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逼人为兽人吃人 ____大饥荒三部曲之三《寻找人吃人见证》自序 作者:依娃 2014年11月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写这么一本书,一本关于人吃人的书。单是写下“人吃人”这三个字,就已让我心肺生疼。 小时候看阅《西游记》,为众妖魔鬼怪千方百计要吃唐僧肉而捏一把汗,大人们说那是神话,是假的。后来看《三国演义 》,为孙二娘开人肉包子铺而感到害怕惊惧,老师说那是小说,小说是编的,不是真的。这么多年,就是偶然想到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吃人”也认为是形容词、比喻句,不相信人会吃人。直到2008年看到杨继绳先生所著《墓碑——1958年——1962年中国大饥荒记实》,2010年,我开始走访大饥荒幸存者,才开始听闻、了解、慢慢相信,在我们中国这块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土地上,在1958年——1962年的大饥荒期间,真的发生过人吃人,并且是全国性的、大规模的、难以计数的人吃人事件发生。悲惨程度令人发指,不堪听闻。 这几年,我出版了《寻找大饥荒幸存者》(明镜出版社 2013年),《寻找逃荒妇女娃娃》(明镜出版社 2014年),这两本书中所记录的人吃人事件已经有五十五起。但是,我知道,有更多的发生过人吃人的地区、见证人并没有人去走访、调查和记录。特别是近年历史学家冯客、宋永毅等将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绝密文件暴光,令我十分震惊和不安,当年官方记录承认的案例都这么多,这么触目惊心,人吃人的实际惨状、数字、情况又会是什么样子?文件是冰冷冷的两三页纸,只有干巴巴的数据,好像统计猪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细节和情感。我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吃人?怎么吃的?吃的哪个部分?怎么被村里人发现的?吃人的人活下来了吗?……并非只是出于一个写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给大饥荒的历史留下真实的、细致的、具有说服力的见证。所幸的是那些幸存者、耄耋老人还在,那些活历史活见证还在……。我更是知道,再不抓紧就晚了,我采访过的老人已经有三、四个相继故去。虽然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老关系,我还是在啤特果花开满山的五月去了一趟那里——当年饿殍遍野人吃人的地方。
和马麻二里面对面交谈 来到临夏州——中国仅有的两个回族自治州之一(另外一个是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好像来到异国,街道上男人们头戴白帽,女人们围着头巾,甚至有妇女戴着面纱。走不过一条街,远远的就能看见修建的富丽堂皇、顶端总是有一个镰刀形的月亮的清真寺。能隐隐约约听见寺里信徒念《古兰经 》的声音,让我这个从小缺乏宗教信仰熏陶的人产生出无限的敬畏,让旅途疲惫的我心中顿觉安宁。 从县城到乡下的车资只要两元钱,坐车的回族女孩画着浓浓的妆,穿着高跟鞋,叽叽喳喳的。司机也是回族人,姓马,很热情,说:“我给你找几个老人问问。”车子七拐八拐的进了村子。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回族老大爷、老奶奶、小孩子非常热情,把我带到他们的家,热情地请我上炕坐下,端上冰糖枸几茶,端上自己烤出来的馍馍,刚炸出锅的油香,还有自己种的土豆炸出的辣子土豆片。喝着甜甜的茶,听七、八十岁的老汉,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的老奶奶讲述他们所经历的大饥荒,所经历的人吃人。他们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心。一提起过过的苦日子,就黄河水决了口,滔滔不绝。七十八岁的老阿娘马法土麦说:“这个阿娘吃了自己家里五个人,是我们看见的,我们村子的那时候,人饿了,啥吃的都没有嘛。”有些文化,当过大队会计的马希武热情地给我讲述了一个多小时,他说:“这个村子吃了人的人叫马应海,马胡塞尼,那是饿着没有办法,不吃人他就要饿死了。”这些珍贵的民间见证,我都一一录音。
坐在炕头,和回族老阿娘聊天 又一次从美国飞回中国,火车汽车,行程千里。我走访了酒泉地区、临洮县、临夏县、和政县、通渭县、秦安县等地,十几个村子庄落,八十多名幸存者,整理口述后统计,居然有近五十人亲眼目睹自己家发生、所在村子里发生、听闻邻村发生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特别是饥荒非常严重的临夏回族自治州和通渭县,几乎每一位老人都看见过、都听闻过人吃人的事情。他们讲述的有名有姓有地址有细节,这些见证让那两、三千字的“绝密文件”有血有肉起来,生动起来,充实起来。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口述,填补了大饥荒研究有关人吃人缺乏众多幸存者站出来见证的空白。他们的话语,描绘出一副当年残酷的、恐怖的、令人震惊的人吃人图卷。特别是近年所谓“博士导师”孙经先、《总要有人说出真相》作者杨松林之辈千方百计否定大饥荒,提出什么“营养性死亡”、“户口统计失误”等,混淆视听,蒙骗众人。使我更为迫切地要整理出这本书,发出这些死鬼冤魂的声音,告知世人真相。 在这里我区分一下书中记载的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 1:人吃人事件,是指有见证人亲眼看见,或者知道人吃人发生的具体村子、吃人者的姓名、和被吃者的关系,怎么吃的,最后吃人者的结局等等。这样的见证相对比较完整。 2:人吃人现象,是指见证人虽然看见沟里、地里有被人刮去肉的尸体,但是也说不上是谁的尸体,谁刮食的。还有些是因为时间流逝的缘故,吃人者的名字、和被吃者的关系都记忆不清楚了。做为现象记录。 在这本关于大饥荒年间人吃人的专著里,我完全按照口述记录下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光是看这些题目就已膛开肠流、砍腿刮肉、吃路人吃个人的娃娃。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但是发生过的历史,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无法假装不知道的。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人有情感、有记忆、有判断、有良知。我是一个人,在历史的一个极端黑暗时期,我的同类曾被当食物一样被人吃掉,他们的肉被煮熟咀嚼,咽进了人的肠胃。我的同类曾经因为极端的饥饿,被逼迫吃人肉求生,杀吃自己的孩子求生。今天,活着的我、吃饱饭的我知道了,我不去刨根问底、不去记录,我会感到羞愧、会觉得对不起他们。不把大饥荒中的人吃人写下来,我觉得我不配做人,没有一个人起码的尊严。 大饥荒的研究中尚没有人吃人的专著,就是有关人吃人的论述都非常缺少,可以参考的资料非常有限。我就以粗浅的学识、自己采访的情况分析一下人吃人的原因、人吃人的过程等几个问题。 一:饥饿——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麦子、土豆统统以国家的名义收缴光了 因为国家、地方档案馆资料的严控,能被大饥荒研究专家、学者看阅、参考的官方人吃人记录文件非常之有限。在这些记录中他们涉及到人吃人的原因时说:“他们为什么吃人肉?据初步了解,原因错综复杂。有的是发生在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历史上曾经有过‘吃人肉’的野蛮恶习,还有的为迷信吃人肉‘可以治病’、‘长生不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地富反坏分子故意趁春荒的机会,煽动吃人肉,制造恐慌,借以诬蔑社会主义制度。” 人吃人,在当时被判为“破坏尸体罪”,很多地方以“特殊案件”处理。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基层干部欺上瞒下,农民们已经饿得自命难保,所以大多数的人吃人案件无人报案,更无人调查、处理、记录,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样。 饥饿而死是一种漫长的痛苦过程,它对人的肉体、心灵是极其残忍的折磨,摧毁的是人的理性、道德、人伦、良知和尊严,然后才是生命的死亡。 每一个地区、县、公社、村子,有的地方饥荒严重,有的地方稍微好一点。农民在吃过大食堂“星星月亮汤”“玻璃汤”半年一年后,已经是干瘦的皮包骨头眼窝深凹,十几岁的小伙子大姑娘走路都得拄着拐棍。他们却又遭受残酷无情的“反瞒产”“搜陈粮”,家里最后的一点麸子、豆子、谷糠、洋芋都被搜刮去了。饥饿的人们只有吃草根、榆树皮、柳树叶子、包谷芯、观音土。用农民的话说就是:“只有石头瓦块吃不下去,再什么不吃?”人们开始浮肿、生病、皮肤流淌黄水、解大便得让人用木棍掏。人饿死了,挖个浅坑就埋了,没有力气埋的,拖出家门扔到自己家庄子背后。我多次听到,天亮的时候,一个村子几户五 、六口子都饿死在炕上,不留一个……。 “他(她)为什么吃人?”我很多次的问受访者。 “没有吃的呀,啥吃的都没有呀。” “不吃人,他自己就要饿死了。” “饿得没有办法呀!人受不了呀。” “把人饿疯了,能找到啥吃啥,到吃人的程度,人就疯狂了,脑子有麻达(问题) 了。” “为啥吃人?人饿着受不了嘛,你把粮食给上,看他还吃不吃人?” 我曾经小心翼翼询问临夏东乡族作家马忠祥:“回族、东乡族,历史上有没有吃人的习俗?”他回答:“没有,没有,那时候吃人就是因为饿得受不了,我的老父亲也常常给我说这些。他吃人完全是为了生存。我们回族只吃羊肉、牛肉,连死了的牲口都不吃,那个时候就什么都吃上了,先顾住命。” 大饥荒中所发生的大规模人吃人事件,完全不是官方文件上所归纳的“阶级报复”、“宗教迷信”、“养生进补”等等,唯一的原因——因为五八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全国上下虚报浮夸,有些地方牛皮吹到亩产千担万斤,农民的粮食全部上交,没有留下基本能维生的口粮。加上大炼钢铁的浪费、集体大食堂关闭、家中少量的储存又被搜光。广大可怜的农民偷吃被打,乞讨无路,野菜树皮都挖尽剥光。人们被饿的灵魂出窍眼冒金星。村庄里“源源不断”的死尸、家人的死尸、甚至摇摇晃晃走路的路人、自己家的娃娃就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能延续生命的“食物”。 饥不择食,饥饿使人人性荡然无存,道德伦理全部丧失,变成了为求生而不不顾一切,刮人吃肉的野兽,变成了穿着衣服会说话的野兽。 今天,我们必须清清楚楚的说明: 饥饿——是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二:人吃人的过程
来到文件上记录人吃人严重的买家集 临夏、通渭等一些地方在五九年年底大食堂解散以后,长达两、三个月不见一粒粮食,能出门逃荒要饭的人还是年轻些的、有些力气的。许多老人、孩子、小脚的妇女、病弱的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坐以等毙。,他们连枕头里的荞麦皮都烧成黑灰吃上了,连包谷芯都砸烂磨碎吃上了,连吃上大便不出来的观音土都吃上了,村里的榆树皮也被刮着吃光了。求生的本能,使饿疯的人们终于在绝望中发现了一种从来想都没有想过能吃的“食物” ——人的尸体——人的肉。 人必定是人,不会轻易冲破人不可吃人这条禁忌界限。人不是一开始挨饿就吃人的肉的,在饥荒比较严重,村村有人饿死的酒泉、临洮等地相对听闻的人吃人事件就比较少。但是在饥荒非常严重,饿死三分之一人口的通渭,饿死25%以上人口的临夏,人吃人就非常之普遍,几乎村村有人人见。我所采访、询问的每一个老人都会说出自己村里谁吃了谁,当时的情况等等。 根据几十位见证者的口述,我粗略的分析一下人吃人的过程 (1) 刮食人肉——偷偷摸摸阶段 “白天把饿死的人埋了,人家晚上偷偷就挖出来把肉刮了,大腿上的、屁股上的,拿回家煮着吃上了。”“偷着刮着哩,不叫人看着嘛。偷吃着哩。”大批饿死人的阶段,家里死了人,村里没有人给帮忙挖坑,谁都没有力气挖。成人饿死浅浅掩埋,小孩幼儿饿死就把尸体随便扔在山沟里、水渠边。同村的人看着了,晚上就偷偷的去把尸体挖出来,找出来,刮些皮肉,拿回来煮上吃。 许多人看见沟里、河湾里有被刮过肉的尸体,但不知道是谁刮的。 (2) 剁掉人的头、手脚——消除人的特征 被吃掉的死尸大多数都是本村人,和刮肉者认识、熟悉,甚至是本家的亲戚。许多受访人说,在最初的刮人肉阶段,人头 、双手、双脚通常是被刮肉者砍下所遗弃的,大腿上、身上的肉被刮走了。经营着一个小买部的妇女王凡香,当年她只有八、九岁,她说:“我看见那个女子头发长得很,头在哩,身子不见了。”仔细分析,除了人头、手脚上的肉少,不好吃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刮肉者知道他们刮的是谁的死尸,不是本村的伯伯、婶婶,就是本家的侄子、侄女。找到死尸,先用斧头把头、手脚砍下来扔到一边,这个人就基本上没有了人的特征。那么一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皮的羊一样,成了可以刮、可以吃的肉。 刮人肉者要费多大力气做这样的事情暂且不说,光是精神上、心理上所承受的罪恶感、恐惧感、负疚感有多么沉重,不是我们今天吃饱肚子的人可以想象、感受、判断的。 “吃人肉的人是最可怜的人。”“ “不到实在没有办法,谁能吃下去人肉?” (3) 拉、背整尸回家——能动者给一家人寻找的“食物”。 对逝者,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永享安宁。可是在大饥荒年间,死人抬出去埋掉了,又被饥饿的人挖出来、刨出来、拉回家、背回家,人死了也不得安宁。因为他们饿死的身体上还有少许肉,还有一层皮,还可以刮下来吃上,让活人吃上,活下来,或者多活几天。 通渭县鸡川镇铁桂子村农民王新民说:“刚开始是刮肉着呢,到后来就一下子背回去了。”我问:“他是害怕被别人看见吗?”他回答:“不是害怕被旁人看见,是他还害怕刮肉,让别人看见,抢走了。怕抢走,就把人整个拖回家,给自己全家吃去了。” 通渭县北城乡农妇雷英花说:“我的妹妹才七岁,饿死了我就背着扔在山沟里了,我们村里有个男娃娃叫成路子,去把我妹妹背回去,给他家人吃掉了。等他再背旁人的娃娃的时候,我就撵着打他。他背过我的妹妹,我恨他。” 吃人肉者往往不是给自己一个人吃,当父亲的承担着养活儿女的责任,当母亲的刮来人肉喂育嗷嗷待哺的儿女,令人唏嘘不已。不能接受的是年仅十来岁的小娃娃,也被逼无奈,承担为家人找寻赖以生存的食物。这个官名叫李成路的孩子往家里背过几个孩子的尸体?我们不得而知,怎么吃的,不得而知。只知道,背孩子的尸体对他像背柴火一样,找尸体给家里人吃就像找苦苦菜一样。 通渭县鸡川镇王应忠、牛冬冬夫妻说:“这个村子里有两个娃娃天天就提着篮子去刮人肉,不吃那个,就活不成了。他妈饿着睡在炕上不得动弹。” 死尸只是能吃的东西,能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 (4) 吃头吃脑髓吃手吃脚吃心——吃整个人。 五月的早晨,小鸟鸣叫着,年轻人都下地了,几个老年的妇女站在村口聊天,我走过去询问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人吃人。86岁的小脚老奶奶刘集德说;“我老爷的大嫂子,把脑髓煮在锅里,说就这个吃上好。她给她的静娃要上的几个,人脑髓这么大,用锅煮熟,煮了三个脑髓,这是六零年。在锅里煮熟,娃娃吃着哩。也是为了给娃娃救命。我看着的嘛。” 三个人的脑髓?是谁的脑髓?怎么弄开的?不得而知。在饥饿人的眼里、嘴里他们不过是像羊脑髓、牛脑髓一样,能吃饱一顿肚子,能增加营养。能让自己饿得能数清肋骨的孩子活下去的食物。 多年前还是个小孩的王北致说:“ 我记得我老爷大哥背着来的人肉、人头,放在磨子上,我进去都看见了。还背来那个死娃娃嘛。那多得很,沟坝里都是死人。” 《悠悠岁月》中李磊记载:“癿藏公社贫农社员马阿卜都,饿得奄奄一息时,嘱附其女儿马哈素非说,'我身上肉没有了,我死后可把我的心挖出来吃。'马死后,其女就把他的心肺挖出来吃了。” 捡到小娃娃的尸体,人往往没有力气剁,剥去衣服就整煮了,手脚也就吃掉了。 那些被人吃掉的人,最后只留下堆堆白骨,由有些看见不忍心的人用铲子铲出去简单埋掉。人人饿得自顾不暇,吃了就吃了,从来没有人调查、记录、追究。 翻阅历史, 康熙十二年修《青州府志》第20卷载: 自古饥年,止闻道殣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问矣,夫妇不问矣,兄弟不问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脍,且以人心味为美,小儿味尤为美。甚有鬻人肉于市,每斤价钱六文者;有腌人肉于家,以备不时之需者;有割人头用火烧熟而吮其脑者;有饿方倒而众刀攒割立尽者;亦有割肉将尽而眼瞪瞪视人者。间有为人所诃禁,辄应曰:"我不食人,人将食我。" 这场大饥荒,惊人的重演了数百年前历史的记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吃人的类别
回民的传统食品烤馍馍馍 在我所调查、听闻、记录的人吃人事件和现象中,95%以上是吃死尸,也有比较少的比例杀路人、或者杀家里人吃,农民的原话就是:“活杀着吃上人肉了。”我在这里做一下更详细的分类: (1):吃死尸。我多次询问那些年长的见证者:“他们吃的人肉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回答:“谁家死了人,埋得浅,人家就挖出来吃上了。”“死了人,人没有力气埋,拉出去就扔在沟坝里,人家就刮肉去了。”“死人多得很,要饭的走不动了,死在半路上了,就让人拉回去吃上了,叫个啥也没有人晓得。” 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什么吃的都找不到,一个人的死尸和死马、死驴、死狗的“价值”一样,只是成了“能喂饱肚子的食物”。 (2):大多数吃别人家人的死尸,少数也吃自己家人的死尸。吃人肉者吃的大多数是同村饿死的老人、娃娃、年青人。一来他们知道谁家饿死了人,扔在哪里。二来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去远处的庄子、村子寻找死尸,刮食人肉。他们说:“个人的娃娃, 个人吃不下嘛。”到了后来,沟里的死尸也被人刮光了,自己家饿死了人,没有力气抬出去埋,放在炕上守着,肚子饿得不行,也就忍不住割着吃了。其中有父母吃自己儿子、女儿尸体的,也有儿女吃父母亲尸体的。 (3):杀活人吃。沟里的死尸都找不到了,被尚有点力气的人背回家吃掉了。饿疯的人们就开始打活人的主意。那时候,人们虽然饿得不行,随时待毙,却不敢出门逃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身体已经虚弱,走不动跑不动,害怕被人抓住“刮着吃上人肉。” 静宁县贾河乡的宋宏仁老人回忆到,他的堂哥宋东川就是从水利工地上回来的路上,同路人宋勤珍亲眼看见,有人追逐着按倒身体虚弱的宋东川,用镰刀活活刮了他的肉。刮了就刮了,吃了就吃了,家里人饿得连骨头都没有去找。没有人报案,没有人调查。 杀吃自己家人,多是杀吃自己的孩子,特别是“没有用”的女孩子,留下男孩留下家里的香火。和政县七十八岁的老奶奶马法土麦就见证了她的娘家三十里铺有一个老阿娘饿得不行,在吃了自己丈夫、两个儿子、女儿的尸体后,又砍死了自己的小女儿煮食。 通渭县鸡川镇铁桂子的刘集德老人说:“这个村子里的一家,饿着不成,男人把自己的小女孩拉到场上弄死了,拿回来给全家人煮上吃,他的女人吃一口就说:‘吃我的娃娃,我心上疼得很。’吃一口又说:‘吃我的娃娃,我心上疼得很。’”悲惨的母亲,饿得不得不吃自己的女儿,她的心口疼,说明她身上还留存着最后的一点人性,一点母性。让闻者心酸落泪,可怜的女儿,可怜的母亲。 人常言,虎毒不食子。父母杀死儿女煮食,那是一副不堪设想,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在走访的村子里,经过一家大门,领路人对我悄悄说:“这家子就是杀了个人娃娃吃了肉的。”我不寒而栗,只有给紧紧关着的门拍张照片,将来收进我的书里。因为,那里面有一个永远哭不出声音的被自己父母杀吃掉的小女娃娃。我想这门记得、这墙记得。 人类最悲惨、最痛心、最不人道的死法,是被自己的同类杀掉煮食。被食者是大饥荒苦难的承受者,是历史的一部分,却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没有墓碑的白骨,在山涧沟壑无声的哭泣、悲鸣、呻吟。 四:吃人肉的人活下来了吗?
蹲在村头,和王吉庆聊。 “吃人肉的人活下来了吗?”这个问题是我常常询问的。 “这个人就是吃过人肉的,不吃人肉他活不到今天。你看那个脸上,都是吃了人肉烧得留下的疤。”老人们指着一个远去的老农背影对我说,吃人肉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岁小娃娃。我不忍心追上去打问他是怎么吃人肉的,不忍心揭开那伤疤。 “这个村子里吃过人肉的人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是谁就不能说了,说那个干什么呢?人饿着呢。”老人们笑一笑,善良地不愿意说出吃过人肉人的姓名,他们也从不责骂和怪罪。我完全理解,就不去多问。 “吃过人肉的人还是死了,还是被饿死了,吃上人肉中毒了,烧死了。”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因为长期的饥饿,许多人在吃过人肉后,肠胃不适应,拉肚腹泻而死。 “我吃过人肉,挖出一条死人腿就那么生啃上了,饿着嘛。”秦安王堡乡罗店大队店下湾村农妇王碎狗这么说,她活下来了,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粮食吃,被逼迫吃坟地里干死的人肉。 非人的饥饿逼迫人吃人肉,但是他们随后承受着身体和心灵双重的折磨。因为长期的饥饿,人的肠胃变薄,消化功能减弱,受不了肉食和荤腥,有些人撑死了,有些人腹泻死了,有些人还是饿死了。据老人们回忆吃过人肉者眼睛发红,全身发烧,不得不把自己泡在凉水缸里,或者爬在泼上水的凉地上,四处求医寻药,才苟且活下来。他们一辈子都会记得:“我是吃人肉才活下来的。”从不敢对后代提起述说,这种心理负担和阴影,他们要承受一辈子。 翻阅由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通渭县志、临夏县志、和政县志等,上面仅仅 写着“临夏县甚至发生人相食” 、“和政县部分地方连续发生饥民偷食死尸现象” 、“通渭县一些地方出现人相食现象” 一笔带过。直到2011年香港大学历史教授冯客所著《毛泽东的大饥荒——1958——1962年的中国浩劫史》暴光出一份中央慰问团宁夏分团关于甘肃临夏市、和政县和东乡县《人吃人案件的统计和分析》(1961年3月3日)。这份文件记录了人吃人发生的地点、人名、关系,原因等等,震惊海内外大饥荒研究学人。 根据目前的大饥荒研究,全国有记录的人吃人就有数千起之多。但是更多人数、次数的人吃人事件从来也没有人去调查、记录。 结语: 把人吃人铭刻在历史上 饥饿而死是一种漫长的痛苦过程,它对人的肉体、心灵是极其残忍的折磨,摧毁的是人的理性、道德、人伦、良知和尊严,然后才是生命的死亡。人饿到什么程度才会丧失人性?才会吃得下人? “吃人者无罪” ——写到这里,我要为那些曾经吃过人肉却也死去,或者活下来的人辩解一句。虽然在调研的最初,我怎么都不能接受人吃人。今天,以面粉、大米、鱼肉、鸡蛋、蔬菜、水果吃饱肚子,还喝着牛奶可口可乐雀巢咖啡山泉矿泉水,为身体过胖血脂过高嚷嚷着要减肥的我们,丝毫没有权利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居高临下地用法律、道德、良知去评判那些被剥夺了人与生俱来最基本的权利——吃饭,连野菜野草都吃不上,走路摇摇晃晃,身体浮肿,皮包骨头,坐以等毙,人肉成了他们唯一能寻找到能吃的“食物“的人们吃人,以求存活。饥饿,使人完全失去了人性,变成了弱肉强食的野兽,当世界上在没有什么可吃的时候,人就像狼、像虎一样会去吃人。被迫吃人的人承担着人类最大的苦难和不堪,他们仅仅存留的只有一点动物求生的本能?他们还有罪吗? 一位作家写到:“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人体的各种机能活动能力下降,而在一段时间内,其本能的饥饿反射极度强烈。由于生存本能的需要,他会不择手段地去搜寻一切能吃的东西。这时,生存压倒一切,动物性压倒了人性。饥到极点的人们,为了找到吃的,不考虑亲情、道德、人格和其它后果。” 我试图询问到这些吃人者的名字,记录下来,绝对不是为了羞辱他们、谴责他们。我是想告知人们:这是一个国家的耻辱,一个政权的耻辱,我们每一个人共同的耻辱。 这本书比前两本写得慢,一个原因是我写个十天半月,就要逃离几天,逃避那些死鬼饿魂的纠缠。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我感觉他们跟随着我回来了,总在和我说话、倾诉、哭泣、呻吟,让我无法摆脱。那些被砍去头颅的尸体、那些被人刮去肉只留下骷髅的尸体,那些被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煮食的小娃娃,总是缠着问我:“是谁吃了我?是谁吃了我?是谁吃了我?”在这本书的写作即将完成的时候,我给友人的信中说:“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感觉有人咀嚼着我的胳膊、我的腿 、我的肉、我的内脏,我感觉有人在一直吃我……。如果不幸生活在那个年代,我可能就是一个被吃掉的人,或者被逼迫吃人的人。” 1958年——1962年的中国大饥荒,是在没有天灾、没有战争、没有瘟疫的背景下发生的大饥荒,这是古今中外最大的一场饥荒,饿死人最多的一场饥荒,发生人吃人事件最多的一场饥荒。我想质问:谁来为数千万被饿死的人承担罪责?谁来为成千上万被人吃掉的死尸活人承担罪责?到底是谁在吃人?吃活人??吃孩子??? 大饥荒,人吃人。这本书的书名为《寻找人吃人见证》,不为耸人听闻,更不为多卖出击几本书挣点薄酬。我继续使用“寻找”,形成大饥荒三部曲。当我去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定西地区通渭县采访,调查多年前人吃人情况的时候,四处奔波费力寻找,县城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村头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间挖野菜中药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它们就像记忆的录音机,只要我一张嘴问:“五八年 、六零年,你们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他们就会生动的、细致的、毫无顾忌的讲述当年的饿死人,他们所看见、经历的人吃人。他们多数不认识字,没有文化,更不懂得旧社会、新社会,不懂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历史。他们所讲述的都是人吃人的事实,所以说,《寻找人吃人见证》是最为恰当不过的书名。 记得很清楚,五月底离开通渭那天,我坐在汽车上,夹杂在说说笑笑的农民之间。汽车穿过我叫不上名字的村子,一个多月来相片又照了几百张,录音又采集了几十个小时,那种“颇有收获,满载而归”的感觉瞬间消失,我面对窗户泪水涌泄。心里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山里、这村里,还有多少人吃人没有人问没有人记,将永远跟随着故去的老人们埋葬。我所能记录的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 《寻找人吃人见证》这本书写完了,画上了句号。有些书是用笔墨写成的。可是这一本是用人肉尸骨堆集起来的史书,它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鲜红的血,每一页都堆满累累白骨,每一个字都在呻吟和哭泣。书写完了,但是我心中的痛楚永远不会消失。 人吃人,是我们中国人无法回避的历史! 人吃人,是毛暴政反人类罪的铁证! 《寻找人吃人见证》,是历史法庭上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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