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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滨:天堂里,愿他们幸福
   


  她和他,都是海一代。 没有相见恨晚,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她和他,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同一天上小学,同一天中学毕业,同一天插队落户,同一天考上大学…… 经历了土插队,洋插队,经历了人生的坎坷和艰辛。 然而在苦尽甜来的那一天,他们一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去了就回不来的地方……

  一

  雪和皓打小就是邻居,两家同住在一个大院里,但不在一栋楼。 雪家在201号楼,皓家在205号,中间隔一个203号楼。 那不是军区大院,也不是省委大院,而是大学大院。 雪的爸爸是搞考古学的老古董,皓的爸爸钻研历史的老学究。

  雪和皓都出生在“大跃进”期间。 雪一生下就大哭大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煞是可爱,她奶奶从助产士手上把她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爱的。 满月后给她报户口,她爸妈给她取的名字是“雪”,雪白可爱的小宝贝.

  皓比雪早一个月出生,是早产,生下来后像个又黄又瘦的小猫,不哭也不闹,在温箱里住了好几天。 他爸是独子,爷爷也是独子。 爸妈都担心他活不下来。 可过了一个月后,这娃儿长的又白又胖的,一点也不像个早产儿。 给他报户口时,爹妈给他起了“皓”这个名字,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光明磊落,气宇轩昂。

  小孩子见风就长。 那个时候每一栋楼里面的小孩大多在一起办家家玩,要是打架每个楼里面的小孩也抱团互助。皓个头不大但力气大,是205号楼的孩子王。 有一次皓被203楼的一个大孩子欺负,205楼的男孩子都太小,打不过他,眼睁睁看那个大男孩骑在皓的身上,谁都不敢动。 雪在一旁看不下去,猛地跑过去一把把那个大男孩推倒在地。 一个女孩营救一个男孩,这让观望的几个小男孩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也来了勇气。 他们乘那大男孩倒地还没有站起来的一刹那,一窝蜂围住那个大男孩拳打脚踢,那个大男孩哭着回家找爸妈告状,以后再也不敢欺负皓了。 从此三个教师宿舍楼的孩子们都对雪刮目相看,皓老是跑到201号楼来找雪办家家。  皓扮爸爸,雪扮妈妈。 要是有一天见不到雪,皓就玩的不开心。 那时文革已经开始了,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不是在造反就是在放羊。

  二

  局面混乱了一阵子,毛主席就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伟大号召,几年后两人小学毕业了,到大学附属中学读初中。 那附属中学在大学校园外,要走过一段曲折的小路。 雪长的白白净净的,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但性格反而腼腆起来。文革中知识分子臭不可闻,那所大学的孩子们在上学路上经常被校园外面的孩子们欺负,打架总是吃亏。雪虽然和那时其他女孩一样穿着土的掉渣,但她水灵灵的模样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多看几眼。 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一些外校的男孩子故意跟在她后边,经常有某个男孩故意推另外一个男孩一把,那男孩就故作摔倒往雪身上扑来,乘机摸她一把,众男孩哈哈大笑。 她哭着跟老师告状,老师也没啥办法。 那时候大学在搞教育改革,他们爸妈的那所大学在农村试办了一所城乡结合的“五七分校”,实践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思想,雪的爸妈都被派到那里,既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编写革命的新教材。 雪和妹妹没去,在家由奶奶带着。她跟奶奶告状有小孩欺负她,奶奶都快70了,也没啥办法。 有一天那群外校的坏男孩又吃她的豆腐,正好被皓看到了,皓冲上去抓住那个男孩当头一拳。 那群男孩都傻了眼,回过神来,围住皓一顿猛殴,皓被打得鼻子流血,膝盖和胳膊也肿起来。雪哭着拿出自己的手绢给皓擦血,第二天皓叫了一大帮朋友在上学的路上等着,那群坏男孩一出现就一窝蜂冲上去猛打。 由于是突袭,对方毫无准备,大学帮第一次旗开得胜,对方被打得落花流水,趴在地上直哭。文革中这种事情很平常,没人管。 大人武斗打死人都不抵命,小孩子打群架根本就不算啥事情。

  打那以后皓上学放学总是和一大帮邻居男孩一起走,怕那群外校的男孩报复。 他跟雪说:今后你就跟着我们后面,他们要是再缠你,我们就一起上。 雪跟在后面,皓一边跟朋友们说说笑笑,还不时回头看雪一眼,怕她跟不上。雪知道皓的意思,就保持着20步左右的距离。这种事情只有靠心心相印,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互相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那时候男孩女孩基本上不讲话,哪里跟今天这样初次见面就接吻。爱,在那个年代太奢侈,他们也不敢。要是爱有了萌芽,只可以藏在心里。

  雪从来就没有问皓为什么那天要帮她,甚至没有说过一声“谢”。 她和他,似乎早就有一种默契。

  三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1976年1月,他们高中毕业了。 那时毕业就是失业。 想留城里一定要有关系才行,她一个女孩子家上哪去走后门托关系? 上面分配她去她父母那个县下乡当知青,还说的很好听:照顾她和父母团圆。 她还有一个妹妹,明年毕业。 要是她不下乡,她妹妹明年就必须下乡,她决定自己下乡去。 那时下放女生在乡下被大队书记搞大肚子回城打胎,是常有的事。雪插队的地方离父母近一点,还安全些。皓是独子,本来是可以照顾留城的,但他家什么门路也没有,他爸妈又太老实,不敢去上面大闹,“五七办公室”说他可以去远郊的一个知青农场插队落户,坐火车就两小站。 他爸一松口,上面就把一张大红喜报送到他家门口,把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去也得去了。

  那年头虽说不是兵荒马乱的,但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人一分开了,往往就是天各一方,再见面时也许都白了头。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雪的心里一直有皓,皓的心里也一直有雪。要分开了,这种思念突然强烈了起来。还是雪的胆子大,跑到皓家敲门(小时候都是在楼下喊一声,对方就出来),皓的妈妈一开门看见门口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没想到一转眼雪长的这么水灵、漂亮,赶紧叫她进屋,自己出门去小卖部打酱油。

  雪见到皓,本来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可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皓本来也是要找雪告别的,可雪突然上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长这么大,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但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最后他们只是问了问对方下乡的地方,然后简单地互道珍重,就告别了。没有拥抱接吻,没有握手,甚至忘记了打听一下对方的通信地址,就这样他们就匆匆话别了。至于哪一天才能再相见,他们谁都没谱。

  四

  他们是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知青,也是最幸运的一批知青。本来,就他们俩的家庭,根本就不要指望被推荐上大学的,三五年后能招工回城就很幸运了。1976年毛主席逝世,华国锋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了。 1977年邓小平恢复高考,但应届学生不可以参加高考,他们那一届是刚好可以参加高考的最年轻的一届。

  雪和皓都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文革中虽然荒废了不少,但他们还是比别的学生的知识底子要厚实一些。 没有费多少力气,他们俩都考上了外地的同一所大学。那一年是十届毕业生在一起拼,录取率是百分之一。

  虽然他们天各一方,但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对方。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就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 可是没有对方的通信地址,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考上了大学,怕万一对方没有考上影响对方的情绪,而且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了新爱,更不敢去打听,两人心里都有些惆怅。

  那个大学特大,头一天他们谁都没见到谁。开学一个星期后,有一天在学生食堂里打饭时他们突然看到了对方,惊奇地跳了起来!再也没有矜持、没有害羞了,他们紧握对方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着那么多新生的面,她喊了一句:哥。 那年头不带拥抱接吻的, 一男一女在公众场合紧紧握手,喊一声哥,这就是最最亲密的举动了。刘晓庆、陈冲演的《小花》里面,也就是用一个“哥”字表达爱意。 别的,不能说。

  她在电机工程系(EE),他在物理系。大学四年,她和他共同的一个烦恼,就是如何对付无休无止的追求。他们大学里的校花大都来自文科各系, 她是工科生中的一朵校花,她收到的情书和示爱条子都能装满一箩筐。

  他是系排球队的主力。 虽然他个子不是最高的,但他弹跳力极佳,扣球是最稳准狠的。那个时候中国女排在争夺五连冠,排球在各大学都是最热门的竞赛项目之一。 他们系在全校夺冠,经常将近一半的比分都是他一个人打出来的。那时的女生不敢跟今天这样赤裸裸地追男生,而是靠各种隐晦的办法向男生示爱,例如在图书馆看书时候跟男生借书,还对方书时就顺便夹个条子进去。 皓经常接到条子后都不知道,条子从书里漏出来,被室友捡到,整个寝室的男生笑的前仰后合。

  碰到有人求爱,他们总是声明自己已经“有了”,可谁都没见过他们在小树林里约会。校园里有片小树林,是学生谈恋爱的地方,爱情的圣地。他们确实没有去过那里,他们也不用去。功课再忙、再累,他们每天至少要相见一次,哪怕半句话也不说,只要互相看一眼就满足了。常言道:眉目传情, 其实眉目也传爱。

  偶尔她会叫他去帮忙做一点挪箱子之类的体力活,她的室友好奇地问她:这帅哥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她笑而不答:你们想咋理解就咋理解好啦。

  偶尔他打球太累,会把一摞脏衣服拿给她洗。她洗好后叠的整整齐齐给他送到寝室来,他的室友惊掉下巴:“你小子行啊,一声不吭就把校花给搞到手了,怪不得我们班上的女生你都不正眼看一下呢”。 女生为心爱的人洗的衣服,总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只有心爱的人可以闻出来。

  大学最后一年,物理系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考上了CUSPEA,其中最牛的那位男生追她已经两年半。那牛人临走前拿着飞往美国的机票,跑到她寝室,命令其他女生回避,然后对她发出最后通牒:“雪,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不等她回话,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亲爱的雪:

  下个月,我就要飞到大洋彼岸,飞到那神往的国度,开始我新的生活了。 我向往那美利坚的新世界。 唯一让我舍不得的,不是我的父母和亲人,不是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而是你,亲爱的你。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爱的港湾,我要扬帆起航的时候,愿放弃远航的收获,飘荡在你的岸边,陪伴让我朝思暮想的你度过孤寂。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远航,我愿意做你的螺旋桨,推动你航行到海角天涯。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我今生要等、要爱、要献身、要白头到老的人。我要用我的今生今世来爱你!在你烦恼的时候,我愿做你的开心果。在你忧伤的时候,我愿作你的忘忧树。在你疼痛的时候,我愿变成一片阿司匹林送到你口中。在你饥寒交迫的时候,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一捧甘泉、一碗大米饭、一颗肉桂、一个火炉来让你度过饥寒,熬到山花烂漫的明天……

  ……

  雪打断那牛人的话,叫他赶紧别读了:“哈哈,这么动听的情书,写给我太可惜了,还是留给你未来的心上人吧。 我早就有了心上人,他还就在你们系! 我们的故事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听,但却很真实,也很现实,还很珍贵。”

  五

  毕业那一年,他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她被分配回到家里那个城市,在XX部下属的一个XXX号研究所。 研究所的老所长一见这女孩就打心眼里喜欢:做事勤快、好学、嘴甜,长的跟个大影星似的,所里人见人爱。 所长的儿子在中科院读研,也考过了托福,联系好了美国的奖学金,但他快30了还没有找对象,老所长盼着抱孙子,便托副所长,一位女干部,出面找雪说媒。雪跟副所长说:“ 我早就有对象了”。 副所长问:“没见你男朋友来过呀? 是不是最近才谈上的“? 她的回答让副所长大吃一惊:“哪里呀,我们都谈二十多年了,你没见我每两三天就有一封来自XX市的信吗,我们下个月就结婚”。

  其实雪根本就没有说好和皓下个月结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来这句话来。 过了两天她真的请假回家去了,其实她不是回家,而是去皓那里。 事先没告诉皓,她见到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哥,咱们结婚吧”。

  皓一听这话泪流满面,抓住她的手:“雪,我早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了”。

  “傻哥哥,那你干嘛不说呢? 你写那么多信,就舍不得说这一句话? 你就等着我开口,是吗?”

  “不对呀,其实讲起来我早就对你说了呀。”

  “我怎么不记得? 你是对另外一个女孩说的吧,快快交代是谁!”

  “记得那一年办家家,我当爸爸,我叫你当妈妈,你说了一声‘哎’,然后就当我小孩的妈妈了,我们早就是夫妻啦,哈哈哈…”

  “你坏!”

  第二天他们就去系里开了介绍信,雪回到所里也开了介绍信。 都是大龄青年了,双方的单位都没有刁难。 第二个月他们果真结了婚,婚礼很隆重。

  六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蜜月还没结束,他就接到了美国东部一所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连同奖学金。 他们俩早就有了去美国留学的小九九,那个时候出国没有今天这么麻烦,单位里没有赔偿这一说,皓没费什么劲就办好了护照和签证。 雪把皓送上飞机的那一刻,眼睛都哭肿了,四个月后雪也飞到了美国。

  书上和电影上看到的美国,总是那么美丽和幸福,只有你来到美国后才能体会到美国生活的不易。系里给皓的奖学金只有800元每个月,只够基本生活。 校园大的出奇,有时从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就连骑车都要半个小时,上街买菜什么的要是骑车就要40分钟。雪整天呆在家里,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皓白天黑夜的在教室和实验室里泡着,心里也疼,就琢磨着怎么帮这个小家一把。

  雪听说中国来的留学生和家属大都在打点工,挣美元。她打听到附近有家中国餐馆,叫“红楼”,老板是个台湾人,她就去那里找工。那时美国的最低时薪是3.15美元,老板是个有名的吝啬鬼,知道大陆来的打工的都是非法的,给大陆来的一律每小时3美元,不怕没人干。 雪没有餐馆经验,英文也说的只有她自己能听懂,老板只能叫她去当带位,只愿意付她每小时2.5美元,说是因为要培训她。她和人民币一换算,每小时2.5x5=12.5元人民币,在国内她每个月也就只拿56元人民币,这也够赚的了,一咬牙,说了句“成”,当天就上班了。

  店里洗碗的是个老墨,几天后因为喝酒后撞车被移民局抓走了,老板急的到处打电话要工。她狠了狠心,跟老板说:“别找了,我去! 那活我好几次看老墨做,没啥难,我以前可是当过农民的。前台忙的时候我带位,前台不忙的时候我去洗碗,你付我双倍 钱,行吗”? 老板在美国走南闯北二十几年了,做过走私贩过毒品当过蛇头开过餐馆,还真没听说过一个女孩去当洗碗工。那活男人都嫌脏嫌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干下来?老板说什么也不行。雪一急,把袖子一捋,站到洗碗机后把一堆脏碗一个个送到机器里,一小会儿就都搞定了。老板一时也找不到洗碗工,就让她先干着,答应每小时付她3.5美元。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要是在国内,怎么也不会受这洋罪。 但雪看到皓在学校里那么辛苦,每天睡觉不到4、5个小时,自己就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她干了一个多月的洗碗兼带位后,老板又找了个老墨洗碗工,就让她学打前台,做waitress。她手脚勤快,笑口常开,客人都喜欢她,也不计较她一口难听懂的英语,她的小费好的出奇。

  一直到她挺个大肚子,走路都有些困难的时候,她才辞了那个工。 临走那天,老板和老板娘专门为她做了一大桌菜,还买了一大包“开口笑”让她带回家给老公吃。她在那家餐馆挣了10000多美元。 那个时候,这可以买一辆崭新的福特轿车了。

  七

  两年后,他们家的海二代“宇”已经在家里跑来跑去了,那是个可爱的男孩,比他爹帅很多。宇的爷爷奶奶每次打电话时都要和孙子说几句, 皓已经通过了资格考试,进入论文阶段。 雪把自己母亲接了过来帮她带孩子,这时候雪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了。雪在国内是学机电工程的,在那所大学读研究生要拿助学金和奖学金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考过“托”和“鸡”就可以了,但她偏偏没有选取这条容易的路。不是她不爱自己的专业,而是她觉得那不够刺激。  她四下打听和比较后,决定走一条险路:读商科,做Actuary(精算师)!

  她的EE同班同学来到美国后如果不做本行最多只是转到相近的行业,如半导体、电脑等。 转到商科当然是很大的跨度,要补许多门课。 但她静下心来,还是把托福和GMAT都考了下来。最大的问题是学费,商学院不开多少公共课,没有理工各系那么多的助学金和奖学金,她只好又找一家中餐馆,一边打工一边读学位。

  又过了两年半,他们几乎同时毕业。 皓拿到博士学位,雪拿到MBA,国内的两家老人高兴地办了几十桌酒席,把十杆子打不着边的亲戚朋友都请到酒楼里大吃大喝了一顿。

  拿到学位后还不到3个月他们就发生了一点小危机:皓已经向许多院校和公司发了求职信,可是所有的求职信都犹如石沉大海。他知道他的专业不好找工作,这是现实。但他爱自己的专业,不舍得转行。那个时候有个叫陈章良的,报纸上吹他“谢绝了美国几家公司和科研机构的高薪聘请”,当时大家都知道,那是瞎吹。方舟子那么牛,那时不也还是没找到啥好工作吗? 纽约唐人街上,学物理的在餐馆里刷盘子的比比皆是,甚至有读完博士的去捡瓶瓶罐罐卖的。

  但雪的工作却一帆风顺。半年前她就考完了CAS Preliminary的 4级,毕业的时候她考过了CAS  Advanced的第五级,正在准备第六级。 她根本没有到校外找工作,她把履历表往大学的career center一送过去,几天后就有了面试通知。那是一家工业保险公司,专门为各大车行提供各种保险。人家一看她是学工程的,拿了MBA,又考过了CAS 五级,立刻对她发生了兴趣,面试后的第四天对方就来了一个offer。

  皓对雪这么快就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既高兴又有点五味杂陈。 说起来他付出的心血比雪多了不知多少倍,可是雪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自己辛辛苦苦快半辈子了,拿到了博士却挣不到钱,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雪安慰他:“哥,咱们以前插队落户那是多苦啊,那个苦日子你不都熬过来了吗? 今天是咱们两个人一块儿奋斗,咱们谁好不都是全家好吗? 你找工作不用着急,慢慢来,咱家有的是幸福,啥都不缺。 ”

  尽管雪一直在安慰皓,叫他慢慢来,不要着急,皓还是感到越来越大的压力。

  八

  半年过去了,皓有了两个面试,但还是没有找到他理想的工作。雪已经进入角色,很快就熟悉了那家公司的业务,能够独当一面,做了好几个大的project。她老板是个有点古怪的犹太老头儿,做事情一丝不苟,属于micro management那种类型,对手下的员工永远是挑剔挑剔再挑剔,唯独对雪网开一面。雪作为一个新手上路,其实也是大错常犯,小错不断的,但她嘴甜,每次把报告送到老板那里时都要谦虚一番,多说“请老板务必多多帮助,若能不吝指教,鄙人一定感激涕零”之类的好听的话,老板也就不好意思吹胡子瞪眼了,愿意坐下来告诉她要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几个月后,雪的工作越来越出色,她的报告老板基本上不用审查就可以直接送往下一个部门了。

  本来家里的事情都是雪一手包办的,自从她每天上班后,她就成了个大忙人。皓没有找到工作,闲了下来。不好意思看妻子回家后还忙着做饭炒菜,皓就学着做家务事:抱小宇出去散步,上超级市场买菜,煮饭炒菜,洗衣服,等等等等。他的心理感觉某种别扭,可是没有办法,他不忍心爱妻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还要伺候他们爷俩。雪一回家看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心里既高兴又担忧:“哥,这些事情还是让我来做吧,我做这些事情习惯了。”  皓没有回答,还是闷闷地做他的事情,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雪确实每天回到家里已是精疲力竭了。

  到了年底,皓终于决定不再找工作了,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大城市的一所大学找了一份博士后。他知道,如果不找份事情干着,他花了小半辈子学的那些专业很快就会荒废掉。他爱他的专业,即使挣不到大钱,他也愿意去做。

  那所大学离他们家差不多150英里远,开车两小时就可以到达。一开始他在那边租了个小apartment,周末就回来和妻儿团聚。做了半年后他觉得一家人分开在两个城市太不像个家,忍了好几次,终于有一天他跟雪开了口:

  “雪,瞧这几个月多不方便,咱把家搬到我那里去吧”。

  “哥,你知道我这里的工作才有起色,我要是走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到你那边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吗?”

  “能,一定能! 那是大城市,工作机会更多”。

  “真的? 可是我干的这一行,不是哪儿都有的呀? 怎么会有个空缺在等着我去?”

  “没关系,你就是一时半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也不要紧,还有我呢。 我挣的钱没你那么多,但是比在当穷学生时好多了”,皓说这句话时信心十足。

  “哥,你可想好了,到那边要是找不到工作,你养我?”

  “我养你! 砸锅卖铁也要养你!”

  雪依偎在皓的肩膀上。

  九

  雪辞职的那一天,她的老板以为她嫌薪水少才辞职的,他当下去找他的director,得到了director的口头保证,如果不走就给她提薪20%。 雪一看老板要给提薪,心里也是痒痒的,可是想到皓每个周末那样辛苦地开车两地跑,还是觉得家里的事更重要。她拒绝了提薪,但是跟老板说务必给个好的reference。 老板虽然脾气古怪,但从不说假话,当下答应给雪做reference。

  大城市确实有大城市的优越性。就说这中国城里,什么中国食品都能买到,这让雪高兴了一阵子。雪把小宇送到一个中国人办的托儿所里,那个托儿所教小孩子学习中文,这也让雪十分满意。

  皓说的不错,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就是多。雪把履历送到一个猎头那里,还没有3个星期就有一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试。那是一家大型医疗保险公司,待遇和福利都不错。精算师这种行业并不是一通百通的,有很多情况下隔行如隔山。雪对于医疗保险是一窍不通,对方基本上不考虑她在前面一家公司的经验。 但看在她有工科的背景以及她通过的精算师考试,就同意按照contractor而不是正式工作先试用她几个月,雪一口答应下来。

  雪确实到哪都讨人喜欢。 她上班时废话不多,埋头苦干。老板叫她做的事情,她就是加班到夜里12点也要完成。 同事们要是有点事情请她帮忙,她是有求必应。 有一个同事去国外度假,她家里养了一条大狗,想请雪帮忙每天按时遛狗。 雪以前见到狗汪汪叫都害怕,这一次还真难倒了她。 她问同事:那狗咬不咬人啊? 她同事说:“不咬熟人,只咬生人。 你去遛狗你就是熟人了。”  雪去试了一次,那狗还真听话,一次就跟她混熟了。 于是她愉快地答应了。

  半年以后她就转正了。她那个老板是个大好人,后来在她的葬礼上我见过她那个老板,真的很善心的,温文尔雅的一个老板。

  她的薪水在芝麻开花节节高。

  十

  那一年雪和皓买了房子,邀请我们全家去他们家玩。

  她读研究生时曾经和我家领导是同学。 我家领导是学统计的,和她一同选修了好几门课,两人就结成了密友,死党。

  皓的厨艺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经常自吹我的厨艺何等精湛,但和皓比起来我可真是羞的无地自容。 他的卤菜可以说是尽善尽美,炉火纯青,色香味俱全。 他的炒菜可以说是堪比国宴的大师。就说他炒的小南瓜(Zucchini)炒肉丝吧,那真叫绝!火候真是精确到了毫秒级。

  宇也长大了,上中学了,那孩子十分懂礼貌,是个小帅哥。

  饭桌上,雪跟我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老解,你不就是转搞IT的吗? 你看我老公也跟你一样转行搞IT行不行? ” 听她这话的意思,皓还是在大学里当助教,没离开大学。

  我苦笑几声:“雪大师啊,这件事你可要想好,能不折腾你老公还是尽量不要折腾。 你知道转行有多难。干我们这行,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现在就是想回到我的本行也回不去了。不信你就试试回去搞你的EE,看你回不回的去。你看我这IT干的,十天有七天出差,半夜里要是数据中心call了,还得摸黑爬起来去应急。要不是我每三年跳一次槽,我这工资也就是比中学教师多不了多少。可我这累的,实在不值啊。现在我真TMD想去个技术学校什么的,教完书就回家,过正常人的日子。你老公要是转行做你那个什么精算师的,一准比你还行。 他脑瓜子,那才叫灵!”

  后来我知道,其实那个时候皓已经有了转行的打算,但不是转IT,而是转商科,也就是走雪的路。读MBA,考Actuary,对他这个大博士来说是小菜一碟。

  后来我也知道,雪还真厉害。那年我们去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提了好几级。后来她和我家领导煲电话粥,说的都是如何健美、减肥、化妆之类的,这和她以前的兴趣大不一样。原来她已经被提拔当manager了,手下分管4个精算师,这时候她就必须格外注意外表和体型了。

  如果她不是这样成功,也许她就不会如此迷恋她那份工作,也许那个悲剧就不会发生。

  十一

  皓很快就读完了MBA,也一级级考到了CAS  Advanced第五级。 但他没有任何精算师的工作经验,一切要从头做起。人家一看到他有博士学位,却又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给他一个起点级别的工作,那说不过去。 但给他较高一点的级别,他又没有任何经验。所以皓找工作费了很大的周折,最后在另外一个州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工作。

  皓一旦入门了,他的潜力无限。博士就是不一样,他干的活确实让人交口称赞。很快他就成了他团队里的主力队员。人家按照数据模型做分析都跌跌撞撞的,他居然提出要修改数据模型,这让他老板刮目相看。在坐冷板凳多年后,他终于进入了人生大舞台的主要角色。他奋发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在向前迈进。

  也是在这个时候,雪和皓的危机空前大爆发。

  皓每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坐飞机有时自己开车。车程要十几个小时,够远的。 宇已经上大学,不需要大人照顾了。雪已经成了一个工作狂,早出晚归,每天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皓每次开车回家已经精疲力竭了,可是雪却仍然很少沾家,她把生命都扑在工作上了。皓不想雪这样卖命地上班了:

  “雪,你太累了,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哥,我停得下来吗?”

  “现在我可以养家了,咱们卖掉这个房子,搬到我那里去,再买一个房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哥,这怎么成?  我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人脉、还有我这manager的头衔,搬得走吗?谁会付我这么多的钱?”

  “雪,你养了这么多年的家,现在该我了。 我不要你这么累。 孩子都上大学了,咱们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哥,这不光是钱的问题。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干不动了。 我再干一二十年毫无问题。 我可不要早早退休,在家无所事事。 我闲不住!”

  “雪,我也没说叫你退休。听我的话,到那边去再找份工作,再也不要当manager了,轻松一点。 我也不要每个月这样长途跋涉了。 咱们还是一个家啊。 这样天涯海角两边跑,哪里像个家啊。”

  “不,不能去啊。 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我现在这份工作,我哪都不想去!人生不是永远可以从头开始的,过了这一村就没有下一店了。”

  ……

  不知道他们为这件事争吵了多少次。 一开始是平心静气的说理,后来发展到什么程度就无人知晓了。

  其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的,不只是雪,而且也是皓。

  也许是长期紧张和焦虑的缘故,皓不知不觉开始产生了一点压抑的感觉,后来他总是感觉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莫名的伤感,有时甚至突然有要自杀的冲动。 他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开了一些抗压抑药品。 如果他定期看医生,按时吃药,也许后来就不会发生那场悲剧。

  在美国你要是不努力,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可是一旦努力工作,又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很难停下来,慢下来。 皓想让雪放慢脚步,可他自己却在加速脚步,结果两匹马都在拼命奔跑。 而他需要的却是充足的睡眠和轻松的心态,这是办不到的。 光靠药品没法让他的心理状态好转。

  这个时候谁都没有预料到危险已经一步步逼近他们了。

  十二

  他们的噩耗,我是在美国的一个中文网站上不起眼的角落看到的。 那家中文网站大概是从英文媒体转载翻译过来的消息,把他们两个的名字都搞错了。 我一看那两个名字就觉得耳熟。 不会这么巧吧,居然有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名字的谐音完全一样,而且就是在那同一个城市。我赶紧给他们家打电话,没人接。然后我打听他们的手机,没有打听到。我联络到当地的华人组织,他们居然告诉我没听说过这样两个人,更不知道还有这个噩耗。 我转而一想,那则中文消息一定会是从英文消息翻译过来的,何不直接搜索当地的英文报纸呢? 这一搜还真搜到了,那则消息还有一张照片,正是他们家的照片!

  我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理清思绪后赶紧跟家领导汇报这件事。 家领导怎么也不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一整天我都在试图和他们那边操办葬礼的人取得联络。 终于打听到了葬礼的时间和地点,那是两天后的中午12点在XXXXXX教堂举行。

  十三

  一直到今天,没有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两个都被一场大火吞噬。

  据事后的分析,那有点不像一场事故,更有可能是他们某个人点火引燃的。 至于他们之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永远无人知晓。 但是那天他们发生了一场争吵,这是真的。 他和她都是好人,都深爱着对方,这是毫无疑问的。

  消防车虽然及时扑灭了大火,保住了房子,但他们两人却永远离开了人间,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天堂。

  葬礼那天,双方的朋友、同事都献上了一朵朵鲜花 。大家都泪流满面,包括我。

  那时宇还在上大学。

  十四

  这是一对绝顶聪明的人,这是一对深深相爱的人,这是一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顾全对方的人,这是一对生死相依的人。从孩提时代他们就心心相印,无论生活多艰难,他们都未曾忘记过对方。他们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会为对方努力奋斗一天,但是他们最后为什么会发生那场悲剧呢?

  人生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给出答案的。皓的智商极高,但他对于这个社会的适应性不如雪那么娴熟。雪的智商应该也是很高的,但她的情商却是远高于大多数人的。她知道如何避免和同事发生冲突,如何摆平与其它部门的工作关系,如何让老板更加重视自己的新主意,如何找到与众不同的答案,她的成功与她的高情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皓也是一个成功者,虽然成功到来的晚了那么一点。他们俩在困难的时候可以患难与共,为什么生活好起来了反而开始争吵了?

  也许,我们对成功和失败都需要重新定义。也许,我们对家庭的重要性还没有真正认识到。 等我们认识到的那一天,一切都晚了。也许,钱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确实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至关要紧。 假如他们是一个小渔村里面的一家渔民,或一个染坊里面的一对普通的工人,他们兴许会更幸福,尽管他们常常要为贫穷而叹息。

  愿他们在天堂幸福, 愿他们在天堂快乐!

  十五

  几年后的一天,一位老友和我说起这件事。 无意之中提起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宇。 我这才想起来,好久没有听说这孩子的下落了。 他现在在哪? 那一年我还耽心他在那样巨大的伤痛下如何把学业完成呢。 于是我上网搜了一下他的名字。 搜索结果令我感慨万分: 宇已经在华尔街的一家证券公司里当分析员。 他的照片我看到了,就是那孩子。

  海一代的梦碎了,海二代的梦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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