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娃:采访雷英花——我妹妹被村里人吃掉了 (博讯北京时间2015年9月30日 转载) 雷英花,女,73岁,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人。 受访人:雷英花,女,73岁,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人。 时间:2014年5月19日。 录音长度:21分钟。 采访地点:甘肃省通渭县县城广场。 大饥荒饿亡者:雷XX,男,40多岁,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人,饿亡。 雷XX,女,12岁,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人,饿亡。 人吃人事件: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一对老夫妻,因为饥饿,经常到山沟里刮死人肉吃,吃得脸上冒油。还毫无顾忌的对十几岁的雷英花说:“小孩的肋子软,好吃,老人的硬,咬不动。”因为吃了人肉,身体害病,两口子送到公社医院,老太太得以存活,老汉死了。 甘肃省通渭县西城乡少年李成路,为了家里人活命,成天在山沟里寻找“食物” ——小孩的尸体。 找到后,像背柴火一样背回家,他一家人吃了雷英花妹妹的尸体。这一家人吃过几具尸体,不详。 前记:我来到通渭县县城,想试着找老人聊天。在广场中心的坐台边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晒太阳的农妇,我就坐下来,和她搭话。没有一会儿,就聊到了以前通渭人的挨饿。 依:姨,以前通渭的生活怎么样? 雷:饿死人,苦得很嘛。我那时候小,家在北城,我们那里叫雷家,我们姓雷,响的这个雷。后来嫁到榜罗了。 依:那时候吃大食堂吗? 雷:吃大食堂,有点吃的人家干部吃上了。咱就烧点开水,撒点面,面汤就白糊糊的嘛。就放些苜蓿、苦曲,不然能照到人影影子。咱这里苦曲多,黑水里一洗,就那么吃死了。能动弹了还给一马勺,不能做活了还不给了。 依:有没有到你家搜成粮? 雷:人家把锅都扒去了,人家在锅灶里都找哩。五九年我们家种了一些萝卜,我挖回来在外面埋下,人家都挖出来拿走了。白萝卜。都拉走了,拉到食堂去了。还打人,问我们要粮食,我们哪里来的粮食呢?人家有粮食的不去搜,咱没有粮食的打着不行。好多人就被打死了。 依:挖你们东西的人是外村人,还是本村子人? 雷:本村人,积极分子嘛。 依:你那时候多大了? 雷:我还小,五九年,我父亲那时候就饿死了。才四十几岁,我父亲饿死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我的两个妹子都饿死了,我是家里最大的。妹妹饿死了,没有人扔,我背上出去,扔出去了。 依:你把两个妹妹给扔了? 雷:嗯。 依:你爸爸怎么给埋的? 雷:还埋啥哩?我们庄子后面有一个窑,我就放进窑里面。我害怕得很,我三、四天挖了一个窑,有几个洮河上来的几个亲戚,帮忙抬着就埋了。 我家里有点薄板子,叫了个人钉了一个棺材,我父亲才四十几岁。 依:你妹妹多大? 雷:不大,一个就是五、六岁,一个多大了?就是是十一、二岁,也不大,我才十四、五岁嘛。 依:你把妹妹扔到哪里去了? 雷:饿死了,我背上,就出门扔到沟里去了。我们那里沟多。 依: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雷:唉__!不记得,年成多了。 父亲饿死了,两妹妹饿死了,我的母亲也没有办法。就让我干活去,干了活就给我些吃的。那时候打粮食,是九月间,六一年的九月,我的母亲偷偷装了一把,就让人家打着骂着。还是我们的老哥,本家子的老哥,老哥是个干部,不给我们分粮,把我打着。 依:你妈偷了粮食,还打你? 雷:我倔强,也骂哩。人家就不给我们粮食,我舅舅家在会宁,我母亲就领上我去会宁要馍馍(注:要饭),那个队上的干部不要我们,我们是外流人口,不收留我们。我又回来了,我母亲没有回来。 依:你们那时候村里饿死的人多吗? 雷:唉呀呀,都饿死完了。我给你说,有全家都死光的多得很呀。咱穷,咱什么都没有,就全家死了。 有的家一家子饿死了。有的家一个人也没有饿死。人家农业社的干部没有饿死人。 依:你看见过死人吗?饿死的人? 雷:看见,死人不为奇。人说人吃人,狗吃狗。哪里来的狗?没有狗。那时候农业社放着羊,有本事的人弄上一个羊,就说死了一个羊,人家就吃了,没有死说死了。咱哪里有呀? 农业社的驴饿死了,把皮剥了,说我们家庭困难,给我们分一点驴肉。说让我二叔带回来,给我们一疙瘩。是我的二叔呀,他就拿回来了,听别人说也给我们家分了驴肉。人家让 我去取,我不敢去。我让我妹妹去取,我说:“你小,他不会打你,你去取驴肉去。”我妹妹就去了,在门缝里偷偷看看,驴肉已经煮熟了,我二叔正在切驴肉。她只看,不敢进门。我妹妹说:“二爸,我们家分下的驴肉呢?”我二叔说:“你走球子,你敢站过来,我把你也就一刀子戳死了。”人家正切肉着呢,听不得娃娃要。 依:他是你的叔叔吗?亲叔叔吗? 雷:亲叔叔,我父亲的哥,就是伯伯,我们叫叔老子。我父亲是老三,这是老二。我妹妹嘴馋,不想走,就在门口站着,我的二叔出来了,就这么一把把我妹妹推出去了。把我妹妹嘴巴摔烂了,膝盖摔烂了。嘴里牙齿掉着淌血着呢,就哭着回来了。被我二爸这么一推,妹妹回来躺在炕上就再没有动弹。妹妹说:“人家切的肉疙瘩这么大,没有给我给,把我推出来了。”我妹妹牙齿都摔掉了,一口血水,脸都摔肿了,后来就给糟蹋了。 依:你那时候还能动弹吗? 雷:不动不得活,到地里找些干草,回来用水泡,泡软了,用刀切碎,就那么吃。天气冷了干柴都没有,捡不到了。最饿就是五九年、六零年。唉呀!饿死的人多得很。有些人逃荒去了陕西,有些人去了会宁。会宁人看见通渭人就当贼一样防,说我们偷东西哩。 依:你们那里有吃人的事情吗? 雷:两家,我们村上两家。人家的娃娃,饿得出来背人,人家背回去,煮上吃肉,最后吃的。 依:是大人吃?还是小孩吃? 雷:全家吃,全家吃。有一个老太太吃得脸上油晃晃的,太阳一晒,脸上的油就淌开了。人吃了人肉就更馋了,听那里死上个人,她就找着吃,吃着吃着都病了。最后把这些人拉到义岗川住院,住了一段时间这个老太太给住好了。这个老汉死了。 依:这个老太太吃过人肉? 雷:吃过,吃过。 依:老太太自己到哪里找人肉? 雷:她的儿子挺大了,成天在沟里坎里找扔下的死人。把人家饿死的娃娃都背回去吃上了。我那时候爱打问的很,我问她:“你吃得啥?”她说:“娃娃的肋子软得很,男人的。硬得很,咬不动。”我爱打问得很。老婆子饥荒过了爱说得很,问什么,说什么。吃了谁,咋吃的,都说哩。我一问,就说开了。我们那里有两家吃了人肉的。 依:都是吃别人家的人? 雷:二队有一家把一个小的饿死了,吃上了,二队。 依:小的是男娃娃?女娃娃? 雷:男娃娃。我看,娃娃才一、两岁,这么大的娃娃哪里有肉呀?就是些肠子肚子,饿死了,父母就吃上了。那家子姓李,当时就是四十多岁。这家最后没有人了,娃娃长大去了会宁。 依:他们吃了人,村上的干部不收拾他们? 雷:不管,人家不管。饿过之后,公家把他们领到医院,给看好了。我们家最饿,最可怜,看见我家烟筒里有烟,我的本家亲戚还在门口闻,闻味道,看我们有没有煮人肉。人肉的味道能闻出来,和煮菜煮饭不一样。我们家一做饭,就有人来闻,那烟不香,我闻着不香。庄子下面一冒烟,那个味道,就是煮人的味道。 依:你怎么知道他们吃了人肉? 雷:我看见,我看见了!我去地里干活的时候,看见他们家的一个男娃,这么高,在河湾里背了一个死娃娃,这么背着,往家里走。我还撵着打着,不让他背。 依:背的是死娃娃? 雷:嗯。 依:哎唷唷,哎唷唷。(我无法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一个死去的孩子,给家人找食物的情景。死尸,已经和野菜、野草一样成了饿疯了的人的食物。)你看见了? 雷:我看见了,我去担粪,我就拿着扁担撵着,打着,他就把背着的死娃娃扔在山夹夹里了。他背过我妹妹,我背出去扔掉了,他就背回去了。 依:他背过你妹妹(注:死去妹妹的尸体)? 雷:他把我的妹妹背回家了,我恨他,我恨他。我看见他背别人的娃娃,我就去打。 依:他背过你妹妹吗? 雷:他背去了? 依:你妹妹被吃掉了? 雷:被吃掉了。他背过我的妹妹,所以我恨他。他吃掉了我的妹妹,我就恨,他姓李。他背别人家娃娃的时候,我恨他,我就去打。那里石头多,我捡起来就撵,就打。 依:人家是男娃娃你不害怕吗? 雷:他比我小,我不害怕。他比我小四来岁,也就是个十岁的样子。 依:这个娃娃叫什么名字? 雷:叫个成路子,小名字,大名大概叫个李成路。这年成多了,我在庄里撵着,他就跑了。死娃娃他背不动了,就扔在山夹夹里了。他就跑了。不过,他也是大人让背的。 依:你怎么知道他把你妹妹背走了? 雷:我去担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当时担着水,我没有去骂。但是我妹妹的衣裳我记得嘛。那时候能穿什么衣裳,我饿的,也把妹妹背不远,就让人家背上。吃上了。这一个庄子就两家子吃了人肉,人家当干部的、有本事的就活了,咱没有当干部的,不没有本事的、给人家下苦的就饿死了。那个地方,我现在也不去了。没有亲人在那里了,别人多好多不好,我都不过问了。 依:你现在几个娃娃? 雷:五个,最小的都三十几岁了,我七十三了。唉, 以前我家是六口人,现在就活下我一个人了。我们过下的日子,如果放在戏上,就苦情的没法说了。 后记: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妇女,在通渭的广场就和我说了这么多。说完,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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