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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同樣來自加拿大的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於《衛報》發表的鑑賞文章。阿特伍德說,門羅的成就來之不易,“她的故事裡充滿着這樣一種感知:在任何人內心深處,也許都存在着一個危險的寶藏,一塊無價的紅寶石,一種內心的嚮往。”
愛麗絲·門羅是當代英語小說界的重要作家之一。北美和英國的批評家們給了她不少頂尖的評論。她贏得了許多文學獎;她在國際上有一批忠實的讀者。在作家中,她的名字悄悄流傳。她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作家:大家常說的那種不管多出名還應該更出名的作家。
門羅的成就來之不易。她六十年代就開始創作,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出版於1968年。到目前為止,包括她2004年最新出版的、廣受好評的《逃跑》在內,她共出版了10本小說集,平均每本包含九、十篇小說。雖然從七十年代以來,她的小說就常常作為《紐約客》的特色作品刊載出來,但是由於她寫作形式的緣故,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她在國際文壇上的地位最近才得到提升。門羅寫的是以往人們稱為“短篇故事”、現在多為“短篇小說”的東西。雖然美國、英國和加拿大的一流作家都寫過這種類型的作品,但是把作品的長度與重要性劃等號的錯誤的看法依然廣為流傳。
“了無生趣之感”是門羅作品中最大的敵人之一。她的人物以他們所能的各種方式與此作鬥爭:他們和令人窒息的陳規舊俗、他人令人厭煩的期望及強加的行為準則、以及各種可能的消音和精神窒息的做法作鬥爭。在選擇做一個作品不錯但是情感矯揉造作、內心麻木的人,還是一個行為乖張但是忠於自己的真實感受從而感到自己的存在的人之間,門羅的女性很可能選擇後者;或者,假如她選擇了前者,她會批評自己的滑溜、奸詐、狡猾、刁鑽和墮落。在門羅的作品中,誠實不是最好的政策:誠實根本不是什麼政策,而是像空氣一樣不可或缺的要素。門羅筆下的人物必須至少保有一些誠實,不論是通過正道還是歪門邪道,否則的話,他們覺得自己會面臨覆滅的命運。
關於真實的戰爭最突出地表現在性的戰場上。和大多數社會在性的問題上沉默與隱秘是常態一樣,門羅筆下的社交世界帶着很強的性慾電流,這種電流在每個人物周圍發展出霓虹燈半影那樣的東西,照亮了風景、房間和物體。在門羅筆下,一張皺巴巴的床比任何繪聲繪色的生殖器進-出、進-出的描寫更有表現力。門羅的人物對於聚會場合存在的性化學反應就和狗兒在香水店裡一樣嗅覺靈敏。這種化學反應只是眾多化學反應之一。並且他們對於自身的直覺反應也很敏感。陷入愛河,陷入欲望,暗中監視配偶且偷着樂,性愛謊言,出於不可抗拒的欲望的驅使而做出可恥的事情,基於社交絕境而做出的性方面的計算,對於這些過程的探索少有作家比門羅做的更徹底、更堅決。對於門羅筆下的許多女性來說,測試性慾的邊界顯然是又興奮又害怕的事兒。然而為了非法入侵,你必須清清楚楚知道籬笆在哪。門羅的宇宙里縱橫交錯着小心定義的邊界。手、椅子和掃視都是一張錯綜複雜的內部地圖的一部分;這張地圖上散落着鐵絲網和陷阱,還有穿過灌木叢的秘密小徑。
對於門羅一代的女性來說,性的表達是一種自由和出路。但是是對於什麼的出路?是對於她在《火雞季節》裡描述得如此充分的那種否定和限制女性的鄙視:
“莉莉說,她絕不會讓她丈夫在酒後靠近她。馬喬說,自從那回她幾乎死於大出血後,她就不讓她丈夫靠近她了,絕不含糊。莉莉急忙說,他只有在酒後才會想要親熱。我能夠理解不讓你丈夫靠近你是關乎你的驕傲的問題,但是我不太能夠相信:‘靠近’的意思是‘性交’。”
對於像莉莉和馬喬這樣年長點的婦女來說,享受性愛意味着被打得慘敗。對於《女乞丐》裡的羅斯那樣的女性來說,這是關乎驕傲和慶祝的問題、勝利的問題。而對於性解放運動【20】之後的女性來說,享受性愛變成單純的一項義務,完美的性高潮不過是要求達到的成就列表上的一項罷了。然而當享受變成了義務,我們又一次回到“了無生趣”的王國。但是對於門羅的人物來說,在探索性慾的陣痛中,他們的精神也許會經歷困惑、羞恥和痛苦,甚至於殘忍和虐待狂的快感(她小說中有些配偶就如現實生活中一樣,通過情感上互相折磨來獲得快感),但是從來都不會出現了無生趣之感。
在她後期的某些作品中,性的描寫看來少了孟浪,多了心計。比如,在《翻山過來的熊》中,格蘭特把性作為他情感商品交易的驚人壯舉中決定性的因素來利用。他深愛的妻子菲奧娜患上老年痴呆症,在養老院裡和一個有類似疾病的男子結緣。當這個男子被他無情的、講究實際的妻子瑪麗安帶回家的時候,菲奧娜停止進食、日益憔悴。格蘭特試圖勸說瑪麗安讓她丈夫回到養老院,瑪麗安因為覺得太貴而拒絕了。然而,格蘭特了解到瑪麗安很寂寞且有性的需要。她雖然一臉皺紋,身材卻依然吸引人。就像一個精明的推銷員一樣,格蘭特搬進瑪麗安家來達成交易。門羅非常了解:性可以是一種榮耀,一種煎熬,但它也可以是一個討價還價的籌碼。
門羅描寫的社會是一個基督教的社會。基督教往往並非直露描寫出來;而僅僅作為總體的背景而存在。《女乞丐》中的弗洛用“一些虔誠、歡快和略帶淫穢色彩的警句”來裝飾牆壁,寫着: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相信主耶穌
你們必得救
為什麼根本不信教的弗洛有這些警句?因為這些警句在門羅的社會裡是隨處可見的,就像日曆一樣普通。
基督教是“隨處可見”的,並且在加拿大,教堂和政府不像美國那樣沿着預定的界線分割開來。祈禱和讀聖經是公立學校的日常功課。這種基督教文化為門羅提供了大量素材,而且還和門羅刻畫形象和敘述故事的最獨特的一種模式相關聯。
基督教的核心教條是兩個根本不同、互相排斥的元素——神性與人性——被挨挨擠擠在一起,一個並不否定另一個。其結果不是半神,或偽裝了的神,而是神完全變成了人,但與此同時依然保留着十足的神性。相信基督只是一個人,或者他只是神的人在早期基督教都會被宣布為異端。基督教因此依賴於對非此即彼的分類式邏輯的拒斥,和對此即是彼的神秘性的接受。邏輯告訴我們:一個事物不可能既是它本身,同時又不是它本身;基督教認為:這是可能的。這個“它也是非它”的公式對於基督教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門羅的許多故事恰恰以此種方式達到(或未能達到)最終的解決。我首先想到的是《女孩和婦女的生活》中的例子。在那本書中,為那所高中籌劃了一出優美歡樂的輕歌劇的老師投河自盡。
“法里斯小姐穿着天鵝絨滑冰服裝……法里斯小姐充滿活力……瓦瓦納斯河上,法里斯小姐面朝下一動不動地漂浮了六天才被發現。雖然沒有一種合理的方案可以把這些圖片掛在一起:因為如果最後一張是真的,那麼前面幾張是否要改改?但是它們現在將不得不待在一起了。”
對於門羅來說,一件東西可以是真的,然後是假的,最後仍然是真的。在《不同地》中,喬治婭在自責時想到,“這是真實的,又是不誠實的。”在《愛的進度》中,敘述者說,“要我相信那是我的虛構是多麼困難啊。看上去那麼像真的,它就是真的。這是我相信的部分。我從未停止相信它。”世界是粗俗的,也是神聖的。你只能把它整個兒吞下。不論你對它知道多少,總有更多需要了解。
在《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中,滿懷妒意的伊緹是這樣描述她姐姐的前任情人(一個很隨便的大眾情郎):他拋向每個女人的眼神“讓他看起來像是想要成為一名深海潛水員向下潛,向下穿過所有那些虛空、寒冷和殘骸,為了找到他決心要找的一個東西,一個小而珍貴的、很難找到的東西,就像也許躺在洋底的一塊紅寶石。”
門羅的小說中充滿了這類可疑的探求者和仔細安排的情節。與此同時,它們也充滿了這類見識:在任何故事裡,在任何人內心深處,也許都存在着一個危險的寶藏,一塊無價的紅寶石。一種內心的嚮往。
{原文作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年生)是加拿大知名作家。原文發表於英國《衛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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