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往西百里地,群山环抱中有一片青翠的山坳,一座百十人的小山
村。1974年,18岁意气风发的秦辉独自抗着铺盖卷,在村边小河畔一座破
旧的空屋里安了家。家中弟兄姐妹四人,哪能个个都留城呢,下乡插队当
知青是他唯一的出路。
每天鸡鸣时刻,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叽里喳啦唱了起来: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接着,村支书破锣般的派工吆喝就响了起来:
“一小组除草,二小组挑粪,三小组修水渠......”
一天的劳作后,秦辉拖着快要散架的沉重身躯回到草屋,独自在屋角的灶
头烟熏火燎地做饭,然后就着一盏豆油灯微弱的亮光,沉浸在千辛万苦觅
来的那几本书中。
有时夜深人静,月光铺满小河,他会抱着二胡,坐在小院树桩上拉一曲,
悠扬哀愁的旋律穿过老树浓密的枝丫,在小村的月影疏朗间飘荡。
他希望琴声能越过村边的小山,传到邻村,也许,那个知青宣传队里跳独
舞的女孩会听到他的琴声,也许,她还能听到这琴声中那份朦胧的盼望。
插队第一年除夕一大早,他整理行装准备回家过年,河对岸村支书家的姑
娘拎着半个猪头,端着一大碗新米饭,上面盖着满满一堆回锅肉进来:
“ 大哥,队里刚杀了猪,瞧,巴掌大的回锅肉,吃了再走吧。”
她放下东西,倚在门框上摆弄着辫梢。
“ 好吃不?我们这儿的米最香了!”她目光殷殷地望着他:
“大哥,你的琴声真好听,要是一辈子都能听到你的琴声就好了。”
花布衫上的小花映得她双颊嫣红,秦辉的饭鲠在了喉咙口。
“我知道,大哥的心大着呢!”她一扭身一阵风一样跑出了院子:
“ 别忘了猪头,捎给大伯大婶过年。”
小姑娘阳光一般的灿烂,是秦辉孤独艰苦插队生活中的一缕温暖,一晃两
年多,77年恢复高考,秦辉的人生发生了180度的变化。他以全县第一名
的成绩考取了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四川最好的大学任教,两
年后通过考试成为公派美国的访问学者,几个月后转成学生身份,开始攻
读他的第一个学位:哲学博士。
学习生涯紧张又辛苦,除了克服初期的语言障碍,应付大量的作业,课
题,讨论,考试外,每个周末,没有工作许可的他,偷偷跑到当地中餐馆
打工,在烟熏火燎的厨房洗碗打杂,在大堂领位当侍者,每个暑假开着他
那台二手车,不远千里地跑去纽约,在中餐馆送三个月外卖,因为纽约工
作好找,小费高,不抓非法劳工。
其实,奖学金已经够他维持简单的生活,打工对于他,是对未来学习的资
金储备,同时也是一种体验。
一同打工的两个墨西哥人奚落他:
“嘿,中国人,读书有什么用呢!瞧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干粗活。”
秦辉总是笑笑,他想回答他们:“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是老墨哪里懂得
这个!
这样的体验虽然辛苦,但也是充满趣味和刺激的。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纽约,他骑着自行车在曼哈顿林立的高楼中送外卖,路
过一个不好的区,突然身边两个黑人小子一把从车前兜里抢走了外卖包,
年轻气盛的他骑车便追,追过两个街区,到了老黑的地盘,前面五六个壮
汉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一见形势严峻,他调头就跑。
每当轮到挨家挨户分发广告的日子,他会中途溜到中央公园,买两个鸡
腿,啃完后在长椅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秦辉的目标很明确,拿到哲学博士,学成回国当教授。有目标的日子,任
何艰难都在盼望中被一一抛在身后,日子就在学习和打工中充实地渡过。
当然,每当夜深人静,他还是会想念那个宣传队里跳独舞的女孩,现在,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秦辉的爱情来得犹如天赐一般,当他心底里最初的暗恋,那个当年宣传队
里最漂亮的女孩,敲开他宿舍门的时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
月后,当他们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向他坦白,当初找到他,是因为
自己当初刚刚失恋,急需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秦辉环抱着她窈窕温软的的腰肢,望着着她泪光莹莹的眸子,给了她一个
深深的吻,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是那么愿意当这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新婚不满一年,他就踏上了留学之路,临行前,她充满期待地说:
“等着我,拿到了陪读签证,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憧憬着大洋彼岸的美好生活。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他博士论文答辩的前夕,中国爆发了那
场著名的天安门广场学生运动,国内的同学同行传达给他的讯息,让他彻
底打消了回国当教授的念头,显然,国内的政治,学术,舆论环境都已经
不适合他的发展了,哲学梦做到了头。他果断修正了自己的人生规划
———留在美国,在这片自由宽广的土地上创造人生。
好在此时妻子也已在经历了两次拒签后成功来美,开始了她梦想已久的异
国生活。
随着那拨“六四绿卡”,他们很容易地解决了身份问题,但留在美国,能靠
哲学博士头衔填饱肚皮的寥若晨星,他转行,继续半工半读,拿到了第二
个学位:工商管理学硕士。漫长的学习生涯终于告一段落,未来的职业前
景看起来充满希望。
但是,上帝在为你打开一道门时,总是在不经意间随手关上了一扇窗。他
的婚姻面临了严峻的危机。他那美丽的宣传队独舞演员,在离开时喃喃地
说:“怎么就没有爱了呢!”
尽管不忍心让这段持续十年的婚姻就此终结,但他心底里知道,她是对
的。
“没有爱了”,还有比这更合理的理由吗?各奔前程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最
好的结局,更何况他们没有孩子的牵挂,但是,当初那份纯真的,美好的
爱情是如何一点点丢失的呢?秦辉常常在深夜独自黯然神伤。
他帮她把行李装上车,看着那个美丽的身影,他此生唯一的恋爱,在清晨
的薄雾中渐渐消失。
“哎,别看书了,看看我好吗?要不,陪我去shopping,晚上学校有Party,
我穿哪条裙子好呢?”
他的耳边仍旧响着她绵绵沙沙的声音,在华盛顿州冰天雪地的小木屋里,
在冒着焦炭气味的炉火边,她总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搂着他的脖子撒
娇,他也总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你这书读得有完没完?离开这个鬼地方吧,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我闷都
闷死了!”
她的抱怨没完没了。
其实,秦辉是喜欢这种清静安逸的,一片自由的天空,一张清静的书桌,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可是,为了妻子,他还是设法搬到了南方华人
比较集中的大城市生活。妻子一头扎进了华人堆,各种活动应酬接连不
断,上传销课,今天卖首饰,明天卖床垫,练气功开讲座,家里人来人往
喧哗不断,渐渐的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慢慢的,她翅膀硬了,可以单飞了,终于有一天,她说再也无法和他过这
种死水一潭的日子了,她要去西部,开创自己的天地。
“你先不要匆忙决定,一定要先想清楚了。”秦辉劝她冷静。
“我早就想清楚了,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将来。” 妻子毫不客气。
挽留已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秦辉把家中多年来的所有
存款都给了她,默默地帮她准备行装。
临别的时候,她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
“如果有一天,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你还会在这里等我吗?”
“我不知道。”秦辉苦笑了一下,他觉得未来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