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严父到处张贴广告,卖田卖地卖山林,把祖传压箱底的宝贝统统拿了出来,最后打发几个长工挑着几大箩筐银洋上青龙岭,长工们把箩筐往白云寺门前一放,领了赏钱后就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去了。捡得一条命的八哥回到家,严父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珠子,慢慢地转动着,瞅着四壁空空的房间。八哥一进屋,跪倒在父亲床前:“爹!” 严父灰白的脸上忽现出回光返照的红晕,一把抓住八哥的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儿啊,你要记住,千万别、别惹女人,你、你要、要报仇、报仇呀!”吐出一大口鲜血,两脚蹬了几下,挺直不动了。 父亲枯瘦的手在八哥掌心里渐渐发凉变硬,八哥第一次哭得天昏地暗,指天发誓说:“阿爹,你放心,这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 一夜间,八哥家破人亡,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纨绔少爷,沦落为穷困潦倒的白丁。八哥用一副柏木棺材草草安葬了父亲。头七那天,八哥跪在父亲牌位前,大把大把的烧着纸钱。眼睛半瞎的老母亲在一旁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剥纸钱。 八哥望着燃烧的纸钱慢慢变成灰黑的纸灰,开口道:“妈,明天我要去县城。” “你去县城干什么?” “那我在家干什么?”八哥反问母亲。 严母道:“我又老又瞎,你也忍心丢下我不管我了?” “家里还有十几挑谷子,够你吃两年的,你还能动,不用人服侍,所以我想去外面闯一闯。” 严母道:“纲儿,你就收心吧,好好看管这个家,重新做人立业发家,别再折腾了。” 八哥听得心烦了,怒道:“妈,这个家还有什么看管头?这辈子我只有一件事可做了,那就是报仇!报仇!报仇!!”八哥双手握拳,激动得浑身发抖,狂怒的嘶吼声吓得老妈起身而逃! 第二天,一夜没有睡的八哥起了一个大早,他来到母亲房门前,举手想敲门,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放下,从门后拿起那根防身用的茶油木棒,穿过大厅,拉开大门出去了。若大的村街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寨门旁哨房上的那盏气死风灯发出的淡淡的光亮显出一点生气。八哥来到哨房前,凑近灯下看了一眼值班牌上面的名字,喊道:“四伢子,保崽,起来给我开门!” 屋里有人应声道:“哪个?这么早赶丧呀!” “是我!快起来给我开门!”八哥声音提高了八度。 门开了,一个穿着短裤头的寨丁哈欠连天的出来,他叫四伢子,是八哥的同房族兄弟。他身上背着一支汉阳造,八哥一眼就认出正是他平时玩的那支。四伢子道:“哦,原来是严少……纲哥哟,这么早你就要出工了?” 八哥明知四伢子在损他,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只得装憨道:“出你妈的工,快把门打开!” 四伢子上前拔掉粗大的门栓,对八哥道:“你过来,你不帮我一把,怎么开门!” 八哥探头往哨房里看,四伢子不耐烦道:“别看了,保崽昨晚喝醉了,起不来!你以为你还是少爷,别人得起来侍侯你!” 八哥恨不得一棒砸死四伢子,他妈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连四伢子都把他看轻得如一张纸,以前四伢子就是给老子擦屁股老子也嫌他手脏!八哥愤愤地想着。他架着八哥,肩扛步枪耀武扬威的时候,傻里鸡巴的四伢子追着他的屁股讨要玩枪,八哥把枪往他手里一塞说:“会玩不,会玩不?”四伢子憋红了脸也拉不开枪栓,八哥笑着夺过枪来,拉开枪栓扣动了扳机,“砰”一声响,四伢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八哥就哈哈大笑,笑声狂傲而得意。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没到十年就时势大反转。他家的三支步枪,父亲卖了十块银洋,四伢子把他最心爱的那支买走了,还故意背出来抽他的脸,羞辱他。想想如今自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只好忍了。他极不情愿地上前和四伢子一起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 跨出寨门,一阵凉悠悠的晨风吹来,八哥倍感凄凉。拖着那根茶油棒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往县城走去。为什么要去县城?去县城干什么?八哥也说不清楚。八哥这只土鳖虽然腰缠万贯,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到过县城。严家寨天高皇帝远,离县城有六、七十余公里,对于出生在严家寨,吃喝拉撒在严家寨,长在严家寨的八哥来说,在严家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是皇帝,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要进县城他算个裘啊。对他来说县城实在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大地方。现在不同了,严家寨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重新创家立业谈何容易?再说他也不是那块料。身怀深仇大恨的八哥认为要报仇雪恨就必须换大码头发展,说不定能有发迹的一天,就能取了马俊山颈上的人头,把它摆在父亲坟前,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也泻了自己的心头大恨。 四野鸡鸣,晨星闪烁,八哥借着曦微的晨光,迈开两条短腿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的长途之旅。整整大半天的长途跋涉,肚子饿了八哥就在路边水井里喝两瓢冷水,顶着灼灼秋阳继续赶路。走到下午三时左右,腿肚子打颤抽筋的八哥终于来到沅水县城外。山区小县城的城门不够气派,与大都市相比简直就像一个狗洞。城门两边各立有一个木板哨棚,两个团丁抱着枪靠在哨棚门口,虎视眈眈的盯着来往的行人。城门一侧,一大伙人围着一张告示在看什么,好奇的八哥也伸长脖子踮起脚往人群里挤,有人吼起来道:“矮子,你挤什么!挤什么!” 一向蛮横凶狠惯了的八哥,这时候不得不脸上堆着笑道:“我看看,我看看写的是什么。” 一个高个子汉子拍拍八哥圆滚滚的脑袋道:“保安团招兵,你这个土墩墩人家也不会要,有什么好看的。” 八哥心头冒起怒火,看看周围都是不认识的面孔,他又强忍着没有发作,钻进人前一看,原来是保安团的招兵榜文,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奉湘西警备司令部令:时下国家危局,外寇入侵,内患频起。凡我中华民族炎黄子孙,均有守土卫国之责,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仁人义士,以报国靖边为荣。我县为保境安民,清除匪患,以资国家抗日事,特招募保安团兵,凡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男丁均可报名。”下面盖有鲜红的保安团大印。 八哥看完榜文,心里就揣摩开了:保安团不是剿匪的吗,那个马俊山不是土匪吗,如果自己进保安团当兵,说不定就能亲手毙了马俊山!再说自己就有机会练习枪法,学本领。想到这里,八哥像一个在暗夜里迷了路摸不清方向忽然看见前面露出一丝亮光的人,心里有一股想睡觉有人送枕头来了的舒坦。他跑到哨卡前问那名团丁道:“兄弟,保安团怎么走?” 团丁斜了他一眼,道:“进城去,福音堂旁边就是。” 八哥陪着笑脸道:“大哥,不好意思,我从乡下来,第一次进县城,福音堂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好找,你进城,一眼就看见那高高的尖尖屋顶,朝它走就对了。” “谢谢。”八哥扔掉手里的木棒,扭头进了城门。 小县城并不大,沿着穿城而过的沅江两岸,四、五条狭长的石板街,但很热闹,虽然外面战火连天,小县城却显尽繁华。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各种小吃店、小货摊、算命八卦摊沿街设摆,青楼戏院应有尽有。各种叫卖声隔街传来,此起彼伏。南来北往的驮马从四面八方而来,又踏着一条条石板街从四个城门散向四面八方,人走在街道上都能闻到一股驮马的屎尿味。八哥走进城门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尖尖的拱形楼顶,在一排排二层、三层的楼房中间犹如鹤立鸡群。八哥算是开了眼界,原来县城还有高高的尖顶房屋,那房屋肯定比他严家寨的房屋气派,那房屋的主人不是官家也必是富豪。八哥猜想着羡慕着,在街上左转右拐来到那栋尖顶楼前,不由有点失望,那幢房屋除了造型特别,是长方形,屋顶雄伟外,大门外既没有象征富豪人家的石狮子,也没有人持枪把守,而且大门敞开,是猫是狗都可以随便进出,拱形门上方刻着一幅在八哥看来非常晦气的浮雕:一个裆间只有一块布片遮羞的光身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下面写着几个遒劲的方正大字“沅水福音堂”,方形门柱上凸刻一副门联:“十架恩典普泽世界,基督降生拯救罪人”,虽然八哥略识几个字,却完全看不懂那幅浮雕和对联是什么意思。他探究似的走近大门,忽听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他顺着琴声走进去。发现里面非常宽敞,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长椅,八哥才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原来这尖尖顶的房子不是什么富豪人家,而是一个专门开会的地方,类似于严家寨的议事堂。八哥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看见最前面的讲台上,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台机器前,十个手指头不停地敲打着机器,那机器就发出十分好听的声音。那乐曲声非常悦耳,好像山涧的水流声,又像夏日徐徐的清风。这时,午后的阳光透过花窗玻璃照射进来,整个房屋明亮得给人一种肃穆、暖和的感觉,使刚刚经历丧父、折财破家之痛,从天堂一夜跌落到地狱,一身尘土,满身疲惫的八哥心里有一种十分舒坦平静的感觉。八哥为人凶蛮,不懂世礼,但对音律却有一种天生的感悟,他吹得一手好木叶,一张木叶在他舌下弹出非常美妙的声音,什么拖音、颤音、抖音、高音、低音经他吹出来,清脆宛转。严家寨的姑娘们评价他说“听木叶动心,看人品恶心。” 八哥听着那汉子弹的琴声,不知不觉入了迷,一曲弹罢,八哥虽然听不懂弹的是什么,却也情不自禁地高声叫道:“好!” 弹琴的汉子这才发现台下有一个听众,他连忙站起来走下前台。八哥这才看清那个人个子很高,和他比起来自己就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童,更有意思的是,那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眼睛是蓝色的。 “你、你是外国人?”八哥以前曾听人说县城有外国的传教士,他想大概就是这个人了。 那人微笑着操着流利的中国话道:“哈罗,先生您好!我是美国人,名叫岳保罗,很高兴认识您,耶稣爱您!” “耶稣爱我?耶稣是个女人吗?” “不,不是,他是神的儿子。” “神的儿子?去你的神的儿子,我问你,保安团在哪里?” 岳保罗依然微笑着道:“保安团在隔壁。” “在隔壁?我怎么找不到?” 岳保罗道:“对不起,保安团在隔壁街,福音堂的背后。从门口这条街右边街角拐过去就到了。你跟我来,从这里过去就不用绕道了。”岳保罗说着,很礼貌地做了一个请字动作,前头带路领八哥穿过教堂朝后院走去。岳保罗边走边问道:“弟兄去保安团干什么?” 八哥道:“老子要杀土匪!” 岳保罗道:“你和土匪有仇?” 八哥道:“他们绑架我,搞得我家破人亡,我要去当兵剿匪。” 岳保罗似乎听懂了,点头道:“我也被你们这里的土匪绑架过。” 八哥道:“是吗?土匪要了你多少赎金?你们外国人有钱哪,肯定少不了。” “是的,是的,他们要五千块大洋的赎金,不过,我偷偷的溜了。”岳保罗笑了起来。 “是青龙岭马俊山的土匪吗?你还能跑出来?”八哥有点不相信。 岳保罗道:“是的,从后山溜下来的。”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后院,岳保罗打开围墙边上的一道小门道:“你看,在那里。” 顺着岳保罗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街有一座四合院,大门边挂着“沅水县保安团团部”的招牌,两名执枪荷弹的士兵雄纠纠地站在大门两侧。八哥一阵激动,连个“谢”字都不说,野驴撒欢似的跑过去。大院里有一棵苍翠挺拔的老槐树,树下摆放着一张三屉桌,几个年轻人围在桌子边,大概是来报名当兵的。八哥挺胸就往里闯,不料卫兵把枪一横道:“喂,你干什么的?” 八哥一愣道:“来报名当兵的!” 两名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道:“你小子多大年纪了?有枪高吗?扛得动枪吗?别来这里捣乱了,一边凉快去!” 八哥吼起来道:“罗成年少成英雄,晏子身矮走六国,你们以身高取人,就是小瞧我了!”八哥急得把山歌里编唱的词儿也抖了出来。 八哥的吼声惊动了坐在三屉桌后的一名军官,他从里面出来,打量着八哥道:“好大的口气自比晏子,只怕我这里塘小水浅养不了你这条大鱼!”此人正是袁仁义。 八哥眼尖,一眼就认出这名军官正是他那天在青龙岭从土匪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八哥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长官莫笑话,本人当兵心切,才手拍竹筛乱弹琴,我哪里敢当大鱼,连小虾都算不上。”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当兵?” “报告长官,我叫严纪纲,严家寨人,当保安兵就是为了维护社会治安,消灭土匪!” “看你皮肤白白净净,不是富家公子哥,就是游手好闲之徒,我们不收混干饭的。” 八哥急道:“长官,我会打枪!在青龙岭打死土匪,救下长官的就是我!” “哦?是你打死土匪救了我?看不出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敢胆一个人扛枪去青龙岭。” “长官,那天我本想去杀了马俊山那个王八蛋,无意中救下长官。”八哥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光洋递给袁仁义道:“长官,这是你的。” “你想贿赂本团长?” 八哥这才知道他救下的人原来是保安团团长,忙道:“长官你误会了,这是你那天落下的光洋,还给你。” 袁仁义毕竟见过世面,倒也不计较这个土老帽揭自己的短,他呵呵一笑道:“你救了我的命,这两块银洋就算谢礼了。你去杀马俊山,你跟他有仇?” 八哥眼里的两道寒光稍纵即逝,咬牙切齿道:“夺妻之恨,杀父之仇!” 八哥说到“夺妻之恨”,袁二义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下,让他对面前这个矮壮汉子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道:“好!男子汉大丈夫,有仇报仇,有冤伸冤,我破格收下你了!” 八哥喜出望外道:“谢谢长官,我一定为您效犬马之劳!” “你跟我来。” 八哥跟袁仁义进了院子,袁仁义拿出一张表格递给他道:“你会写字吗?” 八哥瞄了一眼表格,道:“报告长官,我读过三年书。” “好,你把表格填上。” 八哥填了表格,递给袁仁义,袁仁义取出一套黄色的军服让他穿上。八哥一套上军装,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袁仁义笑道:“小子,你成半截人了,负责扫大院最好,还不用扫帚。”八哥身矮,那件上衣把屁股都盖住了,裤脚长得一大截拖在地上。 八哥尴尬地笑着,心里却铆足了劲:妈的,你们身高有卵用,咱们走着瞧! 要出人头地的愿望和那股复仇的恨如崩岸的涌浪在八哥心里凝聚成巨大的动力,他苦练枪法。以前他练枪,射出去的子弹都是自家白花花的银洋换来的,他心痛。如今在保安团里,子弹有的是。于是八哥矮胖的身影日夜在射击场上摸爬滚打,人瘦了一圈,不到半年时间竟成了保安团里的神枪手,又因他曾救过袁仁义一命,袁仁义就格外高看他,任命他当了小队长。袁仁义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将来就是当个团长都不成问题!” “谢谢团座栽培!”八哥受到鼓舞。他小人得志,神气十足地斜挎着盒子炮,身后跟着两名手下,耀武扬威的在县城大街小巷来回晃荡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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