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代价 在那个时代,出了这样的事,而且学校上下皆知,沅是再也没法呆下去了。当然,王老师也没办法再呆下去了。不久杜为听说,他们一家调到本市一个很偏远的山区中学去了。 杜为的心从此平静了下来,沅从他脑子慢慢淡化出去。那年高考,他以很优秀的成绩考上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 读大学三年级时,他又一次回到外婆家。在临走时前两天,他突然动了念头,一定要去看看沅。 转了好几趟车,终于找到了沅的家。沅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呆住了。在沅,是她从来不会想到,她所喜爱和倚重的学生杜为,在那样残酷地毁灭了她后,竟还敢上门来看她。在杜为,是没想到短短三年功夫,沅就从一个风情雅致的少妇变成了面萎目枯的老妇人了,她的眼睛带着浮肿,目光暗淡闪躲,她的嘴角被忧伤压出了细小的皱纹,在她的鬓边,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大绰白发,如果这不是在沅的家而是在别的地方,他想他是认不出,这曾是他曾经心痴神往的女神。 沅默默关了门向里走,杜为呆呆地跟在后面。他想说对不起,嗓子却是干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给他端来一张已有些摇晃的椅子,自己则坐在一张板凳上,一边缝补着一件小孩子的衣服,一边简短地回答他的问话。从她极不情愿的谈话中,他得知她现在再也没有教书了,在学校食堂当帮工。她没有提他的丈夫,也没有提她的孩子,但从家里的情形看,他们仍住在一个屋顶下。 就在这样时而无话找话、时而沉默的尴尬中,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杜为实在找不到什么话了,他原来准备的一肚子的请求原谅对不起之类,他觉得他只要一说出来,就会抽自己的嘴巴。他站起身来,想要道别。 沅也站起来,勉强笑道,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了,就在我这里吃顿饭吧。 杜为默默地点了下头。 他没有思想,机械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梦中一样,远远看着她佝偻着身子,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地切着东西。突然“呵”的一声,她的手被切着了,她转过身来,想找什么东西包扎,他想也没想,立马奔到她的身边,抓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口中吸吮。 她的血咸咸的,通过他的喉咙,咽到他的肚子里。他感觉他冰冷的身体慢慢暖和过来了,脑子也开始了运转。一大滴一大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滴到沅的手上,然后又被他吸进口中。这样几个循环,他好像从死亡中慢慢活了过来。 “就为把你赶出教室,你就那么恨我?”沅抬起头来,凄楚地问他。 杜为辛酸地闭上眼睛,他很想对沅说,那不是因为恨,那是因为爱,那是因为青春懵懂无知的爱。接着,他又在心底冷笑了,那是爱吗,那能叫做爱吗?难道爱一个人,在到不得那一个人,那一颗心的时候就要毁灭掉它吗?爱和恨,善和恶,美和丑看似尖锐对立,实则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二者之间的转换,就在一线之间,一念之间。面对着沅已过早苍老,而在他眼中依然那么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他亦无法解释,不能解释,只是觉得自己像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了,他这一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在情感上做错事走错路了,可是,代价却是:他所爱的人的一生的幸福。 从那次后,杜为再也没有回到过石堰。大学读完,他娶妻生子,再后来就出国了。他下意识不去想沅,不去想他曾犯下的大错。只是他自己知道,在他心里最隐秘的一个地方,那里住着他的女神——他的沅。却不料,这次回国,却传来沅去世的噩耗。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乌鸦凄厉的叫声唤醒了痴迷中的杜为。他突然听到墓地小树林外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在这荒郊野外,在这暮色已渐渐浓厚的时分,他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丝欣喜,难道是沅,知道了他如此不能开解,要来再刮一下他的鼻子吗?仿佛中,他依稀听到她用她娇俏的声音在嗔怪他:“你搞什么搞……” 当然,来者绝不会是沅老师,却是一个和沅老师有密切关系的人——她的丈夫王老师。杜为一眼认出了他,他拄着一根木棍,已是一个满脸胡碴的老人了,身上仍然裹着一件棉大衣,只不过颜色不是军绿色而是灰兰色了,他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一脸悲伤的胖子是谁,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沅的学生。 他走到墓前去,理了理杜为摆放的花束,口中喃喃道:“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呐!”他又像在对杜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你们的沅老师是个好人,但她这辈子太苦了,我知道她好,却没有心疼过她。现在她死了,想要心疼她,晚了!悔恨也没有用,也只有时常来这里看看了。”杜为闭了眼睛,把眼泪流进了心里,他也是知道她好的,他又给了她什么呢?甚至,连她死后时常来看看都不可能,只有任由那么美好的一个生命在这块石碑下,化为泥土化作尘埃,而他却还要继续活下去,活下去。 杜为蹒跚着脚步,溶入无边的暮色之中…… 完 附:如转载,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