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年春天,我从崇明被抽调回上海当工人。那时候,伟大领袖还在念念不忘地 呼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过那时候他的接班人副统帅已经出事儿了。想 必这件事对老人家打击沉重,自己千挑万选指定的接班人,明文写进党章,全国人民天天 祝他“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怎么料得到他会想在背后捅皇帝的刀子呢?事败出逃,折戟 沉沙,让伟大领袖情何以堪啊! 所以尽管“进行到底”的口号还例行高呼,毕竟中气不足, 政策上也渐渐向宽松转移了。
宽松的结果就是知识青年不必“扎根农村一辈子”,可以回城当工人了。我被分配到 冶金局属下的 901 厂。这是一个编号工厂,按理我这样的资本家狗崽子是不够资格进去的。 但是厂里生产的铍、钛、硅等稀有金属技术落后国外几十年,还有什么“密”可保?大概上 头自觉这个保密保得没趣,所以放宽政策,把我这种出身墨墨黑的人也招进去了。第一天 上班,我们一行二十几个人,个个兴头得了不得,来到卢湾区泰康路的分厂报到。我心中 计算着从家里到厂里的距离,大概骑自行车二十分钟,想想都会笑出声来,今后下班,有 的是时间,总算可以轧女朋友了。君子好逑,不是吗?
厂长致欢迎词,第一句话便是:“你们这一批新工人,全部安排在松江总厂,下星 期一上班。”我的天哪!当头一盆冷水!那时候,松江地处上海远郊(与崇明同一地位), 单程汽车需一个半小时,当天不能来回,必须住在宿舍里,一星期回家一次。901 厂生产 的稀有金属,过程中排出很毒的氯气,厂里一支当时全中国最高的 120 米烟囱,就是用来 排放氯气的。为此,厂址坐落在松江的郊区,四周全是农田。从农田到农田,这种“回城” 所为何来?!但是生米煮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
进了工厂,当起电工,屁股上晃悠着电工皮带,成天在车间里兜圈子。前两天看到 63 兄的博文,说在美国碰到跳电,电闸合不上去,花了 40 元冤枉钱。要是我在,那是小 菜一碟,可以帮 63 兄省下一笔铜钿银子。工厂里八小时上班,空闲时间更多。我依然不 喜欢打扑克,但轧女朋友的心思却是有的。问题是上海的女孩子挑选男朋友的标准之一: 必须是当地人。我在松江工作,一星期才能回市区一次,那已经落入半个外地人的层次, 哪能入得妹妹们青睐?在同一个厂里找吧,冶金局的工厂阳盛阴衰,女孩子寥若晨星,多 数是名花有主,也轮不到我。那时候上海的年轻人结婚,男方必须准备“三十六只脚”。我 月薪三十六元,还要奉养高堂老母,怎么省也省不出三十六只脚来。看来纵然君子好逑, 物质条件不具备也是枉然。百无聊赖,只好重拾看闲书的旧营生了。
那时候的看书,选择余地略微大一点。比方说批林批孔,孔子怎么讲的总得让吾伲 工人阶级晓得吧?不然怎么批呢?于是乎,有了赵纪彬教授的《论语新探》,有了杨荣国 教授的《简明中国哲学史》。这两位教授都是向来批判孔子的,这本是他们的学术立场, 无可厚非,偏偏赶上政治的浪头,把他们拖将出来,胭脂花粉地打扮起来,当作批孔英雄 般的供着。等到四人帮倒台,这两位又跟着倒霉。做学术的被玩政治的折腾来折腾去,这 可算是中国特色,却又偏偏充满了悲剧色彩。有了这两本书,我又学会一套“反书正看” (也是我杜撰的词)的本事。赵、杨教授的批判文字匆匆掠过,着重看的是孔子及诸子的原文和一些训诂解释,这些书的价值就被看出来了。古人云“读书得间”,我的经验也算现 代的无可奈何的“得间”吧。
伟大领袖喜欢卖弄学问,一会儿叫人看《红楼梦》,一会儿叫人看《水浒传》,把 几个粗人出身的将军像许世友之辈弄得晕头转向,对主席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他这点花 头骗不过真的读书人,所以伟大领袖最恨读书人,说“高贵者最愚蠢”,把他们赶到乡下去 劳改。有了御口金言点名《红楼梦》、《水浒传》,这两本书也就名正言顺地可以看了。 我喜欢《水浒》,钟情里面性格鲜明的人物;对《红楼梦》则不甚恭维,觉得脂粉气太重。 当然黛玉、宝钗教香菱作诗这一段很喜欢看,也郑重推荐给我们古韵诗社的诗友们,那可 是金针度人,受益匪浅的。
车间领导见我经常在电工间看书,有时候上头交代大批判的差事,就叫我去应差, 写几篇批判文章。没多久,厂里大概见我文字还过得去,便借调我去厂宣传处临时帮忙。 不需要在充满氯气的车间干电工活,我也乐得清闲。写大批判稿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找 两张解放日报、文汇报拼凑一下就搞定。多下来的时间,可以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看书。 不过要看一些从朋友处借来的好书,我还是不敢太放肆。便想出一个很妙的方法,把书放 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将抽屉拉开来看书,办公桌面上则堆满各种报章文件,作“努力批林 批孔”状。偶尔领导走进来,我便恭敬起立迎接,顺便挺直身子,将抽屉自然地归位,不 落丝毫痕迹。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从来没有失风过。可惜那年头不尊重知识产权,否则我 可以去申请“安全读书法”专利的。
大概 74 、75 年左右吧,伟大领袖又说“大学还是要办的。”于是各地停办的大学纷 纷重新开张。我们用老眼光看新事物,以为要考试招生,着实兴奋了几天,却马上被一条 新闻醍醐灌顶。人民日报报道辽宁省朝阳农学院招生,考生张铁生交白卷,同时在考卷上 撰文批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毛泽东的侄儿毛远新届时主辽,一见大喜,赞为反资反修 的模范,拍板录取。一时间,白卷英雄全国闻名,还有读书人什么余地呢?
过了几天,上 海戏剧学院也来招生。厂党委书记老钱对我印象不错,就推荐我去上戏的编剧系。名字报 到局里,组织部找他谈话,劈头一句:“你什么人不好推荐,怎么推荐他?”老钱不解: “小伙子表现不错啊!”组织部:“他这样的出身,父亲自杀,叔叔在台湾政府当高官,有 可能上大学吗?”老钱默然,回到厂里将宣传处应处长找去,关照他做做我的思想工作, 不要灰心。应处长同我一讲,我马上表态一定继续革命,他颇为意外,但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出身这么黑,有可能读大学吗?我感激钱书记和应处长的器重,他 们是基层干部,良心犹在,看人还真是重在表现。文革后我离开厂子,同应处长也失了联 系。今年年初,通过当年的同事联系上他,大家都非常兴奋,计划着我回国时好好聚一聚。 谁知没隔几天,同事来电邮,说应处长心肌梗死,突然去世。我闻讯泫然泪下,不知说什 么好,从电邮中送了一副挽联去,表达对他的无穷哀悼:暌违三十年,方期重剪窗西烛; 噩耗两万里,讵料遥对灵右灯。
75 年,我还放弃了一次机会。那是一家电子专科学校,来招自动化仪表专业的学 生。我是电工,专业对口,车间领导也同意推荐。当时电工组的副组长也想去学,同我商 量能否将名额让给他。我思忖他出身工人阶级,推荐上去一定能通过,我何必占着位子, 最后浪费一个名额呢?就让给他了。他感激不尽,我也心安理得。出身这块大石头压在头顶,是永远挪不走的,心思放平,还是看闲书罢。从 73 年进厂,到 78 年离开,这一看又 是五年的光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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