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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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狂风卷裹着漫天的大雪，在阴沉暗淡的天际间肆虐般地呼啸着、乱舞着。一辆崭新锃亮的黑色奔驰500轿车开进了爱华中文学校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已经停满了各式汽车。奔驰车沿着停车场绕了一大圈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狭小的停车位。然后顺着旁边歪斜的汽车，以相同歪斜的角度硬是挤了进去。

   “真讨厌，这是什么人停的车呀？乱七八糟的。”林依菲一边报怨着，一边侧着身子从车门里挤出来。从停的歪七扭八的本田Accord轿车的旁边，绕到车的后面，一看女儿还没有出来，便对着车里喊到：“依依，别磨蹭了，赶紧的，要迟到了！”

    过了一会儿，才从车里慢吞吞地出来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林依菲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锁好车子，与女儿依依一起冒着风雪向大楼走去。

    一走进爱华中文学校的大厅，一股热气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亲切的母语瞬间就把林依菲憋了一个星期的郁闷，释放了出来。

    “依菲，你怎么才来呀？我正在等你呢！”顺着声音，林依菲在混乱而嘈杂的人声鼎沸里找到了梦一笛。

    “一笛，忙什么呢？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有回我。”林依菲报怨着。

    “唉，别提了，家里来客人了，国内来的。陪了一个星期，昨天刚送走，累死了。走！跳舞去！”梦一笛一边说，一边与林依菲往跳舞班的教室走去。

    “就盼着今天，不然真要被憋死了。唉，跟蹲监狱似的。”林依菲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感叹地说。

    “可不就是人们讲的‘移民监’嘛！不要着急，慢慢就好了。我也是过了一年才适应。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嘛。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嘛！”梦一迪用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安慰着林依菲。

    “唉，确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我们图什么呀？跑到这鬼地方来活受罪。还不就是为了孩子读书嘛！真是的，”林依菲一路走，一路报怨。

一拐弯，欢快悠扬的广场舞乐曲已经飘了过来。林依菲顾不上与梦一笛说话，一边脱身上的羽绒服，一边踩着节拍跳着走进教室。此时的教室里面，一群花枝招展的妈妈们已经扭臀挎腰的舞起来了。林依菲和梦一笛随即也扭着腰肢，踏着舞步，滑进了跳动着的人群里，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2，

林依菲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脸型瘦小，颧骨突出，尖下巴，肤黑粗糙，虽然妆容精致，看起来却显得疲惫憔悴。纹过的眉毛细细弯弯一路溜到眉骨的边缘。人工粘上去的睫毛长长的、密密的遮盖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在上眼帘与眉毛的中间，有一道向上挑起的疤痕，顺着上眼帘往上延伸在眉骨处，又陡然向下一滑然后深深地塌陷进眼窝。睁大眼睛的时候，似乎与上眼帘相连，看上去类似于加厚的双眼皮。但是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那道疤痕般的线条却纹丝不动，与她高耸的颧骨搭配一起，使得整个脸部显得生硬而阴冷。鼻子小巧坚挺，嘴型有点地包天。嘴巴紧闭时，上嘴唇明显的凹陷下去，而下嘴唇则在嘴角的两侧朝下倾斜，透出一股倔强和不屑一顾的傲慢。林依菲的五官分开来看还算周正，只是集中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时，略微有些恶狠狠地凶悍和刁蛮。

林依菲的身材高挑，足有一米七。头发乌黑浓密，烫着大波浪，瀑布似地披散在肩头，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的修剪。她在国内时是广场舞的领舞，每天都要跳好几个小时。所以她的身材保持的相当好，细腰翘臀，再加上一双修长匀称的腿，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此时的她一身名牌，红色的紧身羊绒毛衣突显出丰乳细腰的性感身材。她在欢快的音乐中尽情地奔放。来美半年的时间里，只有在舞动的旋律里，林依菲才有酣畅与释放的自由感觉。

在这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从九月底的第一场大雪开始，纷飞的雪花似乎就一直迷恋着这片灰暗的天空，顽强地、持久地旋舞在空中迟迟不肯离去。初来乍到、英语又差的林依菲大部分的时间被困在家里，除了买菜、上街购物，无处可去。唯一的娱乐与社交就是每周一次的中文学校。只有在这里，才能与同文同族同类的同胞挤在仄憋的一间教室里，奔放地跳舞，尽情地宣泄。

而且在此还结识了梦一笛。梦一迪比林依菲大两岁，早几年陪儿子来美读书。个头矮小、体型微胖，与林依菲苗条修长的身材正好相反。但是梦一笛的眉眼俊俏，长相温和，肤白细腻，也与林依菲相反。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深深的酒窝，使她看起来柔和而甜美，与有些凶相的林依菲的生硬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个月前，林依菲刚来美国不久，第一次带女儿上中文学校。诺大的中文学校，人来人往，林依菲一个人也不认识。每次女儿上课期间，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枯等。那些接送孩子的妈妈们来去匆匆，放下孩子就走，并不多做停留。偶尔有几个妈妈们留下来，也是与各自熟悉的人聚在一起聊天。

一开始，孤单的林依菲也曾凑上去聊几句。但是很快地发现与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各自的兴趣与关注点也是南辕北辙。虽然都说着熟悉的母语，有着相同的肤色，但是大部分的妈妈们是职业妇女，来美已经多年。为了家庭一路读书工作生活的忙碌奔波着，很多人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而且中文里喜欢夹杂着一些英文单词，更使得林依菲感觉很不舒服。何况林依菲所熟悉和热衷的名牌衣物、手表、包包、汽车等等，那些妈妈们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不管林依菲说什么都一律简短地回答“太贵了”，然后就会把林依菲晾在一边，彼此间互相交换商店打折等等信息。受到冷落的林依菲便颇觉无趣。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渐渐地，林依菲也不再参与她们的聊天。

于是她便又一次的行单影只了。

一天，当林依菲又是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时。梦一笛走了过来，说：“第一次看见你，刚来的吧？”

林依菲一抬头，首先看见了一只LV包，然后就看见了一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人对着自己微笑。

“是呀是呀，刚来几个星期。你呢？也是新来的？”透过对方的LV包，林依菲潜意识里觉得此人与自己类似，便高兴地说。

“我叫梦一迪，四川人。来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前一段儿子生病，没有来中文学校。”梦一迪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眼林依菲全身昂贵的名牌。

   “我说怎么没有看见你。哦，我叫林依菲，从北京来，刚来一个月。”林依菲回答。

于是，两个女人开始聊天，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迅速把对方的情况与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

梦一笛与林依菲的背景相似，都是四十多岁以后，为了孩子读书，在国内办理了内退手续才移民来美。她们各自的丈夫都是国内的成功人士，有产阶级，是政界或者商界的精英，有身份、有地位。也是所谓的“空中飞人”，中美之间两地跑。林依菲的丈夫任之辉是国内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是相当于厅局级的干部。而梦一笛的丈夫杨强则是自己创业成功的私营企业老板。不同的是梦一笛已经带着儿子帆帆移民多年，而林依菲则刚到一个月。

“一迪姐姐，我们以后可以约着一起吃饭、逛街呀！”当林依菲得知梦一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时候，突然用一种甜腻的声音撒娇似地说。

“可别这么叫，这里不兴这个的，你还是是直接叫我名字吧！”梦一迪听着林依菲叫自己姐姐，再看看林依菲干扁的脸和满脸的皱纹，全身的鸡皮疙瘩似乎都起来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那怎么能行，怎么说你也比我大两岁。这是礼貌。”林依菲坚持着。说实在的，她确实无聊孤单透了，真希望有个姐姐般的人关心一下自己。

林依菲的扭捏作态和强势坚持，在梦一迪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算是同龄人啦，你这样叫我，好象觉得我有多老似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梦一迪心里想尽快结束这场惹得自己不愉快的谈话，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两岁就是姐姐啦，我比我弟弟也就大两岁。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叫了。” 林依菲看见梦一迪面露厌色，作势要走，赶紧讨好似地说。她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个与自己一样既有钱又有闲的同类，还指望着与梦一迪一起逛街购物，喝茶聊天呢。

梦一迪看着一张干瘪的脸上布满皱纹的林依菲，又看见她眼帘处与眉毛之间那道深陷进去的疤痕，哼，真是衰老的眼窝都深陷了，还装什么嫩。便很严肃地说：“那可不一样。你认为你弟弟小，那是因为你见过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样子，所以你一直认为他比你小。可我们呢，一认识，就是彼此满脸风霜的脸。”说完，便想离开。

林依菲一看，好不容易相识了一个有着类似背景与经历的同类，可不想气走唯一一个可以与自己一起逛街说话的女人，便拉住了梦一迪的手，笑嘻嘻地说：“一迪，干嘛呀！跟你开玩笑的。”

自此以后，无聊孤独又寸步难行的林依菲几乎天天都要给梦一迪打电话聊天。一开始梦一迪还有些烦林依菲，因为林依菲有着典型的中年妇女的少女情结，说话时装腔作势，故意拿腔拿调。另外或许是因为官太太做久了，口无遮拦，张嘴就来。有时话说到兴致处，每每伤人而不自知。况且总是言不由衷地喊梦一迪姐姐。最初，梦一迪总是躲着林依菲。每当林依菲约着逛街喝茶时，梦一迪就推托说：“呀，今天不行的，要去看医生。”或者说：“有些不舒服，不太想出去。”

所以一开始，林依菲是竭力讨好梦一迪的，因为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好不容易有了梦一迪，可以带着自己和女儿去看医生，办理一些其他事情。其实林依菲也能感觉出梦一迪的推托与躲避，但是在这里她实在又没有什么朋友，梦一迪就如漫天风雪中的唯一一缕亮光，林依菲紧紧抓住，不想放手。其实在她的心里，确实是把梦一迪当成了姐姐，寒冷旅程的一丝温暖。

而梦一迪呢，虽说来的时间长一些，英文好一些，办起来事情来容易一些。在这些方面并不需要林依菲的帮助。而且一个人带儿子帆帆生活也已经几年了，基本上算是适应了这边的节奏。但是毕竟常年一个人撑着一个家，独来独往，与周围其他人也不是太熟悉，即使有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也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因为每个人都在工作，都很忙，根本没有人有时间陪她聊天说话，更何况闲逛了。所有的人中，也就只有林依菲闲人一个，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随叫随到地一起逛街闲聊。

而且两个女人的丈夫都是所谓的“空中飞人”，常年不在身边，加上异国生活的孤单和不易，还是使两个孤独的女人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多，互动越来越频繁。她们经常一起上街购物，喝茶聊天。由于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她们也经常一起带孩子去游乐场、公园玩。渐渐地，两个年龄相近、背景类似、既有钱又有闲的女人，虽然彼此之间不时地发生着一些冲突，但还是成为了经常来往和走动的朋友。

后来，中文学校为等候孩子们上课的妈妈们，新开设了跳舞班。梦一迪本来不会也不喜欢跳舞，但是经不住林依菲一再的劝说与鼓动，于是与林依菲一起报名参加了这个跳舞班。

3，

    大约一个小时后，音乐终于停了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地一边喝水，一边聊天，等待孩子们下课。

    很自然地，林依菲与梦一笛又站在一起。

    林一菲瞟了一眼梦一笛身上的上衣，便说：“一迪姐，你这件上衣是今年安家新出来的吧，我也看见了，下单时已经没有我的号码了。”

    “怎么会呢？你的号码应该很好买的，不象我，个子矮，还有些胖，很难找到合适的。”梦一笛自谦地说。

“我穿衣服是很挑剔的，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而且对搭配非常的讲究和严格。你看你这件上衣，本来就是宽松型的，只适合配一条铅笔裤子或者直筒裙，这样可以使身材看起来修长而苗条。而你却又配了一件宽松的裙子，就显得臃肿。你这样的搭配，我是坚决不要的。”林依菲肆无忌惮地评论着梦一笛的衣品。并没有注意到梦一笛脸上悄然升起的一丝不悦和尴尬。

林依菲说的兴致勃勃，哪里看得见梦一迪脸上的尴尬与不快，只是自顾自地说完，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那些跳舞的妈妈们大部分穿得都很随便，看起来邋里邋塌的。

    便接着又说：“我真的很奇怪，这些人怎么都穿得乱七八糟的，一点也不讲究搭配和整体效果。”

    梦一笛一开始听到林依菲说自己臃肿，非常不开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是个矮而且偏胖，自我调侃一下还可以，但是被林依菲拿来评论，心里就很不爽。如果不是有求于她，真想一走了之。但是随即听到林依菲已经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妈妈们的身上，便也不再与她计较。

    梦一笛看了看四处，踮起脚跟，用右手挡着半个嘴巴对着林依菲的耳朵，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这里的人都这样，你去商店，大街上，到处都是不修边幅的人群。尤其是到了夏天，满大街的男女老幼，全部的短裤背心。可好玩啦！你可别小瞧她们，很多还都是博士、硕士的。”

    “对呀对呀，我夏天刚来时，就注意到了。不是说美国很富裕吗？怎么一个个都穷哈哈的。博士、硕士有什么用？车也开的很破，你去停车场看看，都不怎么样！”林依菲想起了停车场的那辆本田Accord。

“唉呀，看你说的轻巧，又哪里有几个人可以开的起奔驰500呀！也只有你们家，吃公家饭的。”梦一笛想着自己开的LEXUS 350，便有些底气不足。

自从看到林依菲的奔驰500后，梦一笛就一直惦记着想买一辆。可是一查价钱，心里犯了胆怯，太贵了。虽说丈夫杨强也算是有钱人，但是与大陆的官员们比起来毕竟只是小富之人，而且每一笔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哪里象那些贪官，钱来的如同六月的雨似的下的轻松容易。

    “哎呀，一迪姐，你可别这么说，好象我们的钱不是自己挣的一样。现在正是反贪腐的风口浪尖上，这种话可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我们家之辉可是很清廉的。”林依菲打断了梦一笛的话，严肃地说。

    “你看你，怕什么嘛！我又没有说你们家之辉是贪官，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 梦一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冷笑了一声，哼！装什么装，谁不知道呀！无官不贪，就凭你们家任之辉的那点死工资，哪里买得起奔驰500和那些大大小小的LV包包，又那里够你在这里这么胡乱花钱任意挥霍？

4，

    梦一笛的丈夫杨强开着一家小型工程公司，承包各种工程项目，诸如大型铁路和公路的修建等。基本是从别的公司转手承包一些小型项目。最近几年国内的基本建设工程浩大，所以揽项目并不难，公司也一直是有工程可做的。就是最后的资金回收太难了，因为中间环节众多，层层扒皮，层层克扣，而且三角债拖欠厉害。所以每年年底结算之时，能够收回应得款项的百分之五十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杨强一直在寻找机会伺机与高层建立关系。如果能够从国家级别的大工程公司直接揽到项目，那么资金回收就会容易许多。

前一阶段，梦一笛与林依菲刚刚认识不久，有一次在电话中与杨强随意的聊起林依菲和任之辉的情况，最后说：“这个林依菲才比我小两岁，看着比我还老相。见面就姐姐长姐姐短的，特别恶心人。我都不想理睬她，是她厚着脸皮非要交朋友的。”

本来梦一迪只是随便聊天八卦一下，向丈夫发发牢骚。却没有想到任之辉与林依菲的情况，一下子就吸引了杨强的注意力。商人的敏感与直觉使得他瞬间就盯上了这层关系。

(未完待续)

中短篇小说集《旧梦如风》已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链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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