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墨意读禅画
lekehulake
当年居纽约,入秋看红叶的好去处,是曼哈顿北边的Catskill,那里红枫满山,层林尽染。北京的秋天看红叶,香山是个好去处。据说,香山有四千株红枫树,高峰时节每天有五万多人去看,人比树多,该是树看人。其实,中国北方比枫叶更好看的秋色是红柿树,柿子成熟时,漫山遍野的橙红色柿叶,可与Catskill比美,二者都是画家写生的最爱。
红柿是中国花鸟画的一大题材,齐白石笔下便有柿子果篮。但古代绘画中最有名的柿子,却是宋末元初的单色《六柿图》,禅僧画家牧溪所绘。牧溪为何不用色彩而只用黑白水墨?
禅画与文人画相关,二者以出世精神相通。就笔墨和章法言之,文人画可繁可简,禅画却以简胜繁,乃因禅是无言之教,只可意会,就像禅宗诞生时那朵金莲花,一切尽在不言中。
元代外族入主,汉族文人断了功名路,有些便遁入禅林,牧溪便是其一。牧溪为四川人,法号法常,在杭州出家,以山水画《潇湘八景》传世,但最有名的却是小品《六柿图》,属禅画极品。
画面上横列着六个柿子,常人看了会觉得奇怪:禅师怎能将柿子一字排开,而不讲究分组聚合及前后掩映,也不在意左右参差和疏密有致?虽然六柿的墨韵深浅各异,但几乎是一律平涂,没有“墨分五色”的微妙变化,禅师为何如此平淡直白?却原来,六柿通六识,用以净化六尘,使得六根清净。于是,牧溪所绘,哪里是柿子,而是和尚打禅,简约淡定,心境如一,有如画家的自画像。
牧溪的画在中国很少见,因为当年在杭州禅寺,他将自己的字画几乎全数送给了一同习禅的日本僧人圣一,圣一学成归国,将其带回日本。今天,牧溪作品大都收藏在东京的国立美术馆和奈良京都的寺庙里,被日本文人视为国宝。
禅画传入日本后,二十世纪又传入美国和西方,见证了中国文化的影响。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受邀到台湾演讲,便说起牧溪绘画对日本文化的影响,说是牧溪绘画的自然观,养育了日本文人对生活中细节之美的精深观察和入微体验。换言之,牧溪艺术的简洁,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也成为日本文化的符号。
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有一位禅画学者,研究牧溪的《六柿图》,用一整本博士论文来讨论那六个柿子,讨论其简洁的水墨,和以少胜多的妙用。
早在十八世纪末,日本禅僧画家仙崖义梵,就得了牧溪以少胜多的真传,其画《圆、角、方》有如画名,一笔勾出方形,再一笔勾出三角形,第三笔勾出圆圈,整幅画三笔一气呵成而达于至简。
禅宗的自然观与道家相通,古代文人对禅道两家都如醉如痴。日本现代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用道家思想解说仙崖义梵画中的圆圈:圆圈是无,即无形和无限,是万物的起源。这呼应了老子的“大象无形”和“道法自然”之说。铃木大拙接着解说画中的三角形:此乃世间所有形状的开端,人的智慧和情感也都来自万物之形。关于方形,铃木大拙说:这是三角形的重复,而重复就是无限,于是世间便有了万物。铃木最后说:“中国古代哲学家所说的万物,就是宇宙”,他当然讲的是老子。
2009年春,纽约古根汉美术馆有大型展览《第三思维:美国艺术家思考亚洲艺术》,展出20世纪美国抽象艺术家的禅意作品,展示中国和日本禅画对美国现代画家的影响。
在展览大厅的入口处,陈列着仙崖义梵的《圆、角、方》,而在展览的结束处,则展示了美国当代艺术家马利亚的同名作品《圆、角、方》。后者是用金属制作的极简主义抽象作品,平放在展厅的地面上,呼应了展览开端的禅画,使展览成为一个回归之环,应和了美术馆建筑的螺旋形阶梯设计,应和了老子关于万物始于无的哲学。
如来言:一切非相,皆是诸相。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我读牧溪《六柿图》:弃色而施水墨,恰是禅意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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