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妈妈还在酣睡中我和老抗早已起床了。因为每到星期天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候,不用去学校幼儿园儿,可以在家尽情地玩耍。更让人兴奋的是,我的二姐和三姐每到星期天都回来,还经常带许多朋友一起来。我二姐当时是北京女排的主力,她的朋友很多,有体操队的,游泳队的,还有足球队的。跟我们最熟的也是我们最欢迎的是焦国忠,他是北京工人足球队的大门儿。他高高的个子,大眼睛,人很精神。他可以站在屋里让足球从他左肩跳到右肩又跳到头顶,再跳到腹前,用大腿一弹又回到头顶儿,这样循环不断,球在他手里是那么听话。每当他用这些逗我们玩儿时,我羡慕极了。嘴里喊着:“焦大哥,教教我!”
更让人惬意的是,当家中聚满我们认为个个儿都很棒的人时,老抗会带着我做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表演,展现我们的才艺。我们的表演居然会常常引起他们的掌声和欢笑,每当这时我会觉得自己也很棒。
今天都十点多了他们才来,看到他们走进了院儿,我开始跳跃了,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跑着。
每到星期天,妈妈都会做一些好吃的。蒸大馒头,白米饭,红烧肉,包饺子,她还学会了炸油饼儿。尤其是姐姐的朋友们来时她还会买鱼、虾等我们平时根本吃不到的东西来款待他们。
当有新的朋友来过后,妈妈能立刻抓住此人的特点,用一个动作或一句话就使我们马上知道她学的是谁。她的谈笑风生诙谐幽默使得客人们也都非常喜欢她。第一次来的人以后会常来,来过几回的就是每逢节假日必到了。
妈妈天生是个演员,她每讲到一个人都会根据他的出身地位文化修养家乡水土风俗习惯而把此人描述得维妙维肖。尤其是对那些历史人物,民国初期的军阀政客儿,戏曲名角儿,更是模仿地活灵活现,使你如见其人。她绘声绘色地用不同的方言描述的人和事儿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欢声笑语充满屋内,飘向屋外。邻居们也会来凑热闹儿,不过每当他们看到人太多时都会知趣地搭讪几句就走了。我家借饼儿(邻居)的曹大妈,是每晚必来我家的,哪怕说上一句话她也会心满意足地离去。
做饭时大家一齐动手,二姐是主厨。只是吃饭时她还作主管,这是我们不情愿的。因为她让我们仨摆个小桌儿单吃。每样菜都拨给我们一点儿,饭也盛的不满。她对客人们说:“他们都吃得很少。” 吃得半饱的我只得就此而止。
每当有人问我“吃饱了吗”,我都会撩起衣服用力鼓起肚子拍拍说:“都撑着了。”为了二姐高兴,每星期都带这些朋友来,我情愿少吃点儿。
老抗就很机灵,他会说:“二姐炒的菜太香了,我还得吃点儿。”使得二姐不得不再给他添上一些。
小沉自然不管这些,没吃饱他就敲碗,吃饱了你往他嘴里塞他也会吐出来。
二姐是个很好的人,非常顾家。每月三十来块钱的工资交给妈妈十五元。那个年月这十五元在我家里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只是她比较虚荣,不愿意让朋友们觉得我们家的小孩儿见了好吃点儿的东西就拼命地吃。她认为,每样饭菜都剩一些才显得斯文。为了这点,我们的口水不知咽在了肚子里多少。
这天吃过晚饭大家又聊起天儿来。夜幕早已降临,大家谈兴依旧未尽。
老抗用脚尖悄悄碰了我一下儿,溜进了里屋。我跑进去后他小声儿对我说:“咱俩演个节目。”
“演什么呀?”
“冰山上的来客。就演假古兰丹姆探查边防哨所那段儿。”老抗神秘地说。
“那我演谁,怎么演啊?”
“你演三班长,就几句话------”他趴在我耳朵上教着我。我想起了电影中的情景兴奋地说:“成成,我会。我想起来三班长说的话了!”
他找到一只小木枪挂在我脖子上,又给我腰间系了根皮带。我转身就往外屋跑,他一把拽住我说:“别着急,我让你出去时你再去。”
他从箱子里找出一件黑旗袍儿穿在身上,趿拉着一双破高跟鞋,把自己的老头帽捏成方形歪戴在头上,又在上面披上一条黑披肩顺着脸颊耷拉下来,用一只手捏着遮住半边儿脸,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儿说:“好了,你去吧。”
我双手把着挂在脖子上的小木枪,挺胸昂头的从里屋大踏步地走向外屋,直挺挺地站在外屋门口儿。脸使劲绷着,严肃无比。
半天没有动静。一看大家并没注意自己,而古兰丹姆也没出现,不知道是回里屋去好还是继续站在这儿。正在犹豫时二姐的一个朋友指着我对大家说:“小猛那儿干嘛呢?直挺挺的往那儿一戳。”
正在这时古兰丹姆从里屋出来了,我急忙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我,是我。古兰丹姆!”老抗学着女人腔儿,把嗓音蹩得尖尖的忸怩着说。
“你要干什么?”我严厉地问。
“我找阿米尔!”说着她又往前扭了两步。
“不许你找他!”我大喝一声。
“不,我爱他,我爱他!”他边哭边说。
哈哈,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有的笑得前仰后合,直流眼泪。
老抗简单地化妆却如此形象,动作贴切,语调逼真,简直就是电影的重放。他的演技天才和妈妈难分伯仲,真应该做演员去。
客人们陆续走了,二姐也回了先农坛运动员宿舍。妈妈让我们洗脸睡觉,我们躺在床上还是不想睡。妈妈躺着用一只脚蹬着小沉肚子,双手扶着小沉俩腋下,使他悬在空中。他使劲儿地抓弄着两只小手儿,想摸妈妈的脸,却够不到。妈妈一会儿把他放低,让他摸一下儿脸,嘘的一声儿又把他举高,来回逗他。小沉笑了,两只小腿儿也踹了起来,小手抓得更有劲儿了。
“妈,你教我们唱戏吧。”老抗翻身坐起转过脸来。
“行,咱们唱三国里一段儿。”
妈妈放下小沉,给他盖好唱了起来:
------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怎肯罢休------长板坡救阿斗,杀的曹兵个个愁-----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这一般虎将哪国有,还有诸葛有计谋------
妈妈唱一句,我们学一句,唱着唱着我们睡着了。
春节终于到了。三十晚上我们家来了一大堆人,有许多是我没见过的。但有两个我还是熟悉的,一个是甫大爷,一个是胡二大爷。胡二大爷还给我们带来一卦小鞭炮,两个二踢脚。我拽着老抗说:“走走,放爆竹去。”
“待会儿,咱这儿有二踢脚,等晚上十二点时咱再放,那多棒啊!”老抗不着急地说。
“对,咱晚点儿放。他们准都没有二踢脚,气死他们。”我蹦着说。
这两个老头儿以前是我爸爸的副官,爸爸在时他们常来。爸爸抓走后他们隔长不短儿地也来看看我们。甫大爷瘦高个儿,爱穿西装。总把向后背着的头梳得光光亮亮的,手里还老拄着根儿拐棍儿。他那会儿可能还不到六十岁,身体也挺好,根本用不着拄拐棍儿。那只拐棍很精致,可能是文明棍儿吧。总之从没见过他走路时倚仗过那只拐棍儿,倒是那只拐棍儿得倚仗他,才能总是在离地面一寸左右的空中吊着。
胡二大爷老是中式衣服,肥肥大大的套在他那微胖的身上。他剃个大光头,一见我们就笑。每次来我家就是酸枣儿也要带上几个给我们。他对我爸爸既尊重又忠诚,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提起我爸爸他就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地赞不绝口。
他和甫大爷到一起就围绕着谁知道爸爸的事儿多来斗法,只要一说出对方不知道的事儿或没参与过的事儿便十分得意,好像只有他才和爸爸最好。有一次他挑着大拇哥和甫大爷说起一件往事:“那是民国十一年(指一九二二年直奉战争),奉系军队装备比我们好。大炮比我们多,也精。两军对阵,第二天就要开战。当天晚上四老爷带着我和两个弟兄在偷袭敌炮兵阵地时被发觉。他命我带两个弟兄吸引敌人,只身一人摸入敌人阵地,将对方炮火位置摸了个一清二楚。半夜又用目测步量的土办法儿指点着我军炮兵一下把对方炮火摧毁,致使我们打了个空前的大胜仗。这一仗下来四老爷从排长一下儿升到了营长。自此冯玉祥就视四老爷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了。”
看甫大爷不出声儿了他得意地笑着继续说:“再说打日本,张自忠是死在抗日战场上了,誉满全国,青史留名。其实咱们四老爷是最早与小日本儿交火的将领之一。那是长城抗战时,在老蒋还没对日宣战前。他就率领着他的一零六师在冷口一带抗击过日寇。最著名的喜峰口战役他就参战了,那一仗消灭了小日本一个旅五千多人,缴获了大批的新式武器。后来连日本人口中一提起两克都赞叹不已。”
“两颗,什么两颗?”甫大爷不解地问。
“咳,什么两颗是两克。国民党沈克,共产党肖克!这都不知道?也是,那会儿你还没跟四老爷呢。”胡二大爷的大拇哥还挑着呢,也不知酸了没有。
甫大爷这回让胡二大爷压了一头,不服地哼了一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甫大爷有点儿墨水儿,是我爸身边负责文件的副官。他总是说一些哪年哪月哪日四老爷写过什么,接到过什么电文如何回电的来表示他与爸爸在军旅中的至交------而胡二大爷是侍卫,所以就用四老爷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怎样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来反击甫大爷。这一天他又占了上风,得意地眯着眼笑,秃头透红。这是他赢了,他要是输了就会脖子一梗,喘着粗气不服。他这人是越急越说不出来,有时他干张着嘴实在想不出时就一甩手气哼哼地站起来走了。其实他就是什么也不说,凡是了解我爸的人都知道他和我爸的关系很近,因为他和我爸爸是把兄弟。只是随着爸爸的地位、官职提高他越来越不愿以此来炫耀了,生怕因自己的身份扁低了爸爸的名声。
甫大爷从没急过,可能是怕对不起手中的文明棍儿吧。他即使一时说不出什么时也是嘿儿嘿儿一笑了之,好像他不在乎。可我从他那笑的同时用白眼儿一瞟胡二大爷的神情里知道了他心里其实更气。
这是两个老小孩儿,每次争得不可开交时倒是妈妈能来给他们俩解围,使他们都欢喜而去。
不过今天他们没像以往那样争论。这倒不是因为过年,而是自爸爸被关押后他们就再没争论过,甚至当着妈妈都不提爸爸,后来甫大爷几乎不来了,他前妻死了,他与一个比她小三十来岁的女人结了婚。
胡二大爷直到死前都隔三差五地到我家看看。只不过一次比一次瘦,一次比一次破,一次比一次老------
大家包着饺子有说有笑。
“四婶儿,来一段儿。”甫大爷捏着饺子提议。
“对,好久没听你的‘苏三起解’了!”胡二大爷用他那铜锤声附和着。
“好,那我就来段儿‘苏三起解’。”妈妈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唱了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四婶儿嗓音还是那么清脆,委婉。再来一段儿!”大家赞赏着。
“不行了,不行了,还是老甫来一段儿吧。”妈妈摆手推辞着。
甫大爷唱了段儿‘捉放曹’,胡二大爷则唱了‘盗玉马’中窦儿墩的一段儿。
自扫盲运动后,爸爸除在我家院儿里办夜校外,还在后海公园聚了一帮老头儿唱戏。锣、鼓、胡琴儿、中软、月琴一应俱全。寒冬烈夏,从不间断。一到礼拜天,冬天是下午,夏天是晚上,唱得后海公园儿热闹极了。这些老人不但戏唱的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胡琴儿拉的也是有板有眼、悠扬动听。一到这时,每人都年轻了许多,一唱就是半夜,那还余兴未了呢。
噼叻啪啦噼叻啪啦院儿里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老抗和我跑了出去。他把二踢脚藏在怀里,把那挂小鞭炮塞在我兜儿里,嘱咐我他不说放时别往外拿。
院儿里的孩子们全出来了。小五儿站在他家门前的酸枣儿树上,左手捏着半截儿香烟,点一个小鞭儿使劲儿往远处扔一个。小五儿虽然比我大很多,可他要叫我舅舅,因为他妈是我大爷的女儿,是我大排行的二姐。建华和小不点儿在他脚下拍着手叫着。高老五则站在他家门前的大枣儿树前,把点着的爆竹一个个儿地往他们这边儿扔。刘家的大脚和他弟弟小二跑到院中间叫着:“哈哈,快来看我们的老头儿花!”
石家的小平拉着他弟弟二平一边儿跑一边儿喊:“先别放,让我们看看!”
大脚手里攥着一个彩绘的泥壳儿老头儿,面目有点儿像寿星老儿,但头小底儿粗,头顶有个捻儿。大家都跑过去看,原本躲在一边儿的国华、小丫儿、华子等女孩儿们也围了上来。大脚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香说:“往后退,往后退,小心呲着!”
大家往后退了退,但不肯退远,仍旧围成一个圈儿。大脚把老头儿花放在中间儿,用香头儿点着了火捻儿。呲——烟花窜入了空中,五颜六色,煞是美丽,把院子照得通亮。
“噢——噢!”大家仰着脸儿叫着,跳着,女孩儿们还拍起了手。
咚——平地一声巨响,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还没醒过闷儿来,砰——半空中又是一声惊雷。
“哈,我们的二踢脚爆炸啦!”我挥舞着双手蹦着脚儿地喊着。
正当老头儿花余光要泯时,老抗从怀里摸出一个二踢脚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上边儿,右手拿着烟头儿点着了炮捻儿。我看到时刚想提醒他危险已太晚了,我“小”字还没出口第一声巨响震得我退了一步,跟着就是第二声。好家伙,他竟然是用手拿着放的。
“嘿,太棒了!还有吗?”大家围住老抗七嘴八舌地问。
“有,还有一个!”我高兴地回答。
老抗瞪我一眼,走过来把我兜儿里的鞭炮拿出来,从后腰抽出一根儿小竹竿儿,把这一挂鞭吊在竹竿儿上点燃后递给了我。我双手把竹竿儿高高地举起,噼叻啪啦噼叻啪啦,清脆的鞭炮声响彻天空,大伙儿欢呼起来。我使劲儿的“噢噢”着,想盖过大家的声音。意思说:“瞧我们的鞭炮一挂连响儿,多过瘾啊!”
就在我的鞭炮还剩几个快炸完时,老抗又点着了第二个二踢脚。咚——砰!
噢——噢——噢——全院儿的孩子甚至大人们也叫了起来。
崩走了除夕,迎来了新年。
我不知道我们是夜里几点睡着的,当我梦到小宝剑时一下儿惊醒:“妈妈该去场甸儿了!”
“嘘——小点儿声儿,再睡会儿,还早呢。”正在扫地的妈妈轻声说。
“我早醒了,只不过没言语。不睡了,都九点半了。”老抗坐起来穿衣裳。
今天天气真好,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照耀着大地,驱走了冬天的寒意。妈妈抱着小沉,带着我和老抗去了场甸儿。
场甸儿热闹死了,人山人海。道路两边儿挤满了小贩和卖艺的。从食品到玩具,从演木偶戏、拉洋片到摔跤、舞幡儿的,应有尽有,数不胜数。光卖小吃的品种就数不过来,你听那说数来宝的眉飞色舞地数叨着:
打竹板儿,快来瞧,
今儿个场甸儿真热闹。
各路师傅手艺妙,
种种小吃真不少。
叫卖吆喝声不断,
一声儿更比一声儿高。
小米儿粥,小豆儿粥,
驴打滚儿,油炸糕。
艾窝窝,炸麻球,
焦圈儿油条豆沙糕。
酱牛肉,羊杂碎,
烧鸡熏鸭猪耳朵(读刀)。
炒灌肠儿,八宝儿粥,
油炒面儿(来)耷拉火烧。
糖三角儿,拌凉粉儿,
芝麻烧饼枣儿年糕。
锅盔煎饼牛舌饼,
豆汁儿拉面糖火烧。
凉拌面,刀削面,
面茶烧卖槽酢糕。
肉炒饼,炸酱面,
锅贴儿馅儿饼小笼包。
京东肉饼喷儿喷儿香,
手工摇出的白元宵。
薄脆薄的像张纸儿,
糖葫芦长的比人高。
爆米花儿,桂花儿糖,
醉枣儿蜜贡棉花糖。
开花儿豆儿,小人儿酥,
江米小碗儿花生糖。
八宝咸菜萝卜干儿,
松子儿瓜子儿橘子糖。
凉透心儿的冻柿子,
一辈子忘不了的关东糖。
更有那,
王致和的臭豆腐,
熏得你,
没处儿躲来没处儿藏。
哎,
它闻着臭,吃着香,
看见不吃你心痒痒,
心——痒——痒!
卖玩具的就更多了。花玲棒儿、万花筒、拨啷鼓儿、孙猴儿脸儿、关公脸儿、猪八戒、金箍棒、九尺钉耙、青龙堰月刀、宝剑、大刀、九连环、跳绳儿、推铁环、抽汉奸、空竹、风筝、洋画儿、弹球儿、红缨枪、驳壳枪、冲锋枪、小汽车儿、一跑一点头儿的小耗子儿、泥塑牛、雌老虎、小兔子儿、大公鸡、十二属性泥塑样样俱全,年画儿,春联儿,剪纸,捏面人儿的,耍猴儿的------
这一切叫你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吆喝声,嬉闹声,喧嚣一片,让你面对面地说话也得扒着耳朵嚷。在这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之中,你只能随着人流儿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有时干脆就站在原地,一步儿挪不动。
老抗和我只嫌脖子生的短,欠着脚尖儿四处张望,尽可能看清每一样儿好玩儿的东西。妈妈抱着小沉,累得满头大汗。她顾不得观望四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们,生怕我们俩被人群淹没挤丢。她抱着小沉紧紧跟着我们,后来干脆叫我们手拉着手,让老抗抓着她的衣襟儿,才稍微地松了口气。
咦,小胡琴儿。我看到了一把小胡琴,小小的也就一尺来长。说不上是二胡儿还是京胡儿。我想起爸爸闲来坐在院子里左手轻抚琴身,虎口抵住琴杆儿,四指分开轻拢琴弦,右手拿稳琴弓,一推一拉,美妙地旋律便从琴箱里飘了出来,飘在树上,飘向天空------
“妈妈,我要这把小胡琴儿!”我往后褪着屁股,拖住老抗不让他们往前走。
“你不是要宝剑吗?”她说。
“胡琴儿我也要!”
“不行,要胡琴儿就不能要宝剑,只许要一样儿。”她耐心地说。
只准要一样儿?我权衡起来。
“那---那我要胡琴儿。”我终于决定了。
她看看价格,一手抱着小沉一手掏出两块钱递给了小贩:“同志,来这把胡琴儿。”
“好嘞,胡琴儿一块八毛七您给两块找您一毛三拿好了您呢!”这小贩一口气儿连算账带找钱把胡琴儿塞到了我手里。
我美滋滋儿地接过来抱在了怀里随着老抗向前走去。
锵,锵,锵锵嘁,锵吧啦锵吧啦锵锵嘁!迎面过来一队扭秧歌儿的。前面十几个小丑儿骑着纸驴随着锣鼓的板眼进三步退两步,边扭边滑稽地逗着两边儿的人群。人们自动的往两边儿挤着,尽量给他们誊宽点儿道儿。几个小丑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个。他也骑个纸驴,不同的是他男扮女装,化装成媒婆儿。脸谱儿喜兴滑稽,额头上围着一条黑布带儿,前宽后窄地系在脑后假发髻儿下面儿,两到黑黑的眉毛前边儿粗后边儿细,中间儿高两边儿低地画至两鬓,成个大“八”字儿,双夹涂得红红的像猴儿屁股。他满脸假笑动作夸大地扭着。在“她”后面是两个身穿白绸缎衣裳腰中彩带垂至小腿抬着一乘轿子的两个小伙子。哟,我刚看到在轿子前还有一个人儿,他大脑袋,小身子儿,两条罗圈儿腿又弯又短,右手挟着两片儿竹板儿上下挥舞着,不停地发出很有节奏的响声,嘴里说着什么。
“妈妈,这个小孩儿头怎么那么大呀?”我奇怪地问。
她笑着说:“这不是小孩儿是大人,就是个儿小,大家都叫他小人儿国,学名称侏儒。”
那五彩缤纷的花轿四面都敞着,里面有个男扮女装的新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一点儿也不漂亮,给人感觉怪怪的。“她”不时地用一块大花手绢儿挡一下儿脸又拿开,故作娇羞的冲左边儿亮一下儿冲右边儿亮一下儿,逗得人们发出阵阵笑声。
咚卟隆咚锵,咚卟隆咚锵,咚卟隆咚咚卟隆咚锵锵锵锵------
舞狮子的来了。两个英俊矫健的小伙子手持绣球作出各种飒爽抖擞的姿势,逗引着两支高大勇猛的雄狮。狮子铜铃般大的眼睛金光四射,张着脸盆般的大口威风凛凛地扑向绣球,但每次都被舞绣球的健儿轻盈地躲闪过。雄师不停地扑向绣球,舞球者不停地翻着跟头,雄狮也跟着他不停地上下翻滚着。一群小狮子欢蹦乱跳地跟在后边,活泼可爱。
我目不转睛,看傻了。
一条巨龙从天边飞舞而来。这神龙好不威风,上下翻飞,奔腾不息。
十几个小伙子头扎白羊肚儿毛巾,腰扎红腰带,灯笼裤儿,对襟儿无袖儿小坎肩儿,步法灵活,协调一致,意气风发地舞动着高举在头上的巨龙。这巨龙张牙舞爪、排山倒海般地迎面冲来,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道出了五千年古国的心声,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
我唏嘘着,完全拜服在它的脚下。
“妈妈,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老抗小沉不见了。我紧抱小胡琴儿,拼命分开人们的双腿,钻来钻去地找着喊着。可在这喧嚣的人海中谁又能听得到呢?终于我跑累了,喊哑了,不知所措地站在了路旁,东张西望,期待着妈妈老抗小沉能够出现。
天色有些昏暗,西去的太阳下沉了。人流四散,小贩们急速地收拾着各自的摊子。
余晖扫过我的脸庞,似乎在问:“人们都散了,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哇,我哭了。妈妈!我惊恐地叫着,小胡琴也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小孩儿,怎么了?别哭,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我面前,轻声地问我。
“我妈妈哥哥弟弟不知哪儿去了。”我呜咽着。
“噢。没关系,我帮你找。你知道你家的地址吗?”他摸着我的头非常和蔼地问道。
“西城区铜铁厂五号。”
“太好了,知道地址就没问题。走,我送你回家。”说着他拉起我的手向十四路车站走去。
他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晃着。呀,他是个瘸子。我为他惋惜。
“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沈猛,小名儿叫小猛。”
他不再问什么,我们来到了虎坊桥十四路汽车总站上了车。他买了张车票我们坐了下来。
从虎坊桥到刘海儿胡同要坐十几站车,半个来小时。我抱着小胡琴儿坐在他腿上睡着了。
“小猛,醒醒,到站了。”他轻轻地推着我。
我揉着两眼“嗯嗯”地跟着他下了车,他拖着我的手向前走。我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就说:“叔叔,我饿了,真的走不动了。咱们歇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儿,一条腿伸向了侧前方,蹲在我面前说:“天太晚了,你妈妈不定急成什么样儿了。来,我背着你。”
我把一只手勾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抓着小胡琴儿搭着他肩膀儿,趴在了他背上。他费力地站了起来,背着我一摇一晃的向铜铁厂走去。
“到了,你看这是不是你家?”他慢慢地蹲下来,一只腿斜伸在前边儿,指着我熟悉的大门儿问我。
我在他背上又睡着了,他用那只好腿跪在地上使身子稳定,把我慢慢地移到他前面又问了我一遍。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大门儿,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抓着小胡琴儿转身窜上台阶儿飞快地向家中跑去。
“妈妈!妈妈!”我一头扎进屋里,看到姐姐哥哥们正围着妈妈。大家同时转过头来,看到我惊喜极了。妈妈一把把我搂过去说:“你---你跑哪儿去啦?我们在原地等了两个小时也没等到你。你怎么回来的啊?”
原来我和老抗看入了迷,相互松了手,我随着龙狮的飞舞不知不觉走出了二里地。
我忽然想起了瘸子叔叔急忙说:“是一个叔叔送我回来的。他是个瘸子,就在大门外呢!”我说着向门外跑去,全家都跟着跑出来。
院儿门外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向东望去,一片漆黑,向西看杳无人迹。他走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见我家人就悄悄地走了。那年月的人多好啊!
“ 瘸子叔叔!”我双手搭在嘴边,仰天高呼:“你回来呀——” 原创作品 谢绝转载 版权属:zhangcy319@hotmail.com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