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上海知识青年去崇明岛的渡轮靠岸,卸下几百个来务农的年轻人,转头就离开了。目送着渡轮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天际的雾霭中,一抹斜阳将云彩染得彤红,身边是大片的农田,稻谷已经转黄,沉甸甸地垂着头。秋天的江南水乡,景色宜人,对于长期生活在城里的小青年,更显得新鲜。突然身旁响起一句评论:“地方是不错,可惜要待一辈子!”这句话一下子戳到每个人心里,大家顿时没了赏景的兴致,齐齐的沉默下来。
连队派车来接我们,从公路转到石子路,再转进一条泥路,终于到达点:大片农田中的一个连队。房子尚未完工,一部分瓦房没有屋顶,另一部分有屋顶的是茅草屋。男生住瓦房,晚上透过空落落的屋椽数着天上的星星;女生住茅屋,还算挡一点风雨。屋子没完工,墙上的宣传标语到是先刷上了:知识青年志在四方,扎根农村一辈子!第一天的欢迎会上,领导同志也是这么勉励大家的:扎根农村一辈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换句话说,今儿个来了,就别想走了!
一个月晃眼就过去了。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说句实话,这点农活也难不倒我们,下了工回宿舍,还有的是精力。倒是业余生活成了大问题。连队位于农田中央,离开最近的小店来回要两个小时。太阳下山后,四周一片漆黑,夏夜蛙声阵阵,秋夜蛩鸣唧唧,月夜银光泻地,雨夜檐前点滴。可惜那时候我尚未加入贝壳村的古韵诗社,不然兴许能写出更多诗词来。
那时节我们连队晚上的业余生活基本有两个内容:第一,打扑克;第二,谈恋爱。打扑克是因为当时只有扑克是被允许的一种游戏,今天席卷全国,俨然是“国玩”(我杜撰的一个词)的麻将在文革中被定为封建遗毒,是绝对禁止的。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西方国家现在也风行麻将,还有照片为证,作者言下颇有文化输出,中为洋用的自豪感。读后颇感滑稽,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一会儿踩在脚下,一会儿捧到天上,怎么没个标准呢?
扯远了,回到扑克上来。那年头时兴赶猪,还有接龙,比大小什么的,最高雅的好像是桥牌,不过没有几个人会打。我对棋牌博戏从来不碰,不是矫情,实在是没有丝毫兴趣。文革结束之后,麻将迅速崛起,棋牌还引进赌博,更加刺激,但我至今依然一窍不通。我家领导喜欢玩吃角子老虎机,隔两三个月一定会小赌怡情一番。南加州颇有几家开在印第安人保护区的赌场,每回我都当司机随行,领导在玩的时候,我就去Food Court 买一杯咖啡,找一个角落坐下,看随身带去的《周易译注》,或者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满场聒噪不休的音乐和叮叮当当的铜板掉落声,可以充耳不闻。我曾经开玩笑说,在如此纸醉金迷的氛围中穷究天人之道,普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
又扯远了,回到正题吧。不喜欢打扑克,农场的业余生活少了一半内容,剩下的一半就是谈恋爱了。文化大革命中,党领导(控制)一切达到巅峰状态,柴米油盐什么都管,婚姻恋爱当然也逃不过组织上的“关心”。不过越到乡下农村,控制力越是弱化,我们僻处海岛,所以恋爱相对也比较自由。男女生看对了眼,就泡在一起。那时候,上海青年把谈恋爱叫做“压马路”,意思就是在街上散步。乡下没有马路,田埂只有一尺来宽,两个人手牵手也无法并排走路,因此唯一的场所就是宿舍。春秋冬三季,情侣们并排坐在床上卿卿我我;夏天蚊子肆虐,只能躲进蚊帐里聊。在蚊帐里干什么,没有看见,不敢妄言,猜想起来,恐怕要用省略号来描述。
我虽然长了一米七九的个儿,可是相貌平庸,走在街上,女生的回头率绝对是零;更糟糕的是还戴着近视眼镜,据说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戴眼镜的男生,中外电影明星的帅哥俊男可曾见过哪一个戴眼镜的?足资证明这条真理。因此,希望哪一位姑娘芳心暗许是白日作梦了。剩下的只有君子好逑,偏偏那时候的我,年未弱冠,心中纠结着“扎根农村一辈子”这根毒刺,难道此生就耗尽在这里了?不,虽然前路茫茫,不知何处去,但是心里朦朦胧胧的有一个念头在挣扎:我绝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重返上海的(那时候,重返上海便是最高理想了),绝对不能结婚成家,所以绝对不能谈恋爱。于是乎,第二个业余生活也没戏了。
怎样打发时间呢?只有看书一途。首先是看毛主席著作,毛选四卷,我从头读到尾,觉得有趣的文章,还反复阅读。看着看着,被我看出伟大领袖的语病来了。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这算什么逻辑?难道普天下知道梨子滋味的人都干过变革梨子的工作吗?心里想想而已,嘴上可不敢说,那年头,批评伟大领袖有语病是会挨枪子儿的。
读完革命著作,就读封资修。文革初期抄家之后,祖父的藏书或烧,或卖,荡然无存,我从劫后余烬中抢出一摞书,其中包括二十余本《文苑英华》。这本类书是宋太宗命大臣所编,共1000 卷,明刻本只剩860 卷,而抄家所剩的二十来册只是残帙,恐怕100 卷也不到了。每次回上海休假,我便带一、两本回连队,晚上躲在蚊帐里偷偷地看。那是线装书,纸张可真是黄色的,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看,生怕被误解为看黄色书(请看我另一篇博文《一本黄色书》)。一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如何看得懂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因为没事干,权当打发时间。看着看着,慢慢就懂了一点。正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则欣然忘食。”两三年看下来,“欣然忘食”的时候竟渐渐多起来,兴趣也由此滋生。
记得一位朋友偶然看见我在看书,他也是一个好书的,死乞白赖要借去看几天。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许转借,看毕一定要还。他兴匆匆地把书藏在外套下面走了,一星期后,如约归还,说是一本好书,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问是哪一点?他说,为什么这一册中有那么多文章都是“前人”一个人写的呢?“前人”是那个朝代的人呢?我一听不禁笑起来,赶紧解释道,“前人”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文苑英华》的体例,凡收入书中的文章,只有第一篇标明作者姓名,从第二篇起便皆以“前人”名之。比如柳宗元有五篇文章收入,第一篇标明作者是柳宗元,后四篇皆标“前人”而已。朋友恍然大悟,称谢而去。我则沾沾自喜,觉得平生第一次做了一回“学术交流”。而这点心得也是我无师自通悟出来的呢!
不但看古书,现代书也看,只要能借到,什么都看。周立波(不是今天的海派清口明星)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都读了又读。他们都是竭力为共产党的政策鼓吹呼号的作家,不知道文革期间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小说打成毒草,真是莫名其妙!还有浩然的《金光大道》,文字很不错,浩然是个有天分的作家,可惜被政治所误,不然他的作品是可能传世的。还有《十万个为什么》,是读小学时母亲给买的,抄家后剩下两本,拿来翻翻,兴趣无穷。
最有趣的是看《五七一工程纪要》,这是林彪出事儿之后,党中央发的批判他的文件之附件,是林彪的儿子林立果主持写的一份记录。里面有很多文字批判毛泽东和共产党的残忍,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形容共产党内部的斗争是“绞肉机式的”。第一次听传达的时候听到这句话,连心都会颤抖,那年头,除了林副主席,谁敢说这种话?林彪认为“不说假话不能成大事”,但他这句话却是大实话。我听了一遍传达还嫌不够,又去支部办公室借出来再细细地看。领导以为我觉悟高,积极学习中央文件,殊不知我是把它当闲书看,而且里面很多大实话,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现在亲密战友说出来了,我们老百姓看着也解闷儿不是?
从1968 年去海岛务农,到1973 年回城做工,我的室友们打了五年扑克,泡了五年妹妹,我这个“四眼”则看了五年闲书。73 年春,渡轮载着我缓缓离开码头,向上海驶去。我心中百感交集:终于回上海了,马上就是工人阶级了,恐怕也没有时间看闲书了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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