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校园 三 晚上,我坐在饭桌前,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 已经到公社小学读五年级了的姐姐正在讲学校的新闻:“我们学校的杨老师今天挨斗了,还被红卫兵打了。” “哦?”爷爷道,“杨老师为什么被斗了?” “杨老师裱房间时,不小心把毛主席像撕了。” 爷爷道:“又不是故意的斗什么呢。” “就是了,可是红卫兵硬说杨老师是故意咒毛主席,鼻梁都被打断了。” “看你吃那饭跟吃药似的。吃饭得学快点。”奶奶数落我。 我看着妈妈道:“妈,我不去学了行吗?”没等妈妈回答,我又转向奶奶,“奶奶,可以吗?” “不可以!不读书你将来没有出息!”奶奶一口回绝。 那天晚上我做恶梦,梦见阿华检举我了,我和阿平双双被押上了学校的那个高高的经常斗地、富、反、坏、右的戏台,台下拳头林立,口号声震得楼板上的灰尘哗哗的掉下来盖了我一头一脸,我被吓醒了,一头的冷汗! 第二天,奶奶在外面喊了:“罗小,还不起来,去不去学!” “奶奶,我肚子痛。”我哼哼着嚷。 奶奶信了道:“那我要阿华帮你请假。” 既然是病人,就不能吃饭。吃早饭的时候,我故意挑三挑四的装着没有胃口的样子,只吃了一点点后又爬回了床上。中午,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爬起来狼吞虎咽的把一大碗饭和一碗炒洋芋填进肚子里,然后出了门。大人都干活去了,跟我一般大的上了学,只有我那个九岁后才开始读一年级的弟弟跟几个小屁孩在冬青树下玩家家。他们用破瓦片装泥巴来当饭,用树叶子当钱做买卖。弟弟把我的铅笔头、橡皮擦、旧作业、小铁片什么的拿来当东西卖。我道:“我也来一个。” 弟弟指着邻居家两个小妹妹说:“我是爸爸,她是妈妈,她是女儿,你来哪你当什么?” 我道:“我是爷爷,最大,都得听我的!” 几个弟妹不敢不听,齐声喊“爷爷!”算是通过。我把瓦片上的泥巴倒掉道:“这饭都臭馊了,重新煮!”把树叶扔掉道:“这叶片太小,全是一角两角的钱,我要大张的,十块的,给我换来!”几个弟妹跑上跑下,我跷起二郎腿在指挥,哈哈!不上学真好啊,真快乐。我忽然想起什么,对弟妹们道:“告诉你们,得看我奶来就马上报告我,你们谁也不准跟我奶讲我在这里玩。” 弟妹不解问道:“为什么?” “我奶要打我的。” 一个小妹妹道:“你是爷爷,还怕奶奶呀。” “你懂个屁,这是假的。记住了,谁要讲了我敲他!” 几个弟妹连连点头。 正在玩得起劲,被我派出去放哨的弟弟跑来了:“哥,奶奶到水井那里来了!” 我把那个用石头砌的灶子一掀,急忙跑回家,跑进房间扯被蒙头,刚躺下,灶房里就响起了奶奶放锄头的声音。好险! 第二天早上,奶奶走进房间问我道:“好了没有?” “还痛。” 奶奶撩开被窝,伸手来按我的肚子道:“是哪里痛?” 我故意哎哟哎哟的嚷,奶奶道:“就这样睡不行,中午我去喊你三叔公来。” 三叔公是一个民间草医,家里谁有个三病两痛的就喊他来,他一来就用生姜在你身上推拿,整得我们小孩哇哇叫,未了还用尖针刺手指放血。我们有病要是不肯吃饭,奶奶就说:“喊三叔公来!”我们连忙求饶:“别喊,别喊,我吃,我吃。” 一听奶奶说要喊三叔公,我连忙道:“奶,不要喊三叔公,我睡一会就好了。” 奶奶不理我,在屋里忙上忙下的。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昨晚就没有吃饭,今早也只是吃了一点点,我巴不得奶奶快出门。直到临近中午,奶奶才背着背蔸走了。她前脚刚走,我随后就跳起来,打开碗柜一看,饭筐里没有饭了,只有一大钵炒得焦黄的洋芋。那年月红苕和洋芋是主食,没有白饭很正常。我连筷子都懒得拿,用手抓起洋芋就往嘴里填,刚吃了几个,奶奶突然回来了,我想关了碗柜门跑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奶奶推门而进道:“我镰刀都忘了拿……背时鬼崽你,你哪里是病,是想赖学啊,昨天我留的一大碗饭你吃得干干净净,今天我刚走,你就爬起来吃了。”奶奶骂着,从门背后抽出那根动不动就拿来威胁我们的竹枝条,劈头盖脸朝我抽来,边打边骂:“你下午去不去学?去不去?!” 我哇哇大哭,双手抱头在地板上翻滚:“我不去,奶,他们要斗我,我不去……” “不去,我叫你不去!”奶奶抽得更凶了,“你要不去,三天不准你吃饭,我看你去不去!” 那一顿狠打,是我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我身上一绺一绺的鞭痕,凸起来老高,四五天后还是火辣辣的。奶奶打累了,我也哭累了,呜呜咽咽的嘴里还在说:“我不去,他们要斗我,我不去……” 爷爷高绾着裤腿进了屋,见我坐在地上哭,手上、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鞭痕,冲正准备出门的奶奶道:“你干嘛把他打成这样?” “他装病,逃学,下午你送他去学校,不肯去我还要打!”奶奶说。 爷爷过来摸摸我的额头道:“呀,都烫得那么老火,还说他装病,我看是发烧了。” 爷爷把我抱进房间,我迷迷糊糊的仍在呓语:“我不去,他们斗我,我不去……” 那天晚上,奶奶去喊三叔公,三叔公不在家。奶奶回来就煮了一个鸡蛋,用煮熟的蛋包起她的一枚银扣子,从我的头上抹到脚,连抹几遍,抹罢,打开一看叫道:“吓得不轻啊,扣子都黑了。” 第二天天刚麻亮,楼梯口就传来奶奶为我“关魂”的吆喊:“罗小也,你快回家也,别去半路半坡歇哟,回家跟爸爸、妈妈来也,跟奶奶、爷爷吃白米饭来也……”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烧退了,再也不能装病了。爷爷亲自把我送到学校,老师也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快去坐好,上课!” 到学校后我才知道,阿平不敢来学校了,直到第二年他才重新报名读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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