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考證的是八路軍1939年的陳莊大捷，此戰鬥和平型關大捷，廣陽大捷，黃土嶺大捷同等，都是抗戰期間八路軍最有名的大勝利。但實際留下的都是宣傳版本，與實際內容相差甚遠。本章是利用日中兩軍檔案史料對戰鬥實像的考證。第一節介紹的是僅通用於國內的，共產黨單方面的記錄，宣傳】

3.1. 國內陳莊戰鬥研究概況 

1939年9月下旬，河北靈壽縣陳莊附近發生的八路軍一二〇師等與日軍獨立混成第八旅團獨立步兵第三十一大隊的戰鬥，在共產黨八路軍戰史中現在被通稱為“陳莊大捷”。自報戰果殲敵逾千名，可稱與平型關大捷（1937年9月25日，靈丘縣小寨村，115D），七亘村，廣陽大捷（1937年10-11月，山西省平定縣，129,115D）大龍華殲滅戰（1939年5月，河北省易縣，晉察冀一分區），黃土嶺大捷（1939年11月河北省淶源，晉察冀一分區，120D）等戰鬥齊名。是八路軍在抗戰中的代表性大捷之一。也是支撐“共產黨是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主張的核心戰例之一。現在在國內有關陳莊戰鬥的記錄十分豐富，以當事者的回憶錄類為中心，至少近百種。不同於以口碑建樹的平型關大捷，此戰鬥時，八路軍的作戰素質日趨進步，所以也留下一部分較貴重的檔案資料。同其它的大捷戰鬥一樣，此戰鬥由於進入宣傳，教育領域，所以亦可見多年宣傳過程中的不斷進化（美化）。為了解有關陳莊戰鬥記述內容的演變，美化過程，下面進行上溯追蹤考證，比較一下最初記錄的內容，和最近經演變後的權威性記錄間的內容差，以作參考。

3.1.1初期記錄

a.《抗敵報》的戰果報導：

1939年9月29日午後5時，據“前方專電”稱：“靈壽之敵約七八百人”27日上午11時攻陷陳莊，是夜被我軍克復。28日敵軍主力被包圍在高家莊與馮溝裡間與我軍激戰，29日突圍之敵又在坡門口以南山地被再次包圍。

另同報10月1日號，

“本報三十日晨前方急電” ：坡門口被我包圍之敵分路突圍不逞，“入晚解決戰鬥，將敵八百多全部殲滅”。“戰利品繳獲甚多，…據作戰部隊零星獲得的計有：迫擊炮兩門，重機槍兩挺，輕機槍一部又三挺，步槍四百餘支，騾馬一百多匹”[1] 。

圖表3-1 抗敵報 391004

 b. 《陳伯鈞日記》

抗日軍政大學二分校校長陳伯鈞在戰鬥後10月1日補記：

“敵十一時占陳莊，先頭三百餘人，迫擊炮二門，後續部隊不詳”“計是役獲敵長短槍約四百支，炮二門，重機槍三挺，輕機槍近十挺”[2] 。

c.1939年第10期《八路軍軍政雜誌》的《九月份捷訊彚報》稱：

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進攻陳莊之敵七百餘，為我××部完全消滅，並擊潰各路敵援軍千餘人，總計是役斃敵千餘人（內旅團長一），繳獲步槍四百五十支，迫擊炮二門，山炮兩門，無線電台一架，輕機槍十六挺，重機槍七挺，戰馬四十餘匹，其餘軍用品及彈藥甚多。俘敵軍十餘名，漢奸及民夫五十餘，鋼盔防毒面具二百餘，大車八十餘輛，日旗五面，刀二十把[3]。

以上是最初報導，記錄，應是還未受到宣傳管制（統一戰果口徑）前的較原始的記錄。消息源，內容不一。特點是提到的日軍總數七，八百名。襲擊陳莊的日軍為“先頭300餘人”。也沒有之後記錄中多見的“大批敵方援軍”存在。關於敵援軍，《陳伯鈞日記》記錄，30日，趕到現場的日軍增援部隊數量為200名。從初期報導到1939年10月25日發行的《八路軍軍政雜誌》第10期，已出現部分戰果誇張，但比之後的宣傳內容，可以說離實際數字相差並不太多。

3.1.2.戰果總結（宣傳）期間

戰鬥結束後，八路軍為了宣傳勝利，令有關各部隊對此戰鬥進行全面總結，奠定了軍史上陳莊大捷的地位。第一次《慶祝陳莊勝利大會》，於1939年10月4日下午召開，與會者超過千名。宣傳目的之一，是以事實粉碎國民黨的八路軍“游而不擊”的謠傳[4]。之後關聯各部隊在十月內，受上級命令前後開始了大規模戰鬥總結（八路軍稱記錄戰史為總結經驗）。向國民黨方面公開出示了陳莊大捷顯赫的戰果數據。推測此時，各下級機關按要求統一了具體敵軍數量和戰果數據面的口徑。

d.總結經驗的結果，可見1940年第3期的《八路軍軍政雜誌》文章《論陳莊戰鬥》（戰鬥總結報告，一二〇師參謀長周士第文），其中的重要基本情報如下（簡要）：

圖表3-2 八路軍軍政雜誌 40-3期

八路軍參戰部隊：一二〇師一部和“我主力兵團另一部”。敵方部隊：混成第八旅團長率領的獨立步兵第三十一大隊，及宋家莊，正定，無極，行唐各縣偽軍，總數約1500名。另28日第一次從靈壽來援日軍4-500名，30日第二次來援1000餘名。

作戰過程：日軍9月25日從慈峪出發，27日占領陳莊，28日在八路軍攻擊下放棄陳莊，又在陳莊附近高家口，破門口等地遭到我軍伏擊，進入激戰。29日被包圍在破門口西南魯柏山一帶。29日夜在我軍攻擊下，進攻陳莊之殘敵被全部殲滅，“千餘人無一生還”。戰果中引用俘虜“山田泰治[5]”供述，稱被殲者共約1000餘人，水原義重旅團長，田中省三郎大隊長，川崎，本村中隊長陣亡。另外：從靈壽增援之敵千餘，也大部分死傷（被14輛汽車運回）。是役總計斃傷敵不下兩千。繳獲武器：“計長短槍450餘支，炮3門，輕機槍16挺，重機槍7挺，擲彈筒9個，無線電2架，鋼盔及防毒面具各200餘，戰馬50餘匹…”。損失：我軍傷亡584人（內有共產黨員387人）[6]。

可認為，此周士第報告內容，是 “總結經驗”中，經部隊上級統一口徑之後公開的戰果宣傳內容。其中出現了增援之敵千餘的存在。從靈壽出動的獨立步兵第三十一大隊數量也從當初報導的7-800名上一舉增加到1500名。有關戰果，可見在火炮，輕、重機槍數量方面都出現大幅度增加。此處出現的數字，成為現在的“陳莊大捷”宣傳，記錄的基本數據，被之後各種陳莊戰鬥的回憶，研究，報導，小說，劇本等取用，並沿襲至今。

另外，若看通知給國民政府軍委會的數字，可見比此總結數據更上一層樓，按上報數據，中央社洛陽7日，稱冀中（陳莊）大捷“殲敵兩千餘，…除獲步槍手槍五百餘支，輕重機槍二十三挺，及其他軍用品甚眾外，並生俘敵偽五六十名”[7]。

3.1.3.戰後宣傳的最新記錄

戰後在共產黨的抗日宣傳，革命事跡教育中，出現了大量有關陳莊大捷的回憶錄，文史資料（口述歷史）等。戰鬥情節，細節，人物，周圍情報等越趨詳細。但基本數據面並沒有太大變化。基本以上述周士第報告內容為基調。下面是有權威性的，2017年出版的《八路軍第一二〇師暨晉綏軍區戰史》中《陳莊戰鬥》部分。

e. 《陳莊戰鬥》：（概要）

日軍部隊數量：日軍獨立混成第八 旅團第三十一大隊及靈壽、行唐地區的日偽軍共1500餘人，挾持民夫200餘人。八路軍方面：第一二〇師，獨立第一支隊和獨立第一旅（三五八旅）等主力約4500名。

戰鬥過程：日軍25日從靈壽縣出動，26日退守慈峪鎮，27日其主力1100餘人襲擊陳莊，在一二〇師反擊下28日被迫撤出陳莊。後在高家莊，馮溝里，破門口附近被八路軍包圍。28日靈壽日軍400名增援慈峪，16時被阻。29日，日軍反攻失敗後企圖突圍，後被包圍在魯柏山附近，此刻有“日軍飛機兩批6 架空投食品、彈藥，大部落在我軍陣地上”[8]。29日黃昏八路軍對魯柏山之殘敵陣地總攻，將日軍大部分殲滅，零星突圍者也相繼被殲。9月30日晨 慈峪方向三輛坦克來援被阻，午後退回靈壽，至此戰鬥勝利結束。

戰果：共殲滅日軍1380餘人，繳獲山炮3 門、輕、重機槍23 挺、步槍500 余支、手槍30 支、擲彈筒9 具、電台1部，戰馬數十匹及其他軍用物資[9]。

   圖表3-3 八路軍第一二〇師暨晉綏軍區戰史 卷頭

f. 同時期的類似記錄還可見《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史》中《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役戰鬥總覽》《陳莊戰鬥》部分[10]。總覽記錄中，按地區和參戰部隊，將陳莊戰役劃分為三次戰鬥。其中陳莊戰鬥：

（內容判斷是28-29日，在馮溝里坡門口和魯柏山一帶的戰鬥）“八路軍第一二〇師獨立第一旅第一支隊”，對戰“日軍獨混第八旅團第三十一大隊及偽軍一部共1500餘人”，“作戰結果：斃日偽軍1280餘人，俘16人，繳山炮3 門、輕重機槍23挺、步槍500餘支，戰馬50餘匹。八路軍傷亡550餘人。

高陽莊萬壽院戰鬥：（內容判斷是譚莊附近對敵援軍的阻擊）八路軍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第五團 對 “日軍獨混第八旅團第三十一大隊一部及偽軍一部” 作戰結果。斃傷日軍和偽軍500人，俘虜日軍官兵5 人及偽軍19 人，繳獲步槍42 支、手槍兩支，重機槍兩挺、輕機槍一挺、子彈2600 余發，戰馬及騾子12 匹、擲彈筒一具及其它軍用物資一批。八路軍傷亡110 人。

大莊村戰鬥：（從內容看，描寫的是28日上午在陳莊東地區的截擊）我軍參戰部隊，八路軍第一二〇師特務團及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第二、第五， 第六團。敵軍參戰部隊：日軍獨立混成第八旅團第三十一大隊700餘人。作戰結果：斃傷日軍300餘人，繳獲迫擊炮1門，各種槍30 余支及部分彈藥。八路軍傷亡39人，損失步槍兩支。

以上三個戰鬥合計：日偽軍出動總數2200餘名及“一部”，斃傷敵2080名，繳獲炮4門，輕重機槍26挺，570餘支，八路軍傷亡699人。

此文戰鬥區分方法不詳，但結果類同各口碑（回憶錄）中殲敵不下2000，或呈報國軍媒體中央社的“殲敵兩千餘”。敵方出動總數近3000名的內容。後者《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史》，雖為權威正史，內容並不可信。沒有資料出處，根據，頗有按對外媒體宣傳數據進行戰果闊水操作的嫌疑。

以上比較了初期和現在記錄的內容，可見隨着時代變化，陳莊戰鬥的戰果也有明顯的誇張操作和內容添枝加葉傾向。至今，各種記錄中綜合出現的陳莊大捷現基本情報已變為：

日軍獨立步兵第三十一大隊討伐隊數量約1500名，增援部隊約千數百名，合計日偽軍總數近三千名。八路軍方面第一二〇師，獨立第一旅等約有6個團， 4-5000名參戰。戰鬥結果，日軍旅團長（水原義重少將），大隊長（田中省三郎大佐）中隊長等幾乎全部戰死（最近水原戰死的說法在研究中多被修正，但抗日的作品，橫店劇本[11]中如舊），討伐隊1500名幾乎被全殲。增援部隊也遭到重大損失。共繳獲日軍炮三門，輕、重機槍20餘挺、步槍500 余支。八路軍在戰鬥中共死傷584名。

以上經過多年發酵已成為新“定論”的陳莊大捷之戰果是否屬實？筆者認為，有關此類根本無法科學記錄的“戰果”，在交戰雙方已公開戰史檔案，出現國際研究接軌可能的今天，為了去掉多年宣傳堆積的水分，訂正過去記錄中的錯誤，應利用作戰對手國(日軍)的檔案史料進行再次檢證，核對。

檢證過程中，應遵守“戰損自報”原則，僅採錄雙方戰損記錄，並經過嚴格的史料批判，擇良棄莠，排除政治宣傳的影響，注重最原始的內部記錄。從筆者進行的多種戰例研究中都可得出一個同樣結論，即今日國內的抗戰史中的戰果部分，全部都來自共產黨八路軍一方的記錄。絕大多數屬於對外的政治宣傳內容，與實際上的戰鬥結果（日軍記錄的戰損）一般都有十倍至數十倍的差距。以下，是筆者使用日中兩方史料對陳莊戰鬥進行的考證。主要方法是採用信賴八路軍的“知己”內容（兵力，部署，戰損），考證，還原八路軍不容易掌握的“知彼”內容，即敵情，和敵方的戰損記錄。

[1] 1939年10月1日《抗敵報》（晉察冀軍區機關報，1940年11月改名《晉察冀日報》）。

[2] 《陳伯鈞日記,文選》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1年，481頁。

[3] 《八路軍軍政雜誌》第10期，1939年10月25日，108頁。

[4] 《抗敵報》1939年10月11日。

[5] 不明人物。其存在現在無法確認其存在。如屬實，應包括在日方記錄的“數名失蹤者”內。

[6] 《八路軍軍政雜誌》第二卷3期，1940年3月25日，19-22頁。

[7] 《中央日報》1939年10月8日。另10月4日《前線日報》也登載過“中央社洛陽四日電”的“全部殲滅”“進攻靈壽陳莊之敵兩千餘”的戰績。

[8] 日軍檔案記錄:中薗飛行團高田部隊“派機三架增援被有力之敵包圍的水原部隊戰鬥，投下彈藥及食品”（「第３飛行集団戦闘要報第２９號送付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1441900、1656頁）。

[9] 《八路軍第一二〇師暨晉綏軍區戰史》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17年，145-148頁。

[10] 《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史》第七卷，《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役戰鬥總覽》（上），軍事科學院歷史研究部，2004年，270-271頁。

[11] 例如2008年拍攝的電影《蕭峰血戰陳莊》和2015年7月7日《人民日報》海外版陳惠方署名《追憶陳莊大捷》版面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