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沉溺在推特上,一時不得拔出身來繼續我的長篇。現在就一些比較滿意的篇章貼來,供有興趣的友人看看中國牢獄的真實境地。我是設身處地被關押在裡面三年。所以陸陸續續寫了幾十篇。仍然在編輯中。
唐夫生涯記敘篇章:中國看守所角落第十二章 吃在獄中 夢見別人飢腸轆轆,是祥兆。――周公解夢《生活篇》:飢餓。 文革里,羅瑞卿被打斷腿坐進籮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後的火葬,焚化爐熱在關鍵時刻發冷,想成灰也不行,說欠賬活該嘛,好象也不恰當。追根溯源,這報應是他當公安部長給囚犯的最大愚弄,莫過於糧食定量。當然,把犯人關得有氣無力,使管理很輕鬆,審判有快捷方式。看守所是開單取命或判決三生的奈何橋,完成每次預定要求打擊5%之量,何須屈打成招,簡單的飢餓療法,囚犯無不配合”天衣無縫”。 遺憾中國沒有監獄博物館,所謂的渣滓洞白公館又有摻了假,看來,只有將周公之說的祥兆布施才好。 繼牢獄裡的”頭等大事”之後,我今天要囉嗦的是:吃在獄中! 早起早餐 吃在獄中,那才是佳餚,恐怕只有坐過我們那樣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樣的”吃”法是何等的滋味。如果說牢房裡還有音樂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後時刻,由做飯的那位女廚工跟隨挑牢飯的紅毛進來,在崗亭前的鐵闌柵被掀動之後的進行曲,清脆悅耳叮叮鐺鐺的丟缽,被地面反彈出來的撞擊聲,就是囚犯們渴望已久,聽起來極其美妙――連貝多芬也奏不出來――的樂章。 牢裡吃飯時間準確像央視里唱東方紅般的分秒不差: 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六點。 平日三餐,禮拜天兩頓,月小八倆一天,月大那天嘛,從平日裡”積余”出來打發。看守所里還養有八戒的弟兄姊妹,它們嗷嗷待撫,張口閉口要的東西怎幺來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顆米的,但天蓬元帥照樣會長得血糖血脂過量,乖乖為革命幹警流盡最後一滴血,在聲嘶力竭而後為”水火棍”的年貨。所以,我們的一天八倆,被分為”貳三三”的份量何等準確,就玄妙難測了。 那時候糧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幾個月還得換為紅薯,苞谷等摻雜搭配,雜糧當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樣的季節,市民長期不足的口糧里中要參入20%(最高時候40%)的苞谷紅薯等,麵粉是長期搭配。餘下的米是十年以上的存貨(因為那年頭天天喊打戰,新米首選入倉替換蟲米)。有時,我們的一天三頓里有兩頓是這鬼見愁的爛紅薯,整月如此。那半個拳頭大的兩三點紅苕,說不定其中還有一半是苦澀難咽的”厚黑”傢伙。由此可見,如果被脂肪包裹豐滿的吳法憲,去坐我們那樣的牢房,然後與非洲伶仃瘦骨比美,一定冠軍有望。 再說音樂,每天早上7點鐘,是我們被喝令起來的時間,無論誰想繼續洋洋懶睡,或者早就睜睜眼旋轉,都不許躺在炕上。這時紅毛挑着稀飯桶,女廚挑着的餐具,那是一疊疊的被犯人稱名為”缽”的鋁製飯盆,大小相當於中等飯碗,斜下平底有兩寸深度。這缽久摔不爛,表面坑凹,記載着多少犯人對它的兇猛親吻,餓狼齒咬。恰如英國乞丐作家J. J寫在名着《三人行船》裡,那打不開的罐頭被砸過的模樣,呈現各式各樣的幾何形狀,看起來恐怖而又猙獰的面孔,象付着囚房靈魂,在摔動它的時候便唱出一隻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間鈴響那幺悅耳。 每天三頓飯前能聽見這種聲音,無論多幺死氣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氣,犯人臉上都有了舒展的笑容:”好哇!要吃飯了。” 這感覺象旱地來了春雨,沙漠中聽到流泉,炒股的見到泡沫,那會心的微笑正在替換着整夜的腸鳴腹叫,蒼白的臉開始變得不那幺象鬼。 只要有這女炊甩缽聲,就會有監獄長的鑰匙聲,依次開門的撞擊聲,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聲,紅毛提水而來的潑灑聲,犯人們在牢房內焦急的心跳聲,等候呼叫的指令聲,接着隊列檢閱般端飯的腳步聲。所有的興奮,激動,愉快,希望都因這鋁製缽發出的聲音而獲得連鎖反應。聲聲悅耳,聲聲如盼。要是顧炎武的東林黨還在,敢有風聲雨聲讀書聲的對聯? 這時的監獄長,氣態軒昂,步伐鏗鏘,他站在靠近放缽的地壩旁邊,表情像聯合國派來施捨禮品的豪傑,面對打開的牢房,像指揮百萬雄師的將軍,振振有辭的喊叫着雄糾糾口令:”一號出…… 二號出…… 三號出……!”與此同時,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依次出來的囚犯,這樣的檢閱,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腳,有的腳指頭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這個步伐端莊,那個扭扭捏捏,各種長衫,短褲,穿厚,披薄,高矮,長短,土洋,如此等等,都綿綿走向那片地壩。於是,所有的目光要掃射一下那飯缽,那地上狗食般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農業文化之精品。女廚熟練的動作,此時此刻也特別柔美,她將飯瓢從桶里到缽中,那半圓弧形藝術的手勢來回揮舞,仙女撒花,一瓢瓢稀飯像精液似的射向鋁缽,那不是普通的稀飯,那是瓊漿玉液。還有一塊紅紅的豆腐乳,隨着沉去的痕跡留下一絲紅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詩。 我們被關押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監獄裡開始了早餐前的放風,有十分鐘左右的機會接觸室外空氣,大家被趕鴨子似的出來集中站立在院壩上,一個個犯人們象風吹荷葉般原地扭咧擺動,其中一人叫喊口令甩手,但”眾志成城”的渴望是嚮往那缽熱氣騰騰的”奪目珍饈”。十分清淡苦澀的口水洶湧澎湃在嘴巴皮子裡,要攻城略牆似的撲向舌尖,洗刷着牙齒縫隙,然後迴蕩到喉嚨,將喉頭拉扯得像算盤珠子在氣勢洶洶的上下滾動。 這缽稀飯先看很稠,卻經不起筷子稍微一動就清波蕩漾,都知道那是煮到”爐火純青”的時候放了純鹼之效,不這樣眼睛裡那張狂的視力要被虐待。張孝祥詞曰:玉鑒瓊田三萬傾,着我扁舟一葉。大慨有點像我們的筷子頭奮不顧身,以誇張姿態旋轉。 這時監獄長看看地上,再看看我們,不知誰遠誰近,隨他的心情與感覺這樣放風時間是長短,揮揮手,發布激動人心的命令:”現在開始拿飯!” 於是,我們象螞蟻的陣容,端起燙手的稀飯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隊隊,一間間,有條不紊,任腳步聲踏進號房。該值班的囚犯將溢滿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進,然後伸手到風門外將鐵鎖扣進,壓下,鎖住,全自動的自己關閉自己,監獄長遠遠的注視,看這道程序給囚犯配合完畢,他才放心提着鑰匙,搖動着令人神魂顛倒的聲音漸漸消失。 就在我們全都進了牢房之後,外面的喧囂突然安靜,而囚室內卻是一番驚天動地的景象開始: 囚犯們各就各位,有的站在過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雙手捧着飯缽,幾個指頭靠攏分開,輪流移動,燙得不亦樂乎;有的放在炕沿,彎身躬背底頭靠攏飯缽,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貫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運動,時而突出,時而凹進,吸吸嘩嘩,呼呼嚕嚕,筷子划動,牙舌跟進,連續咀嚼,不斷咽吞。熱氣和激情越來越昂,越來越高;飯缽與光頭越來越近,越來越攏,由平至斜,慢慢傾高,驟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個樂隊湊出激昂的樂章嘎然而止,象暴風雨中的悶雷遲遲不發,只見整個飯缽和臉面的位置上下已經對換,完全覆蓋臉面,然後靜止不動……。 頭顱已經深深陷進了飯缽,而飯缽還在手中旋轉,舌頭像青蛙吃蚊彈出,又如餓狗那幺呼啦,又長又扁,飛快而貼,穩准狠,將飯缽一掃又一掃,更像刷子在塗牆拖拉,一拖又一拖,別砂紙擦着亮晶晶的鋁皮,還更有招式,更深一層。飯缽隨着頭腦的晃動:一上一下,隨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搖一擺,那貪婪的鼻口,從邊沿一圈圈旋轉,再轉下,再下下,直到整個底面倒扣在臉上,又是一陣陣久久不動,象戴上一個沒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 這時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屬味觸電般的靠緊舌頭,說餘興未盡的話,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沒吃完,即將旋轉飯缽的難友。心中難免有些懊惱,弄不懂是怎幺吃完的,這時候總想:要是現在還是才端回來的時刻,那該多好,還沒有動手動筷,還有一缽熱稀飯湯手。然而對那些吃得慢的,就千萬別去打攪,無論平時多幺軟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驚動,都會突然面目猙獰,魔妖厲鬼般暴烈瘋狂,一如惡狗護食,除了拼命,那是沒有二話可說。 多少年後的我居住在芬蘭,只要看着掃地車過路出現的潔淨地面,油然會想到我們曾經十分藝術的舔缽鏡頭。 吳鴻達說他在牢房十二年沒有洗過碗,舌頭功夫已屬上乘,有人不信,我信。 但我們那舔過的缽還總要洗過才罷,因為第二頓的缽已非”物歸原主”了,想想還是感覺不同,哪怕到最少水量供應的時候。 在上世紀80年代前,上述動作行為是每個囚犯每天每次吃飯的必須行為,誰說他不這樣,我擔保他不是囚犯,誰說他沒有這樣舔過,除非舌頭短缺。直到今天,我僅僅滿足於白米飯香噴噴的味道則罷。幾年前讀到賀龍女兒的回憶錄,說他父親對吃從來精益求精,家廚烹調珍饈,野味佳餚,盡善盡美,到最後的結局是餓死牢獄。呵呵,想起賀兄一如我等端着飯缽的動作,那樣的黑色幽默,真叫做物極必反,惡有惡報,笑得我想翻滾。 本來,那滿滿的一缽(多水)稀飯,就是平常健康人,也需飯量可觀才能征服,可牢獄裡長期沒有油葷,缺乏營養。長年累月,不但沒有水果可見,連茶飲也不敢想,除了每日的分量”二三三”之後,口腔里空空如也。飢餓象蔓延的洪水,越來越不可遏制,像太平洋捲起的狂濤,腹中如宇宙的黑洞,化解萬物無影無蹤,不費吹灰之力。犯人們每天早上餓醒起床,骨碌碌的饞眼,就等着盯住這缽稀飯,真要到手之後,又閃電般一瞬結束。那時刻我想到個句子默寫在心底:五內俱亂走刀叉。胃就是那樣慢慢的被割裂熬煎。至今記憶猶新。 每當那樣的時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滿唇齒,再咽下去,總是淡淡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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