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有一撮杭州竹,两丈多高一寸多粗的竹株虽然不多但是风来时也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天,我在后院收拾杂草时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近似于中年男人沙哑声音。我寻声望去,看到一截被砍断的一尺多高的竹茬子迎着风在呼啸。看着这截发了黄不起眼的竹岔子,听着它迎风的低吼,我地静站立着,让脑子重复地浮现一个不熟悉但是忘不掉的男人。 八九六四前后我在北京做外事接待工作。八九六四以后的第一个春天我陪外宾出京访问到了西安,并下榻在师大的外宾楼,目的是能近距离地与老同学们见面聊天。到达西安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安排外宾入住后我匆匆整理了一下就去找李兄。 李兄是我小同乡,在师大读书时住在一个宿舍。六四时他在交大读大二的弟弟去了天安门广场。李兄不放心曾打电话让我去看看。我六月四日之前去广场看过他弟弟两次,给他买了一件军大衣御寒。六四之后再没有他弟弟的消息。老同学见面后寒暄了几句就问起他弟弟的情况,知道他弟弟一切平安,也就放心了。 时间不早了,加上旅途劳累,我起身要回外宾楼休息。不知为啥李兄突然问我:你还记得老吕吗? 我有点仗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就问:那个老吕? 他说就是那个好玩空竹的老吕。 我记得这个老吕。他是北京的老三届,下乡到东北许多年。知青回城后有关系的都进了好单位,他父亲只是一般市民,母亲早亡,家里没啥社会关系。他回城后就在菜市场买菜,靠自学考上了师大的历史系研究生,好像主攻隋唐史。 老吕身材瘦小,可能由于早年劳累和营养不良,瘦小的身体明显地弯曲驼背,不到四十岁的人已经开始秃顶。老吕眼睛不大,由于驼背他看人时总是歪歪个头。他年龄比我大但比我低一届。在校时常看到他在宿舍楼前抖空竹,因为玩的不老练,从来没见他连续抖上几个回合的。加上他那罗锅驼背的形象,我当时真的没把他太在意。 六四之前去广场时顺便去师大学生队伍的宿营地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大二、大一的小孩子。听他们说领队的是历史系研究生老吕,我知道指的就是他。当时心想,这家伙该毕业了,还有时间瞎折腾,备不住是乘机回家看看老爹吧。 我若有所思地问李兄:他不是毕业了吗? 李兄说:没有。六四时他去广场了。整顿开始后,大家都害怕秋后算账,十分担心。一些低年级的本科生吓得直哭。老吕主动跟同学们说:我年龄大了,不会有啥前途了。你们还小,今后还很有希望。大家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拉着你们去的。他自己也是这样跟校方交代的。现在,学校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一直没让他毕业,也没有明确处分,就这么挂着呢。 听到这话后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到他的吃饭问题,就说:没毕业,没工作,也没了学生补助,吃饭咋办?他还住在研究生宿舍吧?我去给他送点钱去! 李兄说:不用。吃饭没问题。每天晚上都会有人从门底下给他屋里塞饭票和钱,足够了。 听到这些后我寥以心慰。沉默一会,我说:我去找找Y 吧。他在北京读博时我们经常来往,关系不错。他思想比较开通,现在又是学校的头儿,看看他能不能帮点忙。 李兄马上反驳说:不用去找Y了。他现在揭发别人比检讨自己还要积极。 我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匆匆聊了点其它事就回外宾楼休息了。 那一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样把六四前后的许多事情都翻了出来。想到了知识分子们不尽人意的所作所为,也想起了一个发小和他的一句口头禅。以后再写那晚的所想所思。 时间拉回到现在。 大概从一、二年前开始,我的睡梦中经常出现一个场景就是梦到出国前去北京市图书馆还书时看到老吕正埋头整理书籍并艰难地把一摞一摞的书籍放回到书架上。看到老吕佝偻着的瘦小的身躯,我心里五味杂陈。好想去帮帮他但却愣愣地站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会怯怯地问:你还好吧? 老吕侧头看了看我,目无表情,又继续整理书籍。 我默默地看着老吕的隆起的脊背,脑子里空空的,两边那一排排高耸而纵深的书架使我感觉压抑…… 梦醒后我总是愧疚和自责,愧疚当时没有给老吕送点钱去,自责自己没能帮助上老吕。 一直想写点什么表达对老吕的敬意却连标题都拿捏不准。前几天清理竹园时听到竹子断裂时发出 ”啪“ 的一声脆响,我立刻认定“响竹”就是本文的标题。 响竹!一截残竹屹立在风中并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不正是老吕的形象吗? 老吕,愿你如今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