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滄海之後》,簡繁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出版時間:2015年1月。 關於陳丹青 丁紹光女兒從外面回來,帶回一本大型精裝畫冊和一份《北京青年報》。畫冊是陳丹青的“回國十年回顧展”。報紙頭版頭條是陳丹青的專訪:《回國十年,是夢想破碎的十年》。 打開畫冊,首先是陳丹青的光頭肖像照,他圓睜雙眼,透過鏡片深邃而冷酷地盯視着看他的人。然後近半本,是畫展現場照片和評論文章。畫展在中國國家畫院,由中國幾個最高文化藝術機構聯合主辦。政府官員、文化政要、藝術權貴、社會名流,盡數雲集。場內場外,黑壓壓,水泄不通。這種場面在美國,即便是洛杉磯郡立藝術博物館這種世界一流的博物館,舉辦凡·高、畢加索的世紀回顧展,也不曾有過。我瀏覽了評論文章的作者,全是中國時下掌門大腕。 在中國,陳丹青是少數能與袁運生相提並論的畫家。他是打倒“四人幫”恢復高考之後,中央美術學院第一屆油畫研究生。“文革”開始時,陳丹青剛進初中,他連中學都沒畢業,卻能被中國一流的美術學院破格錄取為研究生,決定因素,是他在打倒“四人幫”之後第一屆全國美展上的一幅油畫《淚水灑滿豐收田》。畫面上,一組西藏農民站在豐收的麥田中,收聽毛主席去世的廣播,人物造型和油畫的表現力,是那一屆全國美展的高光。陳丹青的研究生畢業創作《西藏組畫》,更是震撼了中國美術界,奠定了他至今不衰的經典地位。 陳丹青與袁運生同期高調去美國,都定居在紐約,同樣開始輝煌隨後落寞,同期被聘回國任博士生導師。陳丹青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即現在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但他與袁運生在美國落寞之後的定位和回國之後的作為,卻截然不同。 在袁運生畫展之後不久,陳丹青也到洛杉磯舉辦過一次畫展。他避開了華人社會和中國畫家,沒有知會任何中文媒體。極個別畫友聽說了,再小範圍通知。我去看了,在加州理工學院,極其冷清,一個下午,就我一個真正的觀眾。偶爾進來一兩個學生,胡亂掃一眼,就匆匆離開了。陳丹青展出的是他在美國的新作《吻》系列。表現北京那場風潮,存者吻逝者,醬油調子,像做舊的照片。老實說,畫得很不好,完全不見了《西藏組畫》和《淚水灑滿豐收田》的陽剛之氣和藝術感染,“油畫”本身也語焉不詳。與袁運生同樣“器官移植”不成功,陳丹青希望用所在國的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消除主流藝術軀體的“排異性”,未能如願。陳丹青與華人社會和中國畫家刻意切割,他的洛杉磯畫展,卻是一個廣州美術學院畢業的中國同行幫他安排的。幾乎跟所有赴美美術家一樣,陳丹青的影響力,僅限於中國人。 回國之後,陳丹青以美國為藍本,挑戰中國的教育體制,高調辭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博導,以老憤青的姿態談古論今,指點江山,活躍於講台和屏幕。從畫冊里的作品看,陳丹青沒有再畫美國時的政治主題,而是專注於模特兒寫生,直接表現“人”。但我在他刻意擺設的青春男女身上,只見人物未見“人”,看不到“中國”也看不到他“自己”,而且畫得奶油味十足。與他的“初潮”《西藏組畫》和《淚水灑滿豐收田》的混沌磅礴已不能並論,就是與美國時的《吻》系列相比,也越見蒼白羸弱。陳丹青在美國十幾年,江河日下,境況慘澹。回到中國,在辭去清華美院博導之後,國家畫院為他無償提供工作室和模特兒,他的條件比之美國已是好之又好,但他在藝術上,卻未能有正比的建樹。 袁運生和周瑾到了。袁運生年已七十有二,依然氣宇軒昂。八字鬍,馬尾辮,目光睿智,神色從容。偉岸的身軀,把身後的周瑾都給屏蔽了。 袁運生竟還記得我。緊緊握手。坐下,看到畫冊和報紙,袁運生問:“你們在談陳丹青?” 丁紹光說:“簡繁說陳丹青當婊子立牌坊。” 我說:“我是說,陳丹青得了便宜賣乖。” 袁運生“嗯”了一聲。 我對袁運生解釋說:“陳丹青的才華毋庸置疑,我至今敬佩。這是前提。而今他在中國,比在美國滋潤得多,卻儼然成了老憤青。說當下的中國體制限制了他的發展,他回國這十年,是他‘夢想破碎的十年’。很多人因懷念他當年的成就,也說當下的中國體制荒廢了陳丹青的藝術天才。中國當下的確存在很多問題。我的問題是,美國沒有這類問題,陳丹青為什麼不留在紐約不受限制地自由發展自己的藝術天才?” 袁運生說:“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不簡單。” 丁紹光說:“陳丹青在美國的情形我們都了解,吃老婆的軟飯,找不到北。”他瞟了一眼袁運生,趕快修正,“當然,這不丟人。問題是,他回到中國享盡名利,卻未有建樹,讓我瞧不起。” 我說:“他在洛杉磯的畫展我去看過,門可羅雀。自己悄然無聲地掛上去,再悄然無聲地取下來。自己花錢運過來,再自己花錢運回去。” 丁紹光說:“陳丹青以《西藏組畫》一舉成名。他們說,陳丹青的初潮就是高潮,此後便陽痿不舉了。” 周瑾說:“陳丹青實際是‘文革’主題畫創作的受益者。那個時候中國美術界完全受蘇聯主導。陳丹青受俄羅斯繪畫特別是蘇里科夫的影響,他的《淚水灑滿豐收田》就是標準的蘇里科夫風格。他的研究生畢業創作《西藏組畫》,則是《淚水灑滿豐收田》的延續。他後來到了美國,視野擴展了,同時也迷失了。反而畫主題畫時,他就盯着一個蘇里科夫,畫了一幅好油畫。” 丁紹光說:“陳丹青現在江郎才盡畫不出來了,如果他在紐約,根本沒有他說廢話的地方。但在中國,中國的社會體制卻被他用作遮掩自己藝術無能的藉口。所以,中國不是荒廢了他,而是讓他得以繼續保持口頭的‘雄起狀’。陳丹青是個聰明人。但從更聰明的高度說,他也怪可悲的。就像范曾得益於權貴卻反咬其主。” 周瑾說:“陳丹青在中國有發言的環境,在海外有嗎?不管是你陳丹青還是比你更牛的什麼鬥士,還真的得依賴現有體制生存。這就是我們社會奇特的生存法則,無論是唱頌歌或者煞風景,都在利用。” 丁紹光說:“是啊,大家都在利用,就看你會不會利用。不但要會利用,還要會裝。裝出氣質、裝出深度、裝出獨立精神、裝出自由思想、裝出特立獨行,爭取做到譁眾取寵,有影響力。” 袁運生迴避批評陳丹青,說:“這麼多年來,我看慣了紛紛擾擾的世事,聽多了各種喧囂和口號,認識到一個問題,批判性和對抗性僅僅是一種姿態,代替不了建設。所以我一回到美院,就申報了‘中國傳統雕塑的複製與當代中國美術教育體系的重建’課題,在研究生部創建以此課題為核心的研究中心。” 丁紹光問:“進展得怎麼樣了?” 袁運生說:“五年前取得教育部立項,至今已對河南、陝西、山東、甘肅、山西、雲南幾省實行了系統性的石雕遺產考察。今年起,開始將研究成果演變為美術學院教材的工作,與中央電視台合作,為創建中國自己的美術教育體系的基礎性研究,做出具體可操作的教學電視片。這項工作正在進行中。”可能因為我第一次聽他表述回國後的作為,袁運生特別對我說:“我是個很中國的畫家。對於中國文化,我用全部的身心去理解。越接近它,越覺其深不可測,越是敬畏。” 袁運生的話和他說話的神情、語氣,讓我感動。再看丁紹光,他與袁運生對面而坐,架着膀子蹺着腿,虛起眼睛深吸一口煙,做深沉思考狀。我想,袁運生建設,陳丹青批判,丁紹光是什麼呢?傳記專題片介紹丁紹光“世界美術史最具影響的一百名大師排名第二十六”、“唯一的華人”,他在片中假作謙虛說:“起碼我應該排在八大山人後面,這對八大山人太不公平了。”這就是丁紹光,牛皮吹破了天,還裝得很謙卑、客觀。且不說世界和歷史,就說中國和眼下,袁運生、陳丹青和丁紹光三人排名,丁紹光必在袁、陳之後,恐怕連丁紹光自己都不會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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