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盼重逢 一個人遊蕩在黑黢黢的夜裡,穿街走巷,回姥姥家。沿着北關大街一路向南,穿過涼風嗖嗖的古城門,門樓上晉北鎖鑰四個燙金大字在黑暗裡閃着幽密的光。心裡默念,過了學道街,就是三道十字街,左拐,走到火神龕,再左拐,就是東大街。姥姥家就在東大街朝南的一條巷子深處。左拐右拐,繞來繞去,三道十字街謎一般不見了。回家的路消失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情急之下,大喊一聲,冷汗淋漓,原來是一場夢。 夢醒了,窗外依舊灰濛濛,時間尚早。雨水落在後院游泳池的聲音,格外清晰。滿腦子縈繞着夢裡的情景,想再睡回去的願望落空。 那條回姥姥家的路,曾經走過無數次。沿途經過文廟、火神廟,古城門,當然也包括三道十字街。可是夢裡為何獨獨迷失了三道十字街? 凌晨的那場透雨,餵飽被炎熱炙烤了幾個星期的草地。先生站在窗前,看着吸足了水分,綠意盎然的草坪,說“噴水系統無濟於事,無論如何草地都是垂頭喪氣。你看,現在,煥發了青春似的生機勃勃。”最後還附庸風雅地加了一句“這是否就是所謂的久旱逢甘霖,人生之一大幸事也!” 先生還在興致勃勃地調侃着人生之四大幸事。而我,卻一直沉迷於凌晨的夢裡,既恍惚又迷惘。 多年以前,那時舅舅和姨姨們還健在,老兄妹們坐在一起聊天時,總是會談論起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場接一場的戰爭。曾經有八年的時間,鐵路不通。當時嫁到河北石家莊的二姨幾乎音信全無,姥姥的一隻眼睛就是在那時哭成半瞎的。記得當初我準備出國時,舅舅還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你二姨那會兒如何如何。當時不以為然。直至庚子年的春天,整個世界停工停學,人人自危。原來的十年簽證被凍結,重新申請簽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隨之而來,中美之間的航班大部分被取消,而且票價高昂。人類如同走進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過彼時,依舊充滿信心和希望,夏天就會好的,天一熱,病毒將被燒死。然而,高溫不僅沒有殺死病毒,相反地,進入夏季,病毒在美國最南端的佛州和德州一百度高溫里瘋狂蔓延。 後來聽說有人買到了天價機票,48小時之內的雙陰檢測結果,萬事妥當,卻在最後一刻遭遇航班取消。也有幸運的旅者歷經千難萬險,長途顛簸,穿越一道道烽火線似的終於成行。三周漫長的隔離期後,與父母家人再次重逢。人人羨慕,成為當今世界海外華人人生之最大幸事。 而我,終究沒能成為幸運兒。依舊在迷失了的三道十字街口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直以為2020年是一個坎,過去了,一切會好起來的。可是2021已過半,一切都沒有過去。病毒依舊如幽靈一般遊蕩,且新的變種不斷更新變異,疫苗的有效性時有疑惑,回國簽證依舊沒有恢復正常,回家的路依舊被阻隔,久別重逢的期盼依舊遙遙無期。 昨日又落了一場透雨,吸足了水分的草地再次煥發久旱逢甘霖的活潑生氣,一如去歲。昨晚無夢。今晨陽光明媚,沉悶的空氣清爽許多。疫情時有反覆,今秋回國的計劃落空。坐在陽光下,想起2019年深秋,與母親相聚的時光。似乎要在回憶的海洋里,撈取些許殘留的片段,重溫不知何時重敘的鄉情與親情。 那時,母親大病初癒,元氣大傷。最初不敢留母親一人在家,便足不出戶。後來,母親漸漸康復。一日午後,母親歇了午覺。我悄然離家,直奔古城。 秋陽暖暖地照着故鄉的土地,微風輕輕拂過故鄉的天空。藍天像一幕無邊的畫板,點綴着濃淡相宜的朵朵白雲。一直迷戀故鄉的秋天,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少了夏季的炎熱,春天的狂躁,冬季的嚴寒。故鄉的秋天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即使下雨,也是細雨紛飛,溫潤柔和。像極了一個純淨端莊的少女,溫暖恬靜,滿身的書卷氣,安靜於天地歲月之間,猶如秀容城的歷史,穩妥而厚重。 那日,從家出來。沿着北關大街,一路向南。 路西依次為東五巷、東四巷、東三巷、東二巷和東一巷。我們家當初住在東二巷最深處。巷口斜對面就是原來的副食品公司,母親曾經在那裡工作過很多年。小時候,我和妹妹經常在北關大街的大馬路上跳格子、跳皮筋,那時只有上下班的尖峰時刻才偶爾會有幾輛自行車穿街而過。 小巷依舊在。昔日安靜的北關大街已然人聲鼎沸,熙攘往來。北城門依舊是古城的象徵,歷時四百餘年。經歷風霜雨雪,戰火硝煙,巍然挺立。晉北鎖鑰四字高懸於城門之上,目睹古城的衰弱和興盛。長長的城門洞依舊涼風習習,抬眼仰望,拱形的頂端還是記憶里的模樣,或許它還記得幾十年前的小女孩曾經無數次地穿行而過,走在往返姥姥家的路上。 邊走邊看,路過學道街,下一條可往東拐的小巷應該就是三道十字街了。停步,四下里張望,三道十字街呢?怎麼憑空消失了呢? 回憶至此,恍然大悟去年的那一個夢,其實不是夢,是現實在夢境裡的重複。離開日久的故鄉,已非昔日容顏。對它的思念和回憶,一次次在夢境和現實的模糊意識里重疊、迷失。 據說二姨夫當初在古城三道十字街最繁華的地段開着一家綢緞莊,那年,新婚的二姨隨着二姨夫回石家莊省親。原以為十天半月的回鄉,竟成為姥姥和二姨將近十年的生離。最終成為母親整個家族的一個悲情故事,一塊心病和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驀然一驚,難道迷失了的三道十字街將成為穿越時空的一個徵兆,一個魔咒?轉念一想,沒有那麼嚴重,二姨和姥姥是杳無音訊,不知生死的牽掛。而我和母親還可以電話聊天,微信視頻。明年,最晚明年秋天,與母親離別三年之後的秋天,故鄉最美麗的季節里,我一定可以重返秀容,好好的擁抱母親。與母親一起走進古城,尋找曾經迷失的三道十字街。 古人所謂的人生之幸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在新冠疫情之下,算得了什麼呢?新冠之後,對於幸福和人生所有期待的、嚮往的,皆凝聚成一句話,久別盼重逢。 (原文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080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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