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停课了,校外活动也没有了。原来在少年宫一起踢球的小伙伴儿也不来找我了。牟逢儒全家刚好在文革前几天移民到加拿大,这个机灵的资产阶级家庭躲过了这灭顶之灾。只是他有个哥哥牟逢杰却在监狱中饱受着煎熬,牟逢杰和我三姐一边儿大,在高中时就因右派罪名而被逮捕了。
只有吕希中还在,他还踢球吗?
我和小沉躲在家里两天了,实在太闷我就带着小沉去找吕希中,心想就是不踢球也可以在一起聊会儿天儿。他家住西口袋胡同,还没到他家院门儿,就听到院儿里传来了口号声。
“打倒反动资本家!”
“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我拉起小沉的手跑着说:“快跑看看去,吕希中家可能出事儿了。”一进院儿就看到围着许多人,我带着小沉钻到里边儿。吕希中的奶奶正跪在地上,本来就很稀疏的白发被揪的没剩几根儿了。衣服已被打烂,身上都是血渍。一群红卫兵依旧在边打边问:“你说,你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哪儿了?有没有变天账?”
老奶奶一声不吭。这时吕希中忽然走到她奶奶跟前,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
“你昨天夜里把一个小木箱埋在了梨树下,我问你是什么,你说是留给我们的金条!”说着还用皮带抽在了他奶奶的身上。
我不知道他是被逼的还是吓的,总之他用皮带打了自己的亲奶奶,抽在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人身上。那一下似乎是用力的,又好像很无力,可终究是他用自己的手打了自己的亲奶奶。我鄙视他了,吕希中,从此刻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再和你一起踢球。你太没骨气了,你大逆不孝。如果你认为金条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为了表示你的革命可以把它交出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抽打你自己的奶奶!
梨树下的土被挖开了,一个用油布抱着的很精致的小木箱被挖了出来。
“打倒顽固不化的资本家!”
“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在愤怒的口号声下,老奶奶被淹没在皮鞭棍棒之中。可怜她蜷缩着的,干老的躯干为了留给子孙们一点儿财富就这样的变凉,僵硬了。
我拉着小沉默默地走出西口袋胡同。刚出口儿对面儿又传来殴打叫喊声,那是金医生的家。金医生是个医术很高的老医生。据说以前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军医,给许多大官儿看过病。这叫声是他发出的吗?是他,肯定是他。不过我不想进去看了,我厌烦这血腥的场面。
去学校看看吧,我们俩穿过新开胡同向刘海胡同走去。途中经过甫大爷家,甫大爷自从和那个小女人结婚后再没来过我家,我对他已很生疏了,可还是认识的。想着甫大爷甫大爷就来了,但不是一个人,旁边儿跟着他的小女人,也不是就他两个人,是一大群人,一群红卫兵押着他们俩后面还跟着一大队看热闹儿的人。甫大爷的西装革履不见了,文明棍也不知飞到了哪里。瘦高的身躯弯弯的伏在地面,双手向上倒背着被两个红卫兵撅着。那小女人披了一身的破鞋,踉踉跄跄地跟在一旁,手里敲着锣,哭喊着:“我是破鞋,我嫁给了一个反动军官,我们罪该万死!”
他们俩人浑身是血,看不出衣服的本色。甫大爷基本上是让人提拉着走的,脚根本就没往前迈。那小女人穿着一只鞋,另一只脚连袜子都没穿,赤着脚在地上蹭着,踩着自己身上淌下来的血。血和路面的土合成了血泥粘满了她的赤脚,抹在了地上,又粘上了新的。停住了,不用走了,甫大爷没气儿了。
我没有心思去学校了,然而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儿。大门关着,只有小门儿上有道缝儿。
“沈猛,你干吗来啦?”小门儿开了,原来是桑奇,她左臂上带着鲜红的臂章向我喊着。
“没事儿,我想看看学校。”
“现在学校没什么人儿,只有我们几个红卫兵。我们刚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我们只吸收红色家庭出身的,像你这种黑五类家庭的我们不要。”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样子十分得意:“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我们总部儿,就在原来班主任办公室。”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我什么也没说拉起小沉转身快步向家里走去。心中想:桑奇,你也会去抄家,批斗,打人吗?
我脑子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童稚的脸上还放射着好奇的目光,穿着件肥大的黄军装,齐耳的短发上带着一顶黄军帽儿,手中高举着宽宽的武装带------那脸变了,双目瞪圆,两眉挑起,皱着鼻子,呲牙咧嘴,面目狰狞。
“大家快来看,地主老财存了这么多粮食。他们想干吗?”
刚走到刘海胡同东口儿,这喊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群红卫兵正从东口儿左首第一个院儿里往外抬着一口棺材。他们有的用杠子有的用手费力地抬着,走几步歇一下儿,好不容易抬到了外面。棺材盖儿掀着,里面装满了盛着大米白面的口袋。后面还跟着一群红卫兵推搡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小脚老太太走了出来。到了街上把他俩按着跪在地上,一边打一边问:“说!为什么存这么多粮食?”
这个老头儿我是经常见到的,每天早上我上学时都看到他背着两手来回在街上溜达。他总爱穿一件蓝或灰色的大长袍儿,白白的胡子留得很长,还挺好看。每每使我想起童话故事中的白胡子老爷爷。我去合作社买油盐酱醋时也老碰到他,他有一个习惯,在买酱油、醋时总要把空瓶子对着嘴儿仰脖儿控着。控一会儿拿下来看看,只要没排到他时他会又扬起脖子控。尽管那瓶子已经很干净,直到实在什么也控不出来了,这才放心的递给售货员儿。当售货员儿装上他要买的醋或酱油放到柜台上时,他马上拿起来用手揸着从底向上认真的量一量,生怕人家在给他用斗儿从醋缸里向外舀时没舀满。直到他认为没问题了把钱递过去转身就走,那钱是早已算好零整一分不差的。我很爱看他这一套儿动作,他是那么认真专注,根本不管别人在看着他,十分好笑。
怎么他老两口儿也会双双挨斗呢?真没想到这么节省会过的老头儿是个地主,自然这小脚老太太就是地主婆儿啦。
他跪在地上不说话,那小脚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打的还是吓的。红卫兵看他不说话打得更狠了。可这个倔老头儿就是不吭一声儿。这时他儿子回来了,看见这场面扭头儿要走,被一个红卫兵气势汹汹的叫住了:“站住,你是不是孙满堂?”
孙满堂眼镜片儿后面的眼睛吓得眯成了一条缝儿,正在犹豫不决的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时“啪”的一声皮带已落在了脸上,眼镜儿被抽到了地上,碎镜片儿撒了一地。
“就是你,和这相片儿上的一模一样。还他妈不承认!”这红卫兵的大宽武装带没头没脑地抽了过来。
孙满堂顾不得拾眼镜儿双手抱着脑袋说:“对,对,我是孙满堂。我刚下班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没敢承认。”
啪啪,“你他妈还敢狡辩,我要是没认出你,你他妈就跑啦!”
哗啦围上来一群红卫兵,手中的棍棒齐下,那抬棺材的大杠子结结实实地夯在他身上。
“哎哟,我不跑。我不敢跑。哎哟,我认错还不行吗?我告诉你们我爸为---哎哟,不---不是我---爸这老地主为什么存粮食!别打我了,哎哟,行吗?”孙满堂很怕打,忙不迭地求饶着,还要揭发他爸爸。
“那好,就给你这地主狗崽子一个立功赎罪划清界限的机会。说!”红卫兵们住了手。
“他怕再来个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
“好啊,我们伟大的祖国蒸蒸日上,怎么会没有粮食吃呢?你这是成心对社会主义污蔑!”红卫兵们又打起他来。
此时他已被那一杠子揳的站不起来了,他哭丧着脸儿说:“你们问他,他不说,我这是替他说的,这话不是我说的。”
“对,这话是我说的,不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天灾人祸谁敢保啊------”这倔老头为了保护儿子说话了,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口号声棒击棍打声淹没了。
“孙满堂,现在就看你是不是真心想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了。记住,你要把他当作恶霸地主黄世仁,不是你的爸爸。抽他,狠狠的抽!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那举着武装带的红卫兵说着将手中的皮带塞在了孙满堂的手里。
孙满堂抽着自己的爸爸,一下儿比一下儿狠,一下儿比一下儿可恨。白胡子老头儿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儿时还说:“这---话---是我---”
原来大人胆儿更小,更自私,更无耻,为了自己的活而让爸爸死。我心里对吕希中的鄙视减少了,是什么样儿的压力能使人六亲不认呢?
从这天起刘海胡同东口儿老跪着个人儿,他戴着一付没有镜片儿的眼镜,跪在白胡子老头儿死的那块儿地上,向路人们不停地说着:“我是狗崽子,我就是狗崽子------”
是孙满堂,他疯了。
“小猛,革命运动就是打自己的爸爸奶奶吗?幸亏我们没有爸爸奶奶。”小沉仰着脸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这句话,就拽着他的手拐到松树街向家里走去。
松树街上静悄悄的,只是前边走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媪。她穿着一件被撕碎的土灰色短袖儿上衣,左手跨着个小包袱,右手捂着腰。左半边儿脑袋剃秃了,右半边儿是被连揪带拽长短不齐黑白相间的杂发。后背挂着个硬纸牌子,上面儿写着“资本家小老婆,滚回老家去”。
她迈着艰难的步伐颤抖着向前挪着。我回头儿看了看没人,不觉地松开弟弟的手快走几步赶到她的左侧与她并行。我悄悄问她:“你要去哪儿?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我是黑五类,我罪有应得。我---应该---滚---回老家---去。”断断续续的话从她哆哆嗦嗦的嘴唇儿里游丝般地挤出。惊恐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我,又似乎不是看我,是从我头上扫过,看着昏暗的前方。
啊,我被惊呆了,她右边脸颊从太阳穴一直到腮边被掠去了一大块肉。头发与凝固的血粘在了一起,脖子,衣领儿,衣襟儿上血迹斑斑。我一屁股跌倒在地,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这种血肉模糊的脸,而且是一张老人的脸。天啊,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
她继续向前挪动着,艰难的,又挪动了。忽然,她慢慢地,慢慢地,一点儿点儿地矮了下去,最后,躺在了地上------
我不敢,更不想再走过去,拉着弟弟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家里。我觉得很累,靠在床上,又想起了这一天的一幕幕,我不要它再现,可它们却顽固地一个个轮番出现在我眼前。
“小猛,我饿着儿呢!”小沉饿坏了,可不是吗,跑出去一天能不饿嘛,我肚子也叫唤上了。
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看看什么吃得也没有了,又懒得做饭,就舀了一碗米熬了锅粥我们俩凑合喝了。
“妈妈和老抗都三天没回来了,今儿是礼拜六,该回来了吧?”
这两天小沉一天到晚唠叨着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尤其是晚上睡觉时问了一遍又一遍,弄得我心烦意乱。我何尝不盼着妈妈快回来呀?可我又怕他哭,就编瞎话说妈妈礼拜六回来,这眼看天就黑了,我不知怎么哄他好。
“不知道,应该回来了,没关系,我给你念书,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儿时间就过得快了。”
这几天,为了让他不想妈妈,我每天晚上都给他念书。直到念得他睡着了,自己也睡着了。但今天我想好了,等他一睡着了我就去妈妈工厂,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妈妈会不会------
松树街上那个老人临死前地挣扎又浮现在我眼前。她被打成那样儿,还坚持着往前走,希冀着能走回老家去。我不知她的老家在哪里,可我想那里对她可能会安全些,不然她不会这么顽强地坚持向前挪。她是那么渴望着生命,希望活下去,就在最后倒下去时,她还是在努力挣扎着。她是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倒下去的。她躺在地上时也许还没闭上眼睛,她把最后的一线希望留在了眼睛里------
“小沉,小猛!”随着喊声老抗扑了进来,惶恐的眼神在屋里巡视着:“妈呢,妈还没下班吗?”
他声音有些恐惧,衣服上满是灰土,后背还破了,脸很脏,人也瘦了。
“妈妈都三天没回家了。”小沉带着哭腔儿说。
“啊?”他二话没说转身向外走去。刚一开门儿二姐三姐站在门儿外,她们拦住了他。
“先回去,咱们商量一下儿再说。”二姐说着把老抗推进屋里。
“我觉得现在不能去。如果妈正在挨斗,咱们肯定受不了,一旦做出什么举动她麻烦就大了。要是再问咱们一些问题和妈回答的不一样就更坏了,再说她看到咱们心里会更难受。”三姐一向很冷静,说得很有道理。
“我只是去看看,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是谁的。”老抗坚持着。
我想起小时自己曾在妈妈厂子的幼儿园呆过一段儿。那会儿厂子大食堂里每到晚上都放电视,可不让我们看。因为一到八点幼儿园阿姨们就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让我们睡觉了。然后打着手电察看谁没有闭上眼睛。有一天晚上,电视里演[红孩子],小朋友们都非常想看。我告诉所有的小朋友们:“今天阿姨查到我时,我把手电抢过来就从后门儿往家跑。阿姨们肯定会来抓我,你们就从前门儿溜到大食堂去看电视。”
小朋友们听后高兴地欢呼起来。
阿姨查铺来了,我把被子紧紧地蒙住了头,可屁股却一下下儿的抬起使劲儿地蹾着床板。 阿姨一进屋直接就向我走来,她问我两声儿,我不回答依旧蹾着床板,只好掀我被子。一只手掀不开就把手电放在我枕边儿双手来掀。我猛地抢过手电往大通铺下最里边儿使劲儿一扔往外就跑,待她爬着捡出手电时我已经打开了幼儿园后门儿。我站在那里没有跑,直到她追出看到我时我才使劲儿一关门跑了。从德外跑到我家光坐公共汽车就是四站地,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回了家中。等那个阿姨和园长找到我家时已是十点多了,看到我在家里她们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全体小朋友美美地看了一场好电视[红孩子]。我足足儿地挨了妈妈一顿屁板儿。可直到把我妈妈累得停住了手,我也没说下次不这样儿了。这是我这一生唯一挨妈妈的一次打,因为我妈妈是不打孩子的,或者是她觉得打我没用吧。
“妈妈工厂有个后门儿,进去是厂托儿所,我带你从托儿所那门儿溜进去保证别人看不到我们。”我支持着老抗,正好现在姐姐们在家里陪着小沉,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妈妈工厂看看她怎么样了。
“这样儿吧,现在是九点半,再等半个小时,十点妈还不回来我和老抗小猛去看看。十点以后一般批斗会都会停止了,厂里人也少,你带着小沉在家里等着。”二姐对三姐说。
“那好吧。”三姐同意地点着头儿。
“你们吃饭了吗?我没做饭就熬了点儿粥。”我问他们。
二姐三姐都没去吃,老抗盛了一碗几口就喝光了,想再盛一碗又放下了。
门儿慢慢地开了,妈妈,妈妈蹭了进来。她的衣服稍显不整,头发好像刚刚用手拢过,有一些散乱在两鬓。苍白的脸上有些汗渍,脸上的表情还是平静安详的。只是她的步履显得迟缓绵软,像是踩着棉花。她慢慢地站定,挨着个儿看清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好像在数着,一、二、三、四---五------突然她倒了下去。眼疾手快的二姐一把抱住了她:“妈,妈你怎么了?”二姐抱着妈妈轻轻地摇动着。
“妈,妈,妈妈!”我们一起围在妈妈身边喊着。
“妈——妈——”小沉哭了起来。
妈妈两眼紧闭着,额头上浸出豆大的,冰凉的汗珠儿。
妈妈,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孩子们,他们都在等着你回来呢。他们都很好,一个也没少,一个也没伤,只是心里在着急。急着想知道妈妈的讯息,担心着妈妈的安危。现在你回来了,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你为什么却不看我们了呢?
妈妈,你睁开眼,我们不能没有你!
“快,赶快送医院!”三姐提醒大家。老抗背起妈妈,二姐,三姐和我拖着抬着,小沉跟在后边儿跑,到了厂桥与西什库之间的北大医院。
妈妈没有死,她是在这么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亲人受害的打击下;困惑人生的忧虑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坚贞不屈的努力下;忍辱负重的奋斗下;盼望着孩子们长大的激励下;拼死拼活的生存了下来。她的心理憔悴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当她最担心的事情居然能按她的心愿给予她时,她反而坚持不住了。她终于瘫软了,倒下了。
经医生检验她身体极度虚弱,身上只有六克血了,必须住院。
音乐学院要斗争马可了。马可,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大音乐家,他也要挨斗了。音乐学院就在柳荫街南口儿与龙头井东口儿交叉点去往什刹海的拐弯儿处。大门坐北朝南,我有个同学肖宁就住在里面,我一定要去看看,我非常崇拜音乐家,马可还和冼星海在一起创作研究过音乐呢,我要看看他长什么样儿。
这天音乐学院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传来了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口号声震荡了四面八方。马可头戴大高帽子,脖子挂着大牌子,牌子上还吊着几块砖头,双腿跪在地上,膝盖下还垫着一块砖。与他并排还有七八个同样待遇的人,其中两个是女的。皮带木棍又殴打了一轮后,一个女红卫兵冲到马可面前,用武装带的大铜环儿点着马克的头说:“你不是大音乐家吗?现在就给你五分钟时间,给我做一首‘牛鬼蛇神之歌’,做不好他就是你的下场。”这女红卫兵指指马可身旁被打死过去的人。
话音刚落一曲悲愤无奈的歌曲由低沉的男中音唱了出来: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罪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旋律凄凉悲楚,歌词空洞恐怖,声音绝望无助,然而它深深地包含着对音乐亵渎的愤怒!对无知愚昧的轻蔑!对粗暴无礼的反抗!
翻遍古今中外歌曲,有谁听过这样悲愤无助的歌声?又有谁能作出这用碎裂的心,错乱的情,在地狱门口儿用血泪写出、用烧红的烙铁按在心灵上灼出的心声?
马可,你不愧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你用你的生命捍卫着音乐的圣洁。
从此,我更加喜欢音乐了。它能在你郁闷哀愁时疏解你的痛苦;在濒临绝望时给予你活下去的勇气;它还可以在花前月下抒发你的情感;更可以在胜利时为你高歌狂欢;哪怕这只是精神上的胜利。
我从小就热爱音乐,虽然我的嗓子沙哑难听,但是我对音乐的感觉很好。妈妈给我买的小胡琴儿第一次摆弄它就是自己调好的相距五度的里外弦,而且一会儿就拉出了音准正确的“12345671”。第一次在小朋友的家里看到大震琴时就断断续续地弹出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儿。几次以后不但能谈曲子了还能变调儿,用原来的“1”做“5”,“5”做“2”。
“你按错了。”小朋友提醒我。我说:“你听这歌儿对不对?”他听完后惊奇地瞪着眼看我。可直到现在,我拿起二胡来也就凑合拉个“洪湖水,浪打浪”之类的歌儿,而且还属于最低级别的业余水平。十年文革打碎了我音乐梦,坎坷的生活使我早已忘记了小胡琴儿。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主席接见了红卫兵。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宋斌斌在面对面的聆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那句话后改变了她自己,也改变了全国的学生青年们,甚至改变了全体人民。
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宋彬彬!”
“噢,文质彬彬的彬。不好,要武嘛。”
自此,宋彬彬改名儿宋要武。穿着一身黄军装,腰系武装带,臂戴红袖章,头剃大秃瓢儿,脚蹬全链套(链子外抱有一层铁皮链套的自行车)。奔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宋要武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涌出了许许多多王要武,李要武,千千万万个男秃瓢儿,女秃瓢儿。或者你看不出是男还是女的大秃瓢儿,秃瓢儿此时成了革命的标志,时髦儿的头型儿,英雄的象征。
可是,武怎么武?对谁去武?该武的都已经武光了。地富反坏右死的死,伤的伤,该滚回老家的也滚了。侥幸没滚的也早已趴在地上,缩在了屋角儿,大气儿都不敢出地惶惶不可终日。那也不成,要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落水狗们又被揪了出来,别说你缩在屋角儿,你就是钻进地缝儿也得把你抠出来。
“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红卫兵们对毛主席的话倒背如流,多少页,第几行,一字不漏,一段儿又一段儿不断地从口中诵出,付诸在行动上。又一轮嚎叫,漫布神州,更多的,鲜红的血,洒遍大地。此情此景美其名曰:红色恐怖。并到处振臂高呼:“红色恐怖万岁!”
幸亏只有宇宙,大自然,人类的发展,提高是永恒的,其它是不存在万岁的。这“红色恐怖”当真万岁,计划生育也就不必搞了。
在红色恐怖猖獗之时,红卫兵小将们每时每刻都睁大眼睛猎取着目标儿。海淀区红卫兵中的高干子弟还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西城区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简称“西纠”。这两个组织中的人真乃红卫兵中之精英,他们的核心精神与口号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崽儿混蛋”。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使他们很快地找到了新的猎物。造成了“六中事件”。
而也正因此事引发了一场真正的革命。
事情是这样的,北京市男子第六中学有个老校工叫徐霈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解放前可能给某个正要或日伪做过门房儿,其实这些还不是关键。起因是一个红卫兵贴出一张大字报说这老校工解放前曾做过什么什么,随后便遭到了红卫兵(不过他们不是普通的红卫兵。他们的袖章是丝绸的,上面写的是“西城纠察队”)。不容分说的一顿拳脚儿,老校工忙不迭的喊冤。然而越喊冤越是不老实,“西纠”们连拉带拖地把他关进了一个黑屋子里。这里以前是个音乐室,现在已被“西纠”们改成审讯室了。它处于校园内一个独立的小院儿内,因为它比较隔音,因地制宜,正适于刑讯逼供。
现在已不再开什么批斗会了,也用不着借口气愤打人,太繁琐。老空喊口号也很乏味,太累。既然打人已成为公开的,合理合法的了何必还走那些没劲的程序呢?精简程序直接进入拷打,这样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问出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门开出,一帮“西纠”蜂拥而入,拧开了一盏昏暗的灯。微弱的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墙上挂有皮鞭,狼牙棒(布满钉子的木棒),竹藤条等刑具。屋中树着吊人的木架,地上有老虎凳,旁边儿放着几桶冷水。屋正中一个火炉儿,炉膛里放着烧得通红的火筷子,火烙铁。
知道的这是“西纠”审讯室,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是在参观“红岩”中的渣渣洞,国民党反动派的刑讯室。如果你有这种感觉就对了,“西纠”们就是想达到这个效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革命先烈报仇。
老校工快吓死了,为了表示诚恳老实的态度,争取从轻发落,说出了不知是编的还是真的过去曾给某某反动大人物儿做过门房儿。这下儿更坏了,一切刑具都用上了。老校工几次在冷水的泼激下醒过来时,认为小将们还怀疑自己的态度,为了活命便胡说自己的罪状。红通通的火筷子吱吱啦啦地在他身上翻着滚儿,火辣辣的烙铁在带着糊焦味儿的浓烟中陷在肉里。狼牙棒缠满了焦皮烂肉,看不见一根儿钉子。铁钳掰出的牙散落在地,老校工已不必再给自己罗织罪名儿了,他罪孽太深重了,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红卫兵们真是憎恨这“资产阶级”的老校工吗?不,实则是这些“西纠”儿们本是高干子弟,只是文革的矛头指向了他们的老子。原本受宠的贵族们不受宠了,毛为了自己的地位向他们的老子发下了斩灭令。他们这是一种对文革不满,对自己优裕地位失去的一种发泄。
不知是哪个英勇无畏、真正的战士将此事公布于世,不但发表了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兽性的抨击,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老校工死时的模样惨不忍睹,我在六中校门边的围墙上看到了照片儿。两张,一张是头像,整个儿脸分不清眉眼鼻嘴,也形容不出脸形儿。歪七扭八,横着比竖着长。另一张是全身的,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痕,分不清是何物所至。裤子破碎的也只剩几根布条儿,赤着的双脚有一只脚后跟儿朝前。
我一面为老校工的冤死而叹惜,一面又为张贴这张大字报和相片儿的勇士而鼓掌。终于有人敢于站出来指责这些非人性的行为了。同时不禁为这勇士担心着,你孤身一人,怎能经得住这红色恐怖的一击呀?哪怕是轻轻地一击你也会粉身碎骨。
不,我错了。他不是一人,他只是第一个人。千百万的人站出来了,哥哥也站出来了,而且早已作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儿。自那天他回来送妈妈住院后他再没回过家,他造反了,在四中张玉海等高年级同学们办了“只把春来报”后他积极地投稿儿,着重撰写一些针对“老子英雄儿好汉”,怎样看待出身不好的人的文章。并指责那些私设刑堂、画地为牢、极不人道、丧尽天良、目无法纪的行为。他每天写文章,刻蜡板,贴大字报,刷标语。还成立了红卫兵,叫“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兵团”。牛耕,洪连喜是他忠实的战友。他们每天为革命奔忙着,不分日夜的战斗。用手中的笔,以大字报和“只把春来报”为武器,向着愚昧、残暴、带着血腥味儿的“血统论”发出战斗的檄文。在当时的中学里“只把春来报”和沈抗这个名字是响当当的。“联动”“西纠”们对其咬牙切齿,点名要抓住他和牛耕,但这时他早已不回家了。有一次“联动”闻讯他在展览馆,马上去了几百人把展览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机灵的哥哥巧妙的重演古兰丹姆,逃出了虎口。
遇罗克,这个英年早逝,富有思想,才华横溢的少年英雄。在那时就以“出身论”这一篇富有哲理,充满正义的文章直指“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一封建迂腐的可悲逻辑。文中略举了古今中外出身于各种不同家庭的人为人类的进步而做出贡献的大量事实,用自己丰富的知识,深刻的见解,精辟的分析,写出了这篇思维严谨,不可辩驳的文章。给予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崽儿混蛋”这愚昧无知,专横霸道的封建理论粉碎性地打击。
红卫兵阵营瓦解了,那些跟在新贵族“联动”“西纠”后面盲目瞎跑的平民子弟醒悟了,出身不好的人敢说话了,一些有头脑的干部子弟也品出了滋味儿,他们不自觉地连成了一体,形成了一股新的红卫兵力量。
这时各个学校,机关,工厂,团体都基本形成了两派。清华大学有一派叫“井冈山”,另一派为“毛泽东主义兵团”,北航有“北航红旗”和“红色造反”,铁道学院有“红旗公社”和“井冈山造反兵团”等等。总之,每个大学都分成两派,大学中整个儿又分为两派,以清华“井冈山”的头头儿蒯大富为首的称谓“天派”,以北师大“井冈山”头头儿谭厚兰为首的称为“地派”。中学里也分为“四.三”派和“四.四”派。工人中有“红联造”和“毛泽东主义”。财贸系统有“财贸尖兵”和“毛泽东思想”。体育界有“革联”“革战”。两派之间展开了大混战。一开始还是舌战,笔战,各路英才纷纷施展文笔,雄辩之才,相互喋喋不休,互相指责争吵辩论,中心是“我才是忠于毛主席的,是革命的”。
这可了不得,你要是毛主席那边儿的,我成哪边儿的了呢?我必须是毛主席这边儿的。说不成,打!于是乎双方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这里边儿就有个玄妙了,不管谁是忠于毛主席的,那另一方是忠于谁的呢?谁又值得忠于呢?
挑起这种争论的出题者是谁?其目的又何在呢?
“这次运动的方向,是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主席又下旨谕了,哦,原来是要整有权的人。毛主席驾驭群众是真有一套,一夜之间天又变了。各单位团体,机关厂矿,学校的领导们代替了地富反坏右登上了被批斗的舞台。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记得毛主席这话刚一传下来,妈妈意有所指地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毛主席真正想整的人被揪出来了。刘少奇,邓小平在彭(彭真)、罗(罗瑞卿)、陆(陆定一)、杨(杨尚昆)之后作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拉下马了。
看来这“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威力真是无比,在蒯大富的带领下几十万红卫兵围住中南海,要强行押走刘少奇,这一旦真押走了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生命危在旦夕。
还好,在关键时刻,又是周总理,他以他那软中带硬,柔中有刚的手法,机智灵活的头脑化风暴于细雨救了刘少奇。使对刘的批判只限于在中南海国家机关内,这里基本上是文斗,最多是让刘少奇低头站着。
周恩来知道什么事要绕弯儿,什么事不要绕弯儿,什么时候该绕弯儿,什么时候不该绕弯儿。他对毛主席说:
“念在他年事已高(咱都这岁数儿了),也曾为革命做过贡献(以前又在一块儿玩儿过),况且他已经向人民(你)承认错误了,就在内部批批算了(您大人有大量),给他一次机会吧(杀人不过头点地)。”
毛心里虽老大的不乐意,可既是当面儿这么说我怎么也不能显得太歹毒了,不能让人看出我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啊。心里说着“你就会他妈做好人儿”嘴上却笑着说:“好好,我的原则一向是给人出路的。”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用铡刀可使利刃。刘少奇最终还是在削职软禁、郁郁寡欢中于一九六九年死在了河南开封。 原创作品 谢绝转载 版权属:zhangcy319@hotmail.com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