“卡嗒”一声上了膛。马俊山盯着袁仁义道:“里面有两发子弹,我们对准自己各开一枪,哪个命大湘湘就是他的,你以为如何?我先来!如果我死了,就算是为湘湘徇情!为她而死,我值了!”马俊山说着,面不改色的把枪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整条大街如死一般的寂静,湘湘的心咚咚咚如擂鼓般急跳起来,她瞪大眼睛紧张万分地看着马俊山,心里涌起一丝莫明的感动。再看袁仁义,脸色变得苍白,眼里掩饰不住的惊慌。 马俊山神态自若,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嗒”一声空响,匪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马俊山大大方方地走到袁仁义面前道:“袁团长,该你了!” 袁仁义接过枪,看看湘湘,希望能从她的表情里读懂她的心,或是鼓励或是期待或是关切,他更期望湘湘出面劝阻,他好借坡下驴免去这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最好是湘湘坚定地表态和他同站一条战线,让马俊山的“壮举”成为无用之功!但是湘湘冷眼看着袁仁义,又看看马俊山,脸上表情僵硬,仿佛这场赌命的游戏跟她毫无关系,她只是一个瞅热闹的看客而已。 湘湘的冷漠让袁仁义感到绝望,看来要想得到心爱的姑娘,只能冒死赌一把了!他咬咬牙,缓缓抬起手来把枪顶在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他因恐惧而变得狰狞的脸上滚落。他闭上眼睛,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抬,“砰!”枪响了,子弹射穿了袁仁义的那顶束花礼帽,他吓得跌落马下,面如死灰!马俊山哈哈大笑道:“对不起,湘湘是我的了!” 团丁们见团长吓瘫在地,不由大失所望。肖祖轩和湘湘见袁仁义有惊无险,父女俩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湘湘庆幸表哥捡回一条命的同时,又对他吓落马下的窘态深感失望!失望之余湘湘对自己的终身又深感灰心,袁仁义非所托之人,与匪为妻,更是非她所愿。湘湘一时间万千思绪郁结在心,爱恨苦愁千回百转,如麻难解!她趁人不注意,抽身飞跑下江边,脱下身上的婚袍狠狠扔进江里,跳上小船,竹篙一点,小般如离弦之箭顺流而去。对岸的木楼上飘来一阵悲凉的歌声,仿佛在为满腹心伤的湘湘送行:“我放声哭过观音庙,观音问我为什么事来伤心,妹我有情郎有意哟,谁知棒打鸳鸯相思命苦无情拆散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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