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住院已经二十五天了,哥哥姐姐们也都没回来过。昨天晚上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也没有了。我把面口袋翻过来,下面垫上报纸。是“只把春来报”,每一期“只把春来报”我都会到街上抢一份儿。我爱看它。倒不是因为这报纸是哥哥学校主办的,而是它说出了许多我心里想说可又表达不清的话,每次看完它都能抒发出一些心中的郁闷。
我用手指把面口袋上沾着的面一点儿一点儿轻轻地掸下来,然后倒在碗里兑点儿水和成疙瘩。坐一锅开水把面疙瘩倒进去,控了控油瓶子,撒上点儿盐做成了一锅稀稀拉拉的疙瘩汤。我把疙瘩尽量盛在一个碗里让弟弟吃了,他还吃得挺香。我把汤喝干净,刷了锅碗,让他洗脸睡觉。他说还要听书,我想赶快睡着就不会感觉饿了,就说:“今儿咱早点儿睡,明儿好看看妈去。”
他高兴地躺下了,一会儿他说:“以前妈睡觉前老教你们俩唱戏,现在你教教我吧。”
“不行,那些都是四旧。你忘了,昨天咱俩在护国寺看抄梅兰芳的家吗?梅兰芳就是唱戏的,他都死了还抄他家呢!你千万别在外边儿说妈教咱唱戏的事儿,听见没有?”我紧张地叮嘱他。
“我知道,我不会给妈添麻烦的。”听他这口气是明白的。
“那五姨会不会也被抄家挨斗呢?她也是唱戏的,而且还装男的唱包公?”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五姨叫齐润霖,艺名儿齐啸云。是裘胜荣的女弟子,也是国内唯一的女“包公”。肯定跑不了挨斗,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么多不好的事儿。他一生下来就皱着眉头,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不然他的眼睛肯定比现在还要大。我忽然用胳膊支起身子半卧着看着他的脸说:“哟,你怎么都长白头发了。”
他睁大眼睛说:“真的?我怎么会有白头发了呢?”
“操心操的呗。”我笑着说后躺下了。他明白了我的话意,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那好,我不问那么多了,你给我唱个歌儿行吧?”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沙沙,窗外下起了小雨,似乎伴随着我们俩的歌声在轻声哭泣。弟弟睡着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顺着他的眼角儿流到了枕头上。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起来就要去医院看妈妈。我说:“十点才可以探视病人,去这么早没用。先吃点早------”
早点吃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我从暖壶里到了点儿白开水对他说:“先喝口水,待会儿再说。”
待会儿,待会儿拿什么给他呢?我发愁地想着。
“我不喝,我又不渴。我知道咱家没吃得了,没关系,我不吃了。走吧,去看妈妈去吧。”
“那好吧,不过今儿你得穿整齐点儿,把脸洗干净。要不我不带你去。”为了磨蹭时间,我这样要求他。
“行,我保准洗得忒干净,穿的本儿整齐。你放心吧!”他说着就打水刷牙洗脸,刷完牙还龇着照照镜子。
已立秋了,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儿真就是凉飕飕儿的。我给他找了件外衣穿上,我自己想找一件干净的外衣找不着。一共两件一件很脏,一件破了。看到三姐的一件洗白了的蓝上衣拿了起来,虽然很旧可没补丁。行,就是它吧,起码很干净。穿上试了试,稍显大点儿,还凑合。俩手往兜里一插,哟,手从衣摆下边儿露了出来。这衣服太旧了,口袋底儿已开了线,兜儿布早破了。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往兜儿里装的。看看小沉,行,挺干净,眉头也开了,正瞪着大眼看着我,好像说:“你磨蹭什么呢?”
我们锁好门向厂桥走去。昨夜的小雨把北京城清洗了一下儿,许多标语都掉在了地上。和着早落的树叶儿被秋风一吹,在地上起舞。低洼地儿的积水发着暗红色,不知是标语纸的颜色还是游街打斗的受害者的血色,可能都有吧。我想起毛主席“我失娇杨君失柳”这首悼念杨开慧的诗,眼前这凄景真是“瑟瑟秋风舞冤魂,比比错案何时申”。一个杨开慧可以使他悲痛的“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面对眼前这堆积如山的不白之尸,他可曾心动过吗?
毛主席,我曾那么的热爱您,加入少先队时的誓言荡气回肠,天安门见到你的身影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可现在,我有些质疑了。你使我丢弃了黄色的小书包,折断了我心爱的小胡琴儿,我的妈妈躺进了医院,哥哥不敢回家,三姐为了革命与家中脱离关系,我和幼小的弟弟在天真的年岁却不知何为天真,整日饥肠辘辘,街头流浪------
咕咕咕,我的肚子不挺地叫着,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猛,我觉得头有点儿晕。”小沉舔着干裂的嘴唇说:“好像也不是头晕,就是心里发慌。”他越走越慢。
“那咱先歇会儿吧。”我拉着他坐在马路沿儿上,我知道他是饿的。他生下来时我家已经很困难了,三岁时又赶上三年灾害,以致营养不良,体质很差。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走吧,快到点了咱别去晚了。”
到了北大医院正好刚允许探视病人,我们俩跑进了妈妈的病房站在她的床边儿。妈妈高兴死了,上下打量着我们,一看我们还挺干净,拉着我们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
妈妈好一些了,脸颊上有了一点儿红晕,只是说话声音还很微弱。我相信再住院好好养一段儿一定会好的。
“你二姐三姐回来过吗?老抗呢?”
“他们都挺忙的,二姐回来过,还给我们留下钱了。”我怕妈妈着急就瞎编着。
“二姐什么时候回来过呀?”小沉奇怪我说瞎话,质问着我。
“你睡觉了,就昨天。”我坚持说。
“那家里还有吃的吗?你们俩吃什么呢?”妈妈又问。
“我不是告诉您二姐给放钱了嘛,今儿要不是一起来他就要看您来我就买东西去啦,不过没关系,一会儿回去就买。”我怕小沉说没吃早点,昨晚上吃疙瘩汤就先把话给堵严了。
妈妈不再问了,用战抖的手支撑着想坐起来去拉床头柜的小抽屉。小沉正好站在那儿忙伸手帮她拉开了,里面空空的连块儿糖也没有。妈妈伸手在里边儿摸,摸了左角儿又摸右角儿总算摸到了,是一个叠成四折儿的五块钱。她递给我说:“你把这拿去你们俩先花着,再过两天好点儿了我就出院。”
我一听就急了:“妈,我不是告诉您我二姐留下钱了嘛!这钱您留着在医院买点儿水果儿。您不能出院,一定要把病完全养好了。再说现在外边儿还很乱,您住这儿多踏实呀!”
我边说着边把钱塞回抽屉里。在我印象里凡是住院的病人多少要有水果儿点心什么的,可妈妈的柜子里却空空如也。因为她没有钱,仅有这五块钱还不敢花,想留给我们。
钱!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钱是这么重要。长大我一定要挣好多好多的钱给妈妈,我暗暗发誓。
医院的护士来了,端着一小碗儿热气腾腾的细面条,一个小盘子里还放着两个小肉包子。香,真香。离老远我就闻到了。小沉的眼睛瞪圆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护士放在了小柜子上。他的眼睛始终跟着那俩小包子和面条走,护士放下走了,他的眼还是离不开那盘儿、碗儿。妈妈看着我们既心疼又心酸地说:“吃吧,你们俩吃吧。”
“不,您吃吧,我们回家再------”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包子已经飞进了小沉嘴里,他咀嚼了一下儿吞了下去,小手儿已将第二个拿在了手里。我不知道是应该阻止他还是不管,那可是妈妈病中的饭啊。妈妈什么别的吃的也没有,没有人来探望,没有人来送营养品,那几乎死去的虚弱身子是急需补充的啊!
可是弟弟实在太饿了,就是不饿这香喷喷的面条儿,油汪汪儿的小肉包儿也会让我们流口水的。更甭说他这些日子不但没吃好过,更主要是没吃饱啊。他还小,还经不住这么好的吃得的诱惑,他咕咕叫得肚子促使他什么也没想,转眼间两个包子一碗面条儿无影无踪了。
妈妈摸着他的脑袋,把他搂在怀里柔情的问他:“吃饱了吗?好吃吗?”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儿说:“好吃,好吃,吃饱了。”妈妈紧紧地把他搂在了怀里。
我担心着妈妈的身体,气愤着小沉的不懂事儿。
“你胡二大爷怎么样了?”妈妈看我许久不说话问我。
“现在他不再挨斗了,就是挂个牌子扫街。” 我勉强回答着。
“我们俩前两天看见过他,小猛叫他他没理我们。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敢说话。”小沉是吃饱了,刚才都不爱说话了。
“哦---如果能行的话就去看看他,他一个孤老头子怪可怜的。不过别冒险,别找麻烦。要不还是算了吧。”妈妈说完又有点儿后悔。
临走时,妈妈叮嘱我没事儿别出去乱跑,在家好好照顾弟弟,多看看书。我一一答应后带着小沉走了。
刚出医院大门儿,我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他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我。他万万也想不到一向护着他,哄着他的哥哥会打他。是的,我从来没打过他,总是带他玩儿,带他去踢球,有点儿好吃的总先让他吃。别人欺负他时我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保护他,哪怕让别人打我个满脸花。
“以后你永远别想让我带你来看妈!”说完我扭头儿就走。
哇——后面传来了哭声:“小猛,你等会儿我!我以后再也不吃妈妈医院的吃得了。真的,我保证不吃了。你要带我来看妈妈,我要妈妈!”
他哭着追上了我拉着我的手乞求着。
他明白我为什么打他了,我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说:“只要你不再吃妈医院的饭我就带你来。你知道吗,妈现在非常需要营养,她身体太虚弱了。你把她的饭吃了,她就要饿着,病就更难好了。你不想让妈早点儿好了出院吗?”
他头点得像鸡捣米,一个劲儿地说:“想,想,我做梦都想着妈妈回家了。”
我拉着他的手向家中走,他低着头儿一声不吭地跟着我,心中懊悔着自己的过错。
走到厂桥与德内大街十字路口儿,看到西北角一个小铺儿前沿街摆放的大笸箩装满了苹果、鸭儿梨、柿饼儿、杏干儿、挂了枣儿、核桃。我实在太饿了,站在果摊儿旁,左首儿是苹果,右首是挂了枣儿。我的手撒开了弟弟,向苹果伸去,我狠命地将它拽回,把它俩揣进了兜儿里。可双脚却不肯离去,反而更靠近了笸箩。咦,我的手摸到了一个大苹果,我吓得低头儿看时,诶,没有看到我的手,原来我的手是从破兜儿里伸出摸到了苹果而手还被衣服的下摆盖着。我抬头儿看看售货员儿,他根本没看我,正在给一个顾客称梨。我再低头儿看右手在一个装挂了枣儿的笸箩上,也是被衣服盖着,外面看不到。我左手抓住苹果,右手抓了一把挂了枣儿转身飞也似的跑去。跑过了马路,跑到售货员儿看不到的死角儿,把手掏了出来。啊,左手是一个红里透黄的大苹果,右手是一把焦脆紫红的挂了枣儿。我抬起左手要咬苹果,又放下了,只是迫不及待地吃了一个枣儿。回头儿看着小沉过来没有。
“小猛,你跑那么快干吗呀,我以为你不管我了呢?”小沉哭丧着脸儿追上来不解地问我。
我什么也没说把苹果举到他眼前说:“吃!”又往嘴了塞了个枣儿。哇,大红苹果!小沉接过来亢哧就是一大口,刚要再咬时想起了什么递回给我说:“我刚才吃饱了,你从昨儿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你吃吧!”
“我还有挂了枣儿,你就吃吧。”我把苹果推了回去。
他还是不肯吃又塞给我说:“要不,我吃个挂了枣儿吧。”我接过苹果给了他两个枣儿,三口两口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中间那一点儿点儿硬核儿。虽然根本谈不上饱,但暂时没有了饿的感觉,有了精神。
“你哪儿来的苹果和枣儿啊?”他吃完枣儿后问我。我支吾了一下儿说:“你没看我跑那么快吗?我看到前边儿有一个人掉下的就赶快来捡。”
“那我也留点儿神,看看哪儿有掉了的吃得捡来咱们吃。”说着还四处儿踅摸起来。
我蒙过了弟弟,却蒙不了自己。一日行窃,终身是贼。冉阿让在贫穷困苦中偷了教堂里的烛台,给他带来终身的灾难。这瞬间的一错,造成我一生的坎坷。我自以为找到了谋生的手段,有了我们兄弟俩充饥的来源,却因一念之差走向了深渊。
自此这件破了兜儿底儿洗得发白的女式蓝上衣整日穿在了我的身上。从破兜儿里不断地涌来一开始是为填饱肚子的,慢慢地变成我们爱吃的。再后来,它已成为我想要就有的了。只不过已用不着再穿着它才能有了。
回到家后,想起妈妈说去看看胡二大爷便对小沉说:“你要困就睡个午觉,不困就在屋里玩儿,不许出去,我看看胡二大爷去,一会儿就回来。”
前天我和小沉见过胡二大爷,他正挂着黑五类的牌子扫街。他的腿脚已不大听使唤了,低着头吃力地扫着。我们俩站在东煤厂西口儿拐角儿,看看四周没人就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地喊他:“胡二大爷,胡二大爷!”
他怔了一下儿,但没往我们这边儿看,继续扫起来。我想再叫他时看到有人来了,便没再叫带着小沉回家了。那天是上午,今儿是下午,我想他该不会还在扫街吧?
心里想着已到了他家院儿门儿,门儿关着。轻轻推了一下儿,开了个缝儿没插着,我侧身挤进去又把门儿关严了。院儿里静悄悄的没人儿,地上零零散散的有几片儿枣树叶儿,漓漓拉拉的几颗熟透了自己掉下来的大枣儿,都有点儿腐烂了。一阵微风吹来,地上的干树叶儿轻轻飘动,沙沙作响,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味儿。
嗯,这不是烂枣儿味儿呀,是什么味儿呢?我看西屋,锁着。一把大铜锁挂在门上,想起胡二大爷早就不住西屋儿了,便向东屋儿那低矮的小房儿走去。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推了一下儿没开,嘴里叫着“胡二大爷”又使劲儿推了一下儿开了。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往里细看,有人躺在那门板搭的床上。地上的炉灰把床板下都堆满了,而且都是湿的,散发着臊臭气,哦,怎么还有屎?一定是病得动不了了连屎尿都拉在了屋里。我强忍住呼吸又叫:“胡二大爷,胡二大爷!”
我听不到回答,他一动不动,而且是头朝下趴着,一条腿的小腿儿还搭在床板外。我想他可能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忙过去帮他翻身。呀,全身冰凉,我没翻动。我爬过去看他的脸,啊!两只只有眼白的眼向上翻着,嘴半张,一点儿气儿也没有了。我吓得吱溜一下儿钻出了小院儿,门儿都没关,一口气儿跑回了家中。
小沉还在睡午觉,我坐在床上想,胡二大爷就这么死了?是打死的,病死的,还是饿死的?饿------提醒了我,晚上我们还没得吃呢。看看小沉睡的正香,我穿上破兜儿的上衣,想着能让弟弟和自己不再挨饿的依靠,我鼓起了勇气,向松树街烧饼铺走去。那儿每天都把烙好的大火烧放在笸箩里,我一定能拿回两个来。
我到了烧饼铺门口儿,趴在门玻璃上往里看,只有一个老头儿在烙火烧。我犹豫了一下儿,想还是等有人来买东西时再进去吧,那样也许好拿一些。千万别让人看见,传出去多丢脸啊,明儿还怎么见人儿呀!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去。我再往里看时,老头儿正面朝里的在一个大盆里和面,不能再等了,不然晚上又会饿得睡不着觉。我偷偷儿地溜进去,一手抓大火烧,一手抓油饼,看着老头儿的背影儿倒退着出来,转身就跑。从小儿这足球没白踢,奔跑能力相当强,眨眼工夫已到了家里。一看小沉还没醒,横是昨儿晚上他也饿得没睡好,今儿一吃饱了睡下就不起了。
我直接进了里屋,掀开笼屉放了进去。嚯,两个大火烧,四个大油饼儿,小沉醒了后得多高兴噢。这足够我们俩吃一天,要是省着点儿能凑合两天啦!
可以有充分的时间为以后的吃得寻找机会了。他要是问哪儿来的就说是二姐留的钱买的。不能让他知道,更不能让他学坏。我也不会总这样儿的,等妈妈一回来就好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那愧疚不安的心。
“快看啊,‘只把春来报’,‘联动’‘西纠’被抓起来了,昔日的好汉今日的狗崽。快看!”
我挤进人群,抢到一张报纸边走边看。原来毛主席的“对准党内走资派”的指示下达后,许多老干部被打成了走资派,昔日耀武扬威的高干子弟们瞬间变成了“老子反动崽儿混蛋”的狗崽子。像彭真的儿子,付鹏,付亮。孔原的儿子孔单,孔栋。薄一波的儿子薄熙来,贺龙的儿子贺鹏飞等一大批省部级以及数不清的厅局级干部子弟都遭此厄运了。他们迷惑了,接受不了这戏剧性的演变。当揉揉眼睛再看时,又不得不承认了现实。在一番沉痛地反思后,他门中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对文化大革命产生了疑问,对中央文革提出了质疑。因为他门不相信自己那为革命曾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父母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为什么却有人把那么多的老革命都说成了是反革命呢?难道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吗?忽然有人看出,不,他们不是为革命,是想独揽新中国的大权,窃取革命的胜利果实。当他们看到这一点时激愤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矛头直指了中央文革。在社会中与那些揪出一片,打倒一切的造反派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他们为了自己高贵的出身,为保护自己的父母而战了。现在他们是“宁可砍掉头,也要保住我老斗”了。
这样一来就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也就否定了它的发动者。那还了得吗?你当这发动者是谁,这文化大革命的实质目的何在?如此下去我的地位如何巩固?怎能踏倒刘邓并扫清他那遍布全国的余党余毒?
你们不是有头脑,会思索,能说善辩吗?我不跟你废话,动用专政工具,直接下令公安部抓人。一时间公安局成了高干子弟们的包房,大批的新狗崽子被关进了监狱。
昔日的革命小将们坐在监牢里又凉又硬的木板大通铺上,吃着窝头,喝着白菜汤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到底为什么蹲了监牢。被抓的罪名儿倒是知道——打、砸、抢。
要说打,那自己打的人也太多了。老师、学生、地、富、反、坏、右、流氓、破鞋自己都说不清打过多少人;砸的就数不过来了,凡是封建的四旧的都砸了,古庙寺院、名胜古迹、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历史藏书、艺术雕像;抢就不用说了,抄家的物资多了去啦,虽然有些是跑进了私人腰包儿里,可大多数儿还是交给了国家呀;倒是打死的人太多了,可那都是坏人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嘛;如果这些都成为我们的罪行那光偿命可就偿还不起,一个人还不得毙上好几回呀!想到这里,他们蔫儿了,无精打采了,悲哀了------
“离别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有七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扇,铁门和铁窗,回忆往事如絮飞,泪水流成了河。亲爱的妈妈你我都一样,日盼夜又想------”
想到隔壁的监号儿里就可能关压着自己的父母,他们自内心发出了一首自创歌曲,那凄凉怨恨的歌声整日飘荡在昏暗的监牢里。
奇怪的是,罪并没定下来,连审问都没审问过,只是关着。其实他们当中但分有一个人想到他们真正被抓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近期的行为在客观上保了刘邓,干扰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写个检查,保证不再“保皇”了,至于什么打、砸、抢,杀了多少人那都不在话下。那不过是些牛鬼蛇神,死了还省粮食了呢。
只需如此一纸检查,就会马上得到自由。只可惜他们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点。既然如此冥顽不灵,死不觉悟,那就继续坐监,好好省过吧。
因为“在路线斗争这个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
好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威力无比,刘邓很快被打倒了。江青来到了市局看守所。她身穿一身儿自林副主席主持军委工作以后军队焕然一新的绿军装,手握红宝书,胸前佩戴着伟大舵手光芒四射的头像徽章,军帽下一副黑边儿眼睛儿后两眼儿笑成了一条缝儿。昨天在清华大学刚斗了王光美,这个跟刘少奇出国访问时出尽了风头儿的女人。尤其是在印尼,她竟然显得那样雍容华贵。想起这些她妒火中烧,今日可让老娘出了这口气。
“江阿姨,江阿姨来啦!”
“江阿姨好,江阿姨我们想念毛主席!”铁窗内伸出一双双年轻的手,争相握着文革的红色旗手。
此刻她笑容可掬,声音甜蜜地向小将们招手致意:“毛主席让我来看望你们!”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小将们个个儿热泪盈眶,情不自已。
“毛主席说,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就是好同志。你们还年轻,今后的道路还很长,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江青拿捏着腔调儿,摆弄着造型儿,以一个她设计的伟人姿态喊着。
小将们被释放了,因为已没有再关着他们的必要了。
为了彻底铲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全国的余党,肃清他们的余毒,把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火种撒遍全国。红卫兵们发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精神展开了全国性的大串联。一时间学生们全部都串起来了,去延安,那是革命的胜地;去井冈山,那是革命的摇篮;去南昌,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诞生地,“八一”起义的枪声就来自于这里;年轻人们迫切的希望了解并亲眼看一看革命先辈们诞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与千百万为革命牺牲了的烈士们地足迹。他们坐汽车,坐火车,乘轮船。更有的年轻人们发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精神,效仿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英雄气概长途跋涉,步行串联。他们背着背包儿,高举红旗,雄赳赳,气昂昂地把毛主席的指示“这次运动的方向,是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传遍全国各地。把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及其残渣余孽彻底肃清。让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火种撒遍神州,烧红全球。江青也带着她的喽罗们到处煽风点火儿,所到之处毫不讳言:“我就是来给你们点火儿的,要让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火在全国熊熊燃烧起来。”
这个愚蠢的女人,直到受到人民的审判时还喋喋不休地叫着:“我所作的一切都是遵照毛主席地指示去做的!”
她说的是实话,毛正是利用了她那喋喋不休、恬不知耻、敢喊善骂、招摇过市、不懂装懂、头脑简单、自以为是、蛋里挑骨、无中生有、见缝儿插针、爱出风头儿、乐此不疲的市井作风来把自己的宏伟意图传至民间,达到将甚嚣尘上的刘少奇置于死地之目的的。
实际上此时毛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是神经质的;是他的农民意识,帝王观念造成的;是他内心孤独,恐慌造成的。起因来自八大他投了自己那一票,正是这一票之差保住了他党主席的宝座。这一票是伟大的,因为他是个不甘做任何人下之人的人。如果没有这一票,一旦他落选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会革命,哪怕是再来一次国内战争;再把全国人民推入硝烟战火之中;再死伤千千万万个人;他也会在所不惜。他认为只有他才是唯一正确的,才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才是世界当之无愧的救世主。
虽然他以这一票之差当选了,保住了他的皇位。但他已从高层人物中,大多数儿中央委员们眼角眉梢间看到了人们对刘少奇的赞许。党、国主席不可一人兼任,这是党政分开的起码标志,他不得不举手赞成。因为这个国家成立时名曰“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唐、宋、元、明、清帝国了。
可刘的画像与他的画像并排高挂在天安门城楼儿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从不认真反省一下儿自己,为什么建国以来一系列方针政策均获失败,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也是未得其果反受其害。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甚至有所倒退(如果按时间发展规律是大倒退)。
刘少奇为什么能得到广大干部,党员,群众的拥护?他看不到是因为刘的主张于国于民有利,政策深得民心。他认为刘以一部“修养”哗众取宠,收买了人心。对此他早已怒不可遏,但又无从发泄。因为有些话是不能从他嘴里说出的。他必须要找一个能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心领神会,像他肚中蛔虫一样的人来替他说话。
他要斗,要把一切权力都斗回来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很善斗,也很会斗。他熟悉中国历史,尤其是自古的宫廷争斗史。早在他穷困潦倒于北平燕京大学为了糊口屈身做图书馆小馆员儿时他就热衷于此。闲来无事时阅读了大量历史书籍,且在这方面独具天资,心领神会,举一反三,为日后在共产党内不断的争斗中屡战不败,独领风骚打下深厚基础。
他所谓的“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中的“洋为中用”是根本不存在的。一开始倒是借助了一点儿马列学说,那只是为了出师有名。逐渐的就把它发展成“毛泽东思想”了。可这“古为今用”是他身体力行的,而且是运用自如,得心应手儿。他很会寻借口,找斜碴儿。想干什么还不直说,老是引经据典,文绉绉儿的绕个圈儿,先左拐右转地把人溜懵了才让你上道儿。
其实毛泽东并不爱江青。不只是江青,他谁都没真正爱过,他只爱他自己。江青所以能成为他的夫人着实要感谢那个年代和那个环境。出身在韶山冲身坐窑洞中的毛第一次在延安见到一个三十年代在上海小有名气的蓝平时一股刺激直冲心底,老吃山里红、柿子的人乍一吃葡、无花果会倍感仙滋,会有一段捧着不放、难分难舍的爱恋。在窑洞中抱个上海滩的美人儿足以刺激了,这才成就了这段姻缘。而江青也根本不爱毛,她不是不想爱,是爱不起来。他不解风情,在他面前撒不起娇来,你撒娇发嗲,他毫无反应。你撒泼打滚儿,他拂袖而去。他只会看书,研究权势。是虚荣心促使她必须爱他,即使是假爱也要爱。他是一个伟人,是中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只要她不与自己离婚,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夫人,高贵的皇后。自进了中南海后,二人见面越来越少。今儿毛在形势所迫中百般权衡下想到,她作为枪还是好使的。她有着诸多做枪的素质与先天条件,虽然她于政治一巧儿不通,但可扬其所长,避其之短。对的是我的,错了自己担。想到此他终于起用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江青的确是全心全意地,一丝不苟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执行着毛的意图。如果说有私心,有个人目的,无非是虚荣心加妒忌心。她想近风光要超过王光美,远尊贵赛过武则天。但毛闭关锁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毛又没给她以职位,自己连中央委员也不是。但她还是积极的行动起来,因为她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夹道欢迎,王妃般的礼遇。还可以发号施令,指挥于人,这感觉是刺激、美妙的。当她忘乎所以,越演越烈,茅房里扔炸弹——引起公粪(愤)时,毛只轻轻地一句话就摆脱了本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江青有野心,搞四人帮”。
所有的坏事,天大的罪恶,自有“四人帮”来担。我还是我,伟人毛泽东。
其实,是几千年的传统观念保护了他。刘邓们根本不曾想过推翻他取而代之。他们还在做忠臣,忠君是他们的原则。他们不过是为了国富民强献出自己的建议看法,只是他们进步了一些,实际了一点儿,顺应了民心,因此得到了人民的拥护爱戴。如果两会能够像美国两院一样那么毛早下台了,这诸多的运动灾难也不会有了。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很快占领了全国各地。大串联取得了丰硕成果,全国各地向北京学习。在这千载难逢的时刻,谁不想来北京玩儿玩儿到各大城市转转呢?坐火车,坐汽车,乘轮船都不要钱。只凭左臂上红袖章,就连吃饭住宿都是免费。这对那些偏远集镇县城的学生来说真是一个畅游神州的极好机会。他们中有大部分甭说来北京,就是省城也没去过。这下儿好了,汽车满,火车满,轮船也满。挤不下了也要上,从窗户上爬,从船舷上跳。谁敢阻拦?谁敢破坏革命的大串联?哪一个敢制止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我们“高山敢上,火海敢闯”,更不用说什么火车、轮船了。你看那汽车里邋外斜的在公路上挪;火车气喘吁吁的在铁轨上捯;轮船侧棱着膀子在水中泡;从保定、天津到北京来走路不比坐车慢。
学生们所到之处地方必须热情接待,吃住随便。于是乎,礼堂、食堂成了旅店,教室、办公室成了宾馆,有的甚至住进了医院。大街小巷,公园儿商店,大厦广场到处是红卫兵小将。吃饭时大笸箩大筐的往外抬着馒头,米饭,大盆大桶的猪肉粉条大白菜。不用人发,自己盛,自己拿,想吃多少吃多少。结果是遍地馒头米饭菜汤,苍蝇铺天盖地而来,蛆虫满地乱爬。一个大礼堂,教室或会议室就是一个大通铺。小将们无论男女睡觉时一个个儿和衣而卧,就地倒下。虱子、跳骚占据了北京,那时你身上没虱子、跳骚那就没参加过串联。这些小动物们也开了眼,千里迢迢畅游神州,睡在了伟大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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