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并且在心里给他们留个底片,对我来讲是件有趣的事。所谓people watching,对我来讲,并没有猜测别人生活的含义在里面。
很多时候,我想写点字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观察了几个人,很想把这个观察记下来。为了什么,不知道,大概是为了娱乐我自己。那如果只是想记下来,那拍个照片不就完了?当然不行,一来环境不适合偷拍,二来如果是偷拍,我实在就没有了这文字记录的快感。这种奇特近于猥琐的快感,我自己也常常好奇是为了什么。不过我知道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之前必然有过被别人浪费我时间的懊恼,而为了平息这无处申诉的怨气,我花了更多的时间来写篇文章。而文章里,必然是我刚刚观察完人家,并在这观察里投射了自己的怨气。
就比如今天。被人捉去开了一个完全莫名其妙的会。这两小时的会加上往返两小时没有能创造价值,对我来讲就是非常可以愤怒的事情。带着这个愤怒我坐上了地铁。我座位对面的六个人,我就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如果把他们从左到右排上号,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5号,她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塑料盒包装的小蛋糕。她把碎渣都抖进了塑料壳里,仰起头倒到了嘴里。她看上去是个癌症做化疗的患者。她应该60多了,身上的赘肉和赘皮松垮地包在她身上穿的一套天蓝色的睡衣里,胸前口袋上绣着意义不明的花。她的头发是那种掉光了以后刚长出来的,短短地黑白相间。头发已经长出来了,她应该已经做好一个疗程了吧。恭喜她有个好胃口。
5号吃蛋糕的时候,2号和3号两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她把蛋糕渣倒进嘴里。2号是个肤色较白的老年妇女,健康且清洁。3号皮肤黝黑,有农村妇女的气质,一直哄着她的孙女(4号位置,不过这个5,6岁的小姑娘一直背对着我,我除了记得她脑袋很大,别的没印象了)。当看到5号把蛋糕壳子悉悉索索装进塑料口袋里以后,2号和3号把头转了过来。本能地担心她们看到我在看她们,我把头转向6号。
6号是个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无袖高领胸前深V的紧身蓝绿色彩染衫,下身一条白裙子。(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在漂浮一些无意义的念头,比如,在无图无真相的今天,我为什么还那么偏执地用文字来表达画面呢?比如,这个“无袖高领胸前深V的紧身蓝绿色彩染衫”,其实用一张图就可以很直观表示,但我坚持要变态地在文字上摩挲。文字,一定对我有某种心理上的成瘾性。在玩弄文字的过程中,我体会到思维的疼痛的消失。)女子的脸型是鹅蛋的,鼻梁也很挺。她带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她上衣的深V中,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未免要想入非非。但这车里的男子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她在看对面墙上的路线图的时候,把墨镜移上去露出了眼睛--她的眼睛可真不好看,小且无神。这样的女子,墨镜是非常适宜的装束。
1号是个老头。如果闭上眼,让你想象一个中国的老头子,我想很多人的意像是差不多的。--他们有黝黑的肤色,大脸盘但不胖。他们的头发很稀疏,非常像我们小时候玩的丁老头的那个样子。他们的眼皮往下耷拉,时而抬起来,茫然的眼神里,你不知道他们是了无生趣,还是仍然对你有性的趣味。这些,都无法从他们的无嗅无味的眼神里看出来。对面的1号老头,就是这样一个样本。
突然想起昨天地铁里看到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很高,书生模样但眼神凶狠的人。他横跨两个座位。一般人,在别人上来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挪动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但他没有。他仍然眼神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而我,这时已经抱着对方一定会让开的预设坐了下去。这半秒不到的时间,我没有判断出他没有让我,所以,我非常尴尬地被挤在两个人当中。而另一边的人也完全没有让的意思,他仿佛没有看到我。在中国,假设对方一定会注意到你,是个不安全的assumption,在很多时间不work。所以,我就这样坐下来,并被挤着。而我,也没有意愿站起来,因为觉得被挤着也比站着舒服。
但我偷偷地看着那个占着两个位置的年轻人。他的眼神依旧凶狠朝前,我开始设计各种故事,比如,他筹划着杀掉弃他而去的前女友。这样想着,我不免有点操心,我打量了他一下,得出结论如果他此时打算随机杀人的话,我还是有机会逃掉的。于是我继续坐着。
其实,我一直觉得今天的年轻人是很温雅的。他们基本上可以以礼相待,在大部分时间,对他们你可以不用担心好心没好报。要知道,好心有好报这种事,在他们的父辈身上,并不是十拿九稳会发生的。他们的父辈,有的碰瓷,有的爱广场舞,很多喜欢领价值10元的免费礼品。
所以,这样占着两个座的年轻人本来就是很少见的,不过我连着两天都见到了。另一个是主动霸着两个座位,就是说,他的眼神是灵动的,他知道他霸着两个座位,就是没有打算让别人坐。但我也是个蛮横的人,我让他移开。他不情愿地挪开,然后过了一会,对面几个位置空出来,他就坐过去了,仍然占着两个座,且其中一个是老弱病残座。这个就不怪他了,大部分人都不认识那个标志。他的小三角眼(这不是我污蔑他,他的眼睛真的相当小且三角,我都很担心他的睫毛会倒长)愤怒地看着我。啊,当然也可能不是愤怒,但是小三角眼看出来就是愤怒的效果。
我在想,往坏里说,这是个沾染父辈恶习的年轻人,往温暖里说,他可能正在发个痔疮,而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那是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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