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缠缠绵绵,不绝于耳。我拿出碧螺春,再加入十几粒干的玫瑰花苞放入杯中。冲入热水,看碧绿的茶叶和由深桃红到淡粉的玫瑰花苞在水中舒展开来。屋子很安静,只有我一人,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在氲雾蒸腾中,我的思绪渐渐散开来。 恍惚间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路上走着,无忧无虑。可是妈妈告诉她,她们会搬到北方。她是南边长大的孩子,对北方没有什么概念。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她们终于到了这个离北京并不是很远的地方。这里有高粱和玉米,却没有她们习以为常的白米。爸爸的胃不好,于是家里总是想办法把分到的高粱和玉米拿去与当地的老乡换成白米。 她们住的是平房,外面是砖,并不保温。冬天时,刚洗好的衣服挂到屋外,就立刻会结冰,硬梆梆的。下雪后, 屋檐上挂着冰柱,小朋友们常把冰柱折下来玩。每一个冬天她的手上和脚上都长满冻疮。勤劳的妈妈在院子里种了高而大朵的芍药花,夏天时花开的很是艳丽。院子里也种了蔬菜,妈妈还养了鸡。她们从小都听熟了周扒皮半夜鸡叫的故事。离家不远处有条小河,夏天时她们去捉蜻蜓,追蝴蝶,还有帮妈妈一起捡草药熬来喝, 这是属于她的快乐时光。 1976年,原本宁静的夏天被突如其来的唐山大地震給打破了。她在睡梦中被母亲晃醒, 在母亲惊惧的声音里被拖出了房门。门外站着都是刚刚逃出来的邻居们,茫然的眼神里透露着惶恐和不知所措。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火车碾压过来,天边显现的是一种异样的红霞。随后的那天傍晚便是倾盆大雨,没有人敢回去,最多就是冲回屋里拿了一些衣服和遮雨的东西出来。晚上大家都宿在露天的操场上,瑟缩在遮雨布下。他们在外面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住了三个月后,因临近冬天才不得不搬回了家。每一家的床都进行了加固, 像美国院子里用木头搭建的花架。 那时爸爸认识的一个朋友受了伤。 他是第一批参加地震救援的人员,他们带了一些水果去医院看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亡,以及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们。医院里或躺或坐或走着无数的伤员,有人胳膊上了支架,有人杵着拐杖。她觉得害怕,想逃。爸爸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慢慢安静下来。爸爸的朋友虽然躺着,生命却无碍。爸爸对她说, 即使面对死亡,我们也要学会坚强。 同一年的秋天,她和一帮小朋友正围着路边的一颗板栗树,拿着石头,比赛看谁最先把板栗砸下来。忽然广播喇叭里传来严肃而沉重的声音: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毛泽东同志不幸于北京因病逝世,与世长辞。大家在惊慌中匆匆作鸟兽散。在匆忙回家的路上还记得墙上粉刷的标语: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邓小平。 这时的她开始上小学了,肩章有两条杠,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这里的冬天真冷啊。教室的中间有火墙,那是北方取暖的方法。尽管他们都还是孩子,却已经开始轮值每天早上去教室升火。对她而言,这真是艰巨的任务,无法轻易完成。常常轮到她当值时,弄到快上课,火还是没有烧起来,最后总是妈妈帮忙完成任务。再大点的时候,他们开始学毛选,收集废钢铁,收割的时候到农村体验生活(估计是吃的比收割的多),冲洗在山坡上的厕所。 少年的她喜欢唱歌和画画。最拿手的二重唱,是和同一个大院高她一个年级的小男孩。那时看电影都是露天的,偶尔在电影开映前,会播他们的二重唱。然而到五年级变声后,她唱高音部就变得困难。而文工团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解散了。但她仍然还是美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她喜欢石膏像和静物素描,也开始尝试着画国画。她最终还是放弃了绘画。 父母说大多数的艺术家通常过的是仅仅可以果腹的生活,而你的文理科都不错,还是放弃吧。是啊,当年的那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让她在多年后成了一个工科的大学生。 14岁的时候,她们家如候鸟般再一次迁徙,从北方搬到了曾经被称为南蛮的地方。其实这里风景秀丽,山青水秀,柳宗元曾写诗“江流曲似九回肠”。在这里,可以喝酥油茶,听山歌,看风雨楼和还有能映出人影子的绿油油的水稻田。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班上的男同学们赤裸着上身在操场上踢足球的矫健身影,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让她害羞得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 17岁的时候,她背起了行囊,只身一人坐了40多小时的火车来到了上海, 这个被誉为东方明珠的城市。她是用功读书的好学生,每学期都会拿到奖学金,大学毕业那年,因成绩优秀直接保送读了研究生。那时候,她经历了朦朦胧胧情窦初开的岁月,那个伦巴跳得极好的有着浓眉的男生,可惜的是“君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她仍然记得大一时去学校周末舞会时的不安和自卑; 大二时惊诧地看高年级的两个男生为一个女孩大打出手摔进湖中, 事后她们在宿舍里讨论半天仍然没能研究出这女孩的魅力在哪里;大三那年她的热闹的生日舞会,令她有做灰姑娘的感觉;和大四那年的无数次毕业聚会中的洋葱面。 当大多数研究生的活动只局限在校园时, 她就成为为上海高楼大厦建造作贡献的一员。 项目在浦东,是所谓的中外合资。她开始住在工地上一所未拆迁的民宅里, 日日听着工地上咚咚的打桩的声音。那时的项目经理是个曾在澳洲留学和工作的香港人, 讲一口港味很重的普通话,看她只知道读书和工作,时常带过来一些港产的杂志。 在他们讨论薪水的巨大差异时, 他说了一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 “You were born in the wrong place”。当然现在的中国和香港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年轻的她想,“我一定会争取到平等的生活”。她工作得如此卖力,得到的奖励就是去香港旅游一趟。 于是她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乘着邮轮去了香港。在香港时见到了两位老板级人物,也出了不少洋相。 第一次坐私家车,结果把安全带系错了,实在是很窘迫。第一次去会所吃牛扒,当侍者问要不要芥末时,因不敢问,只好说要。后果就被辣得眼泪都快流出了,还只能强忍着。还好与项目经理见面就轻松愉快多了,在一家人声鼎沸的茶楼,他太太提前去拿了号。香港人讲话是通过胸腔出来的,一顿茶下来她觉得听力都有所下降。 在香港免不了去太平山顶、海洋公园,这是她第一次乘过山车和海盗船。从过山车下来,她就晕得吐了。发誓今生再不玩过山车。在海洋公园,碰到一印度小伙子,问她:香港都要回归了,你怎么不等等再来?和她一起工作的香港人,正准备在1997年到来前移民去澳洲。在香港的几日中她游览了维多利亚港湾,看了中银大厦,逛了当时中国大陆还没有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商场,然后又坐着邮轮回到了上海。这趟香港旅游給她印象最深的是看到太平山临海的豪宅和背海一面漫山的棚屋,富有和贫穷之间的差别如此的醒目,是一种繁华背后被人遗忘的凄凉。 在英国,她度过人生最彷徨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是一个人吃饱便一家人不饿的无牵挂的时光。她经历了初出国门的不适和焦虑,她试着和不同族裔的人一同工作和生活(室友)。她曾经结结巴巴地用英文讲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她曾经用if 条件句,说如果我中了乐透奖会怎样,她曾经在中国城买了25磅的米自己一路乘地铁和巴士拎回公寓,她曾经在寂静无眠的长夜里看窗外雪花飘落,润物无声。英国工作每星期只有37.5个小时,夏天下班后还可以到酒吧坐坐,看形形色色的人生,看太阳西落時穿过婆娑树叶的影子。那时的她每年除了公共的假期外,还有21天的年假,于是便成了旅行的最佳时机。她落脚的地方通常是廉价的青年旅馆(Youth Hostels),早上有英式的早餐:烤西红柿,罐装的烤豆和英式火腿。她依赖的是火车和巴士,买张地图,有时会走很久的路。就这样,往北她游历了长空辽阔的苏格兰高地,充满神秘感的水怪湖 (Loch Ness),以及见证过无数攻击、抵抗和阴谋的爱丁堡城堡 (Edinburg Castle),中部她游览了有着北欧最大的哥特式大教堂的秀丽婉约的约克(York),还有位于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的莎士比亚的故居,南部她走过海滨城市布来顿(Brighton),西边她去看了美丽的巴斯 (Bath), 其因流着温泉水的罗马浴场 (Roman Baths)而闻名,同时也是她喜爱的英国作家简.奥斯丁居住过的地方。当然她不能错过剑桥和牛津大学,还有伦敦市内和附近的城堡,宫殿和花园。 几年后她来到美国,一切从零开始。开学第一天,她在超过100华氏的高温下从学校走回公寓,差一点中暑。美国是个没有车寸步难行的地方,周末她等着同学或教会朋友接她去中国超市和美国超市买菜。后来,她在旧物店买了辆脚踏车,生活稍微方便了些。她用的床垫最初是从垃圾筒边捡来的,再后来从旧物店买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工作后,第一件事便是从IKEA买了床,是她自己装的,然后再奢侈地花了差不多是一个月租金的钱买了席梦思床垫。第一年的感恩节,系里的教授邀请所有的外国留学生和系里的教师们去他们家。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油炸的火鸡(deep fried turkey) 和用火鸡和意大利香肠作的gumbo (gumbo是来源于路易斯安那洲的一种汤) 。近两年的学习让她最难忘的是教会的朋友们,他们给了她帮助,也给了她温暖,尤其是那一对从台湾来的老夫妻,让她明白人世间的无私。她曾被邀请去他们家,那是一个堆满了旧货的家,他们保存这些旧物是因为有一天可以物尽其用,帮助这些来自中国和台湾的留学生们,哪怕只是一些简单的小修小补。 后来像大多数的人一样,她结婚了,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先生和她两个人用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星期粉刷了整个房子, 然后在屋前种了深红,浅粉和黄色的玫瑰,在屋侧种了一颗桔子树。终于她拥有了自己的家,那个她曾经在上海的公共汽车上看着霓虹灯殷殷期盼而不曾得到的家。再后来屋子里有了孩子的哭声和笑声。工作变得越来越忙,家务活越来越多,她的厨艺越来越高,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却越来越少。365天她大多在公司劳心劳力,工余后的时间围绕着孩子的课外活动,作业和生日会等等。她自嘲是孩子的保姆,私人秘书兼司机。是的,她终于过上了以前憧憬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到了这一步才知其实是人生的另一个围城。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永动机,必须为生活不停地工作,另一方面她却不能想像没有工作的日子和随之而来的失落。一年中,孩子最盼望的是圣诞节,可以有很多礼物,可以不用上学,而她最盼望的是每年的度假或出行。或许这下半生的愿望就是希望在陪伴孩子长大的同时,能多看看这个世界。从阿拉斯加的万年冰川到Denali国家公园里的灰熊,驯鹿和可爱的娃娃羊 (Dall sheep) ,从阿布扎比被风沙遮蔽的建筑物到杜拜的帆船酒店和人造棕榈岛,从墨西哥Puerto Vallarta海边的沙雕和传统的柱子舞 (pole flyers) ,到牙买加细沙如垠的海滩和清澈温暖的海水,她用她的眼和心去欣赏。当然,她忘不了她的年事已高的父母,所谓中国的那句古话,父母在不远游,早成了虚妄,还好现在网络技术如此发达,让她每个星期都能在网上与父母见面。 就像齐豫的那首歌,她曾为了那梦中的橄榄树,不停流浪。在接近人生的金秋时节時, 有人收获了财富,有人收获了权势和地位,有人收获了儿女的学业有成。如果有人问她, 你到底在追寻什么,又收获了什么?年轻时的她会说是追寻不一样的生活和像风一样的自由。 尽管那时她不知道不一样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仅凭着一颗好奇的心的牵引去看外面的世界。现在的她会说她追寻的是生活的经历,那承载了太多无法磨灭的记忆的过去,就如同一首隽永的歌, 时快时缓, 时悲时喜。是啊,为了那曾经看过的风景,曾经相遇的人,和曾经经历的事。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有了人到中年的茫然,追忆过去更胜于憧憬未来。她怀念那个因数次迁移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的故乡,怀念母亲烧的饭菜香,怀念读书时上课偷看武侠小说的緊張和窃喜,怀念大学校门外的臭豆腐和羊肉串,怀念学昆曲游西湖的阳春三月,怀念和好朋友从南京路一直逛到淮海路却没买多少东西的青葱岁月,怀念那个只能在平日里远远地听着看着而在假日里作为旅游者或探亲者回去的祖国。朋友说回来吧,而她不再像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认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月,可以迈出勇敢的脚步,可以不必去计较得失。现在的她只想好好地守住她的家,她的所有。她不敢再追求动荡和漂泊,只希望过岁月安好,人淡如菊的宁静生活。她认识了生命的局限性, 因而更能体会到赵传歌中所唱到的 “我是一只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她的生活已经成型,心中难免有怅然若失的时刻。生命宛如像终点站驶去的列车, 再没有放缓或回头的余地, 而她要做的就是学会欣赏沿途的平凡微小的美丽风光。 某天在翻看旧日的照片时,刚上小学的女儿看到她多年前在艾菲尔铁塔前和塞纳河边的留影,女儿说“好美! 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她说“我们作一个约定吧,当你满16岁时,妈妈一定带你去登艾菲尔铁塔。 那将是你16岁的生日礼物。”是的, 她会守着这份和女儿的约定,慢慢地走下去,那将是她人生的下一道风景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