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條內褲

有一天，

我高興地上了初中，

開始在學校里寄宿。

我上鋪的女同學，

是一個農村姑娘，

總是穿同一條粗布長褲。

夏天酷熱難熬，

晚上睡覺時她也不脫，

我卻迫不及待地脫外褲。

只穿內短褲，

搖着芭蕉扇，

還是難於入眠，

不時起來度步。

看着金花的兩條大腿，

被厚厚的長褲包裹，

我替她熱得透不過氣，

忍不住又說，

金花你幹嗎不脫掉長褲？

大家都是女同學，

有什麼好害羞！

她還是不吭聲不脫褲。

有一天，

另一個女同學偷偷告訴我：

“金花沒有內褲可穿。”

從此我不再叫她脫外褲。

有一天，

我向媽媽要了兩塊錢，

還有六尺布票去買布。

媽說，

每年每人發十四尺布票，

我一次就拿六尺為何故？

我講明了緣由，

媽叫我趕快去買布。

我還要媽在她的衣襪工場，

裁剪縫製成三條內短褲。

褲腰裡穿一條帶子，

不是布帶而是鬆緊帶，

後褲片的右邊，

還要車一個小口袋，

就像媽你做給我的一個樣，

我要給金花些許的幫助。

有一天，

風起雲湧，

刺耳的，

扎眼的，

錐心的，

莫名的東西，

充滿整個大氣層，

滾滾殺聲四處。

“揪出------！”

“鎮壓------！”

“徹底清算------！”

“堅決打倒------！”

“------------------！”

朦朧中我被人揪出抓住，

五花大綁，

推搡到大街邊，

跪在硬石板上。

頭上戴一頂高帽，

脖子上吊着一塊牌子，

纏着脖子的鐵線又硬又細，

吊着脖子的牌子又大又沉，

鐵線陷進了肉里，

鮮血沿着鐵線，

往下流淌在牌子上，

受盡了苦痛凌辱。

昏天暗地中，

感覺到石塊鐵棒齊天而落，

掉到頭上之前的一剎那，

一塊軟綿綿的東西撲下來，

為我擋住。

原來是金花同學的身體，

這位貧農的女兒，

血流如注。

有一天，

我出國的前一天，

又去看金花的墳墓。

立着的硬硬石碑，

好像厚厚的長褲。

該活的好人活不了，

要生離死別，

走上了不該走的道路；

該死的“壞人”死不去，

要背鄉離井，

走到一個陌生的國度。

有一天，

也許有這麼一天，

我們會重逢在一片樂土，

傾吐今生來不及的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