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娃
国家有历史,伟人有历史。一个大字不识,没有文化,种了一辈子地,生养了几个娃娃的母亲哪有什么历史?
很多年来,我心里多少有些轻看母亲,觉得她事事不如人。既没有隔壁春芳嫂的心灵手巧,会剪窗花会织布,也远没有邻居孔雀妈的泼辣能干,吃苦耐劳,一次能拔回来两大笼羊草。我的母亲性情笨拙,身体瘦弱,只会做饭刷锅,洗衣缝补。普通得就像地里的一块土疙瘩。
四十多岁后,渐渐觉得,我不了解母亲,不了解母亲的过去,更是不了解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想,我的脐带曾经连接着她的身体,那么她的过去一定是和我有关系的。我对母亲,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促使着我开始探究母亲的历史,我觉得寻找母亲的历史,就是寻找我自己的历史。
母亲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年,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我细致地回想着儿时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琢磨着以往被我疏忽的蛛丝马迹。我想起来,小时候家里人围着小饭饭桌吃饭的时候,小队长成林坐在边上开玩笑;“你是甘肃人,来我们陕西弄啥?咋不回去哩?”母亲窘迫的两颊红红的像个新媳妇,只是笑笑,说不出话来。
“咱是个叫花子。”“咱是个叫花子。”
我们陕西人把乞丐、要饭的称作叫花子。其实,这句话在母亲嘴边挂了好几十年,但是我从不在意,想母亲在抱怨日子的熬煎。长大些后,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不是陕西本地人,但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我一点也不清楚。
“妈,你的老家在哪里呀?”
“甘肃,秦安县,远得很,山区,苦焦得很。”
“那你咋来的陕西?谁领你来的?哪一年来的?”
“问这弄啥?”
“我是你的娃,我想知道嘛。给我说一说。”
“那些年,没有吃的,饿死人哩。是一个人贩子领着我,还有你外婆、你舅舅坐火车来的,不出来饿死了……。我们是六一年跑出来的,那一年,我十七岁了。”
2011年的6月,在我的坚持下,我跟随母亲回到了她离别了整整五十年的老家___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大队下店湾村。我没有想着寻找素材,没有想着写作这码子事。我就想看看,外婆的老家,母亲的老家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子?还有,她们逃荒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怎么逃出来的?……。我的脑子里冒出无数的问号,需要解答。作为一个女儿,我想知道母亲以前所经历的事情。
“这就是咱老家,这么多年了,没有啥变化。”下了汽车,母亲站在山梁梁上说,山下是被田地和树木围绕着的村子。一路上,我不断的询问母亲,才得知解放前她家的家境富裕,有上百亩地和一个大庄子,还雇佣有伙计。土改那年,被政府划为富农成分,村里的积极分子把她爷爷,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吊在房梁上,拷问着:“银元埋在哪里?说!说!”外曾祖父被吊得昏死过去,口吐白沫,随后就疯癫了。家里的地没收了,粮食搜光了,银元、骡子和布匹都被拿去了。“咱眼看着让人家拿,一句话都不敢说,晚上灯都不敢点,巡夜的看见灯以为我们转移什么好东西,就敲门查哩。我们把灯放在斗里,外面看不见。”
原来,我蒙童时兴高采烈和小伙伴们唱的儿歌:“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我们要做主人,我们要做主人,真欢喜,真欢喜!”是以全国枪毙了有上百万“恶霸地主”,吊打了包括我曾祖父在内无数的富农,暴力掠夺他们的全部财产为代价的。
“妈,慢些走。”我提着大包小袋,叮嘱着母亲。从山梁上去村里的路只有一尺宽,有的地方非常陡峭,但是年近七十的母亲毫不费力,小跑着下山。“小时候走惯的路,闭上眼睛都能摸回来。”
到老家的第二天,母亲准备了冥纸、香、水果和馍馍,说要领我去给外爷上个坟。我是近年才知道,我还有个外爷,名字叫牛志恒,在我出生的前五年就去世了,那时候他才四十二岁,还人在壮年……。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小路边田地里种着包谷、胡麻,一片片苜蓿盛开着雪青色的花,我顺手摘了一把苜蓿花,要带给外爷。
“妈,你记得外爷是怎么死的吗?”
“记___得!我到死都不得忘。那是五八年,就是人民公社成立那一年,不知道为啥,不让人在自己家做饭,家家户户的粮食都上交到公共食堂,统一吃。把锅都给拔了,摔成几片,上交大闹钢铁去了,不让个人家冒烟。你外婆藏下一个小锅,做了点饭,让干部发现了,连锅都端着去了。你外婆哭着撵着把锅要回来了……。 不知道咋的,食堂吃了半年,也吃不成了,一天一个人就是两碗水汤,清得能看见鼻子眼睛的水汤,那能吃饱吗?你外爷个子大得很,饭量也好,吃不上,四十岁个人走路还要拄拐棍哩。饿着饿着就病倒了,脸肿得比脸盆大,腿上皮涨裂一个劲儿流黄水。”
“不能问队里要些粮吗?”
“人家不给,没有人管。那时候不让在自己家住,把我们撵出来了,我们的大庄子被公家占了,我们一家子这里几天,那里几天,咱成分不好……。你外爷是饿死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下了点雪,我早晨醒来,看见他肩膀露在外面,我就想,平时他把自己盖得严严的,今天怎么了?我去给他盖被子,他人已经硬了,可能半夜就死了。”
母亲带领我来到外爷坟前,只不过是荒芜旷野上的一个小土堆,没有墓碑,没有松柏,上面长满了杂草。母亲点燃纸钱,撒向坟头,“大,我给你送些钱,你花上。”我默默地陪伴着母亲,给外爷供上水果、点心,我给外爷磕了三个头,对他说:“爷爷,我们回来看你,我们回来看你。”山间的风刮起了烧成黑色的纸钱,飘向远处。
本家亲戚让我和母亲睡在上房,给我们找出干净的被褥,我和母亲并排躺下,虽然跑了一天,爬山下沟的,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看着母亲,却好像不认识母亲。
“妈,外爷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没哭,饿瓜(傻)了,不知道哭,没有力气哭,那几天啥都没有吃,连喝的水都没有,我和你舅舅每天就唆几块外面的冰块块,就那么挨着,活一天算一天,还知道哭?……你外爷可怜,死的时候,连一副棺材都没有,人饿得没有力气给挖坑,就那么浅浅埋了。”
在老家短短的那么几天,我跟随着母亲东家西家的走亲戚。进了门,总是被让着上炕,先是喝茶,然后是麻利媳妇们端来热呼呼的,呛着绿葱花的桨水面,酸溜溜的,吃上特别解乏。几个老妇人吃着饭,嘴却是不闲的,虽然是地方口音,但我听懂没有问题。我坐在炕角,偷偷的听她们唠家常。
“你还有一个妹子也是饿死的,叫个啥?叫个佛黛吗?”一个老姑回忆到,她是母亲小时候的玩伴儿,她说的佛黛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小姨。“娃娃死的前一天,我还在地里见了,啊呀,把娃娃饿的,拔一颗苜蓿吃一口,拔一颗吃一口,消化不好,屁股里一直流绿水。我看着就不得活了,怕是那一天回去就死了,才十四岁。”
“妈,你以前为啥不给我说这些?”我插话责备母亲。
“说这些干啥?那些年。咱这里饿死的人多了,我走在路上就看见过死人。人出门要饭走着走着,摔到就死了,坐下歇歇就死了……你老姑说的是我妹子佛黛,你要叫姨哩。娃回来睡在炕上,就说苜蓿怎么是红的?苜蓿怎么是红的?娃渴得很,要喝水,我就和你外婆去泉上抬水,你舅舅看着她,她在炕边爬,要往水缸边上爬,还没有爬到水缸边,就载下炕,我和你外婆一进门,赶紧给她灌水,就没有灌过来。眼看着找不上一口粮食,娃就给咽气了。”
“那我佛戴姨是怎么埋的?”
“我记得是我和我四爸把娃用个棍子抬出去,扔掉了。”
母亲的过去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让我毫无防备。听到这里,我震惊和悲伤极了,刹间眼泪井喷般的冒出,心疼如绞。母亲说的是我的姨姨,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长大成人,就被活活饿死了,犹如一朵从没有盛开过的花骨朵儿。更让我难过不已的,是我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母亲得抬着妹妹的尸体扔出去,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画面,我不愿意接受人间这样悲惨的场景。可是,这就是我的母亲曾经经受的苦难,从我知道的那刻,就一块红通通的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的难以忍受。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任泪水流泻,嘴里喊着:“妈,妈呀……!”我为死去的小姨哭,为去世的外婆哭,为母亲哭。
“不哭,不要哭了。都是上辈子人的老故事,我们老年人好不容易见个面,就说这些。”老姑劝着我。
“咱不说,下一代的娃就不知道,一说,娃又难过。”
这一趟甘肃返乡之行,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下,我慢慢打问清楚,在那几年,母亲家饿死了我的外曾祖父,外祖父,一个十四岁的姨姨,一个八岁的小舅,还有一个尚没有取名的小姨一共饿死了五口人。村里人说:“那时候是十室九空,好多都关门绝户了。那个了不得。”我后来从有关书籍中知道,秦安县饿死了好几万人,甘肃省饿死了一百三十万人,全中国五年之间饿死了3600__4500万人,大多数是种地的农民。
一镢头能挖出红薯,但一镢头挖不完母亲的历史。于是,随后的几年我都抽空回到母亲身边,坐在小凳上择韭菜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散步的时候,夜晚躺在炕上歇凉的时候,我就慢慢地问母亲是怎么逃荒的?怎么到这个村子来的?又是怎么嫁给父亲的?……母亲就像一棵老树,我是她身上的一条枝桠,母亲的一切都和我有关系,我都想知道。
“妈,谁领你来陕西的?”
“我们有个亲戚,叫个张广禄,她把自己的姐姐、女儿都领到陕西来了。他找到我们,说领我们来陕西,说陕西能吃饱,还拿出一块点心,有指头那么大,给你舅舅吃,说到陕西了,就天天吃点心。其实人家是人贩子,把女人领过来,能挣些利。”
“那你路上带什么了没有?衣服?包袱?一点吃的?”
“没有,没有,就带了两个拳头。我记得你外婆背了一个锅,走在半路上还给卖了。卖了三块钱,能吃一顿饭。”
外婆已经过世十多年了,她生前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自己逃荒的历史。外婆是个三寸金莲,脚没有三寸长。外爷饿死后,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两个孩子没办法过活。她就那么领着十七岁的母亲、十岁的舅舅,身上没有一点盘缠,没有一点干粮,不认识一个字,就那么跟着人贩子在山间小道上走,翻山越岭,走了两天两夜,来到南河川爬上火车。要饭逃荒___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如果不逃,在家就要饿死了,这一家子人就要绝户了。
“妈,那你路上吃啥哩?”
“没吃,啥都没吃,就那么挨着,两天啥都没有吃。”
问到这里,我问不下去了,母亲曾经空空的胃,让我的心口一阵阵痉挛抽搐。我不明白,我才十七岁的母亲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大的罪?受这么多的苦?外婆、母亲、舅舅三个人就这么饿得头晕眼花奄奄一息地熬到了陕西。人贩子把外婆安顿给了北耕村一个死了老婆的老汉,他们三个人就算有了个挡风避雨的家。
“妈,你那时候身体怎么样?”
“还说那个,人饿了几年,干瘦干瘦的,算是没有饿死。我到陕西来了三年,也吃得不好,都二十了,身体瘦得很,就没有奶(乳房),也不来那个。”
“你说,你二十岁了还没有月经?”因为是母女之间,我就直接的问母亲,我从一些资料中得知,因为长期的饥饿,那时女人饿得都停了经血,怀不上娃娃。年轻的女子,身体发育极端迟缓。
“没有,二十了还没有,人家说那个来得迟了,人笨得很。“
母亲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打问这些,她并不喜欢说。每次总是说两句,就将话题转移开。没有文化的她,不知道什么自然灾害、什么困难时期、什么大饥荒。她觉得是自己命不好,她觉得把逃荒的事情说给我听是丢人的事情,不光彩的事情。
“那你怎么找上我爸的?”
“问这个干啥?”母亲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咱是个叫花子,能挑人家的啥?是一个媳妇给介绍的,见了一面就成了。要结婚哩,你外婆问你爸一百元。你爸没有,东家借西家凑,最后就算是给了六十元,我就来,就算把婚结了。唉呀,你爸穷得连一个头巾都没有给我买。”
母亲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换了六十元!起初,我有点埋怨外婆的贪财,但是渐渐也想通了。一个小脚体弱的逃荒妇女,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就是她唯一“最值钱的财产”,把她嫁了,讨到一点钱,可以养活年幼的舅舅,把舅舅养活大了,外婆也就有个依靠。
母亲二十一岁那年,怀了我。那时候的农业社,一个社员一年分不下几十斤麦子,主要是靠玉米、红薯、野菜度日子。父亲早早存下三十斤麦子,等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才磨了,让母亲一个人吃,才好给我喂奶。可是月子还没有做完,三十斤麦子磨的面就吃光了……就这么煎熬着过日子,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女娃,都拉扯大了。
“妈,你知道那时候为啥没有粮食吃?”
“不知道,反正没有吃的。”
母亲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当然不知道当年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这三面红旗,不知道中国领导人赶英超美,实现共产主义的口号,不知道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要“把地球给管起来”的超人气魄。
“你恨人贩子吗?”
“不恨。”
“他把你贩来,是违法的,你为什么不恨?”
“他违法,咱是为了逃活命哩!”
从甘肃逃荒到陕西,是为了活命。几年来,我就像一个契而不舍的考古学家,在五十多年的尘封中挖掘出母亲的历史,小心地刷扫去上面的泥土,让她凸显出本来的面目。但是,没有让我预料到的是,母亲的历史是尸体和血泪堆集起来的,没有想到母亲曾经受过这么大的苦难……。因为这些,让我更敬重母亲,爱母亲。
起初,我觉得大饥荒是母亲这一代人的,是他们的。可是有一天,我醍醐灌顶般地想到:我的父亲是陕西的农民,母亲是甘肃的逃荒妇女,我是他们的孩子,我是这场大饥荒的一个活证明。我是饿亡者的后代、幸存者的后代、逃荒者的后代,与生俱来的身分证,却让我寻找了近五十年。
前年,我专程坐了一趟火车,沿着母亲曾经的逃荒路走了一趟,在沿途找寻那些当年和母亲一样命运的逃荒妇女娃娃,倾听她们各自不同的故事,记录、拍照……火车穿过山峦、越过河流,我在心里默默的说:“原来,一个母亲的历史,就是这个国家的历史。”
我的这本书写完的时候,母亲刚好七十岁了,就算是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虽然母亲不认得字,并不阅读,但我相信,血泪之历史将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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