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七）：新客

新娘子可以当多久呢？带着这个很讷徳的问题，我发扬了我的讷徳精神，在网上搜了搜，但没有找到所以然。于是仔细地询问了我的父母。

“你当然还是新娘子。” 父亲说，“起码，要等春节过完。”

我问道：“这有什么说法吗？”

“说来话长了。你知道什么是新客吗？”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新客就是新的客人。在江南一带，新婚夫妇到双方的亲友家里第一次作客时，那个新人就是新客了。虽然婚礼上可能已经见过面，但作客人还是第一次，也会见到更多的生人。如果是到女方的亲戚家，新郎就是新客；到男方的亲友家，新娘子就是新客。不过，一般把小两口都叫做新客，因为都是新人。

父亲说到这个话题好像很兴奋，很开心。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也许祖国各地的叫法不同，但家父介绍的江浙一带的风俗，听起来非常有味道。新客的称谓一般在婚后第四天开始叫，但主要是指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期间。那才是做新客的重头戏。

很自然地，我们聊到了我的父母做新客时的情景。因为他们当时没有正式的婚礼，所以做新客简直就是婚礼的延续，几乎每到一家，就闹得像个小小的婚礼。整个春节期间，也不知道被闹了几次洞房。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三年二月七号晚上，我们到了杭州。” 母亲的回忆也很甜美。“我们沿着南京，上海，杭州到宁波，铁路线画了一个大大的之字。”

“在南京过的小年。” 父亲补充。

“小年是那一天？” 我问到。

“南京是指腊月廿三，但浙江很多地方是廿四。”

父亲说，“二月八号早上，杭州是个大晴天，很暖和的。我带你妈从浙大，玉泉，植物园，黄龙洞，大概是下午，从后面爬上了宝石山。从山顶一下子看到了西湖，漂亮的不得了。”

“那天他还卖了个关子。我们从早上走到下午，到爬宝石山的时候我都累得走不动了。他还哄我，再往上爬爬，前面有个东西，是个很大很大的惊奇。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是西湖，还以为又是一个什么洞。那时候没有污染，杭州那天的空气很干净，猛一看到西湖，像个碧蓝的大镜子，真是好看。”可以想象当时母亲为之雀跃为之感动的模样儿，也难怪她后来老是把西湖比作镜子。

在杭州玩了几天，真正做新客是从初二开始。我问，为什么不是初一呢？原来当地的风俗，初一是拜新灵的。就是初一大清早，家里的男人到去年一年内新辞世亲友的坟上叩拜，然后当天是本家人团圆。初二才是到姑姑舅舅阿姨家里去作客。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在铁路线上下跳棋一样，他们每天都是坐火车，坐汽车，吃饭，热闹，第二天再坐火车，坐汽车。很奇怪的是，除了他们俩，出行时一直还有个大孩子全程作伴。如果是在母亲这方，是个男孩，大概是母亲的侄儿或者表侄儿。但是父亲的老家有好多姑姑舅舅分布在浙江各地，所以陪伴的是个女孩，父亲的一个表侄女。这个男孩或者女孩必须聪明伶俐活泼乖巧，要足够大，但是还不能发育，所以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我想，这个女孩大概起伴娘的作用，全程保护新娘子。

每到一家，长辈们都以关爱，希祈，并带有考核的眼光看着新的客人— —新娘。而孩子们就热闹了，前吆后喝，“快去看啦，新娘子来啦。” 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不断地讨扰新人，伴娘就像个女保镖一样给他们发放糖果，并不断地轰走比她略小的孩子们。

吃，是个最大的节目。那时的春节，有着全年最丰盛的山珍海味。餐前餐后，新人从来不敢放开肚子吃，因为几乎每次都被作弄，花头精很多。有时已经吃饱了，突然从后面又被扣上好大一碗年糕，或者面条下面藏着一个巨厚的大排，根本不可能吃完。在推推搡搡之声中，屋中洋溢着一片欢乐喜庆。节目还有那具有特色的宁波汤圆。新娘子总是能吃到一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馅的汤圆，里面一般是一只鲜红的枣子。新娘诧异之余，大家都哈哈笑开了，老人们这时就说一些枣生贵子的吉利话。当然这只特别的汤圆是事先故意安排的。有一回母亲居然吃到一只汤圆里有一枚崭新的一毛钱硬币，差点咯了牙。他们都说“角子角子，早生贵子。”

对新娘子的作弄一般都有分寸。年长一些的女主人会事先观察新娘是否已经有身孕，或者直接像新郎询问。新郎原来都是自家人，打小就认识的。但是表哥表弟们对新郎就不客气了。餐桌上成了拚酒的主要目标。江浙一带都喝绍兴老酒，我是见过的，一坛一坛放在餐桌边上，想着都吓人。新娘也会被要求喝酒，但是是温热的，还加了红糖，里面放一颗红枣。新娘就捧着这杯酒向大家敬酒。如果被拚酒，伴娘就会极力保护。可是母亲当时给父亲偷偷下了命令，不许喝太多的酒，说是为了下一代。

我听得很入迷，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当时有我了么？”母亲眼睛一斜，嗔笑着说，“你自己不会算啊。” 我根据生日一掐算，哈哈，难怪我现在如此讷徳，都怪父亲做新客时绍兴老酒喝得太多。我也第一次知道了我的身世，虽然出生在莫愁湖畔，生命之源却来自钱唐大潮。我也知道我为什么无缘由地那么喜欢西湖的美丽，冥冥之中原来是我生命中的必然。

我都有点羡慕母亲了。他们那时可以做新客，多有意思，多么热闹啊。现在在美国，民俗完全不同。还有，母亲做新客期间从亲戚处共收到一千元的红包。父亲说，那时他“定级”后工资才六十多块，母亲也才毕业。作为新娘子，收到的是最大一笔，也是最后一笔红包。从那以后，新娘子正式成为长辈，要给晚辈派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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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感谢大家，特别感谢阿狗同学。你的新娘子可以当多久的问题，意外让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现在还是新娘子，起码可以做到０８年２月２２日，元宵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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