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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11)
   

“快看快看,清华蒯大富,北师大谭厚兰大辩论!”

        “快来看,天派地派打起来啦!双方死伤无数!究竟谁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谁是资产阶级的保皇派?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不到八点,土鳖带着我和小辫儿刘已站在街头叫喊,小辫儿刘清脆的童音更是盖过我们俩一头,响彻在新街口儿大街。

        人们纷纷涌来,顿时把我们包围起来。土鳖脖子上挎着个军挎,嘴里喊着:“哎,两分钱一份儿,两分钱一份,别急,别急,交钱拿报,哎,您交钱拿报。”

        他一手撑着军挎,一手来回找着钱,原来他把本来是宣传性的小报儿当作商业性的报纸来卖。好在定价二分,人们急于想知道小辫儿刘喊的新闻也就不在乎这二分钱了。我飞快地递着人们报纸,眼看一车报纸卖了个精光。

        一个小时后,土鳖拍着沉甸甸的军挎笑得五官更紧地篡在了一块儿,对我们俩说:“今儿咱们下馆子足撮去。”

        我们骑上车穿过航空属街右转上了德内大街,前边儿就是刘海小学了,我对土鳖说:“咱把车还了吧!”

        “别借呀,咱以后用车的地儿还多着儿呢。”土鳖继续向前骑去。我摸着后背肿起的大包一想也好,这后背疼得我正不想走路呢,就没再坚持去还车。

        到了土鳖家,他把军挎里的钱往床上一折就趴那儿数了起来。半天了他才数清楚:“整整八十块零二分,你们俩在这儿等着,我上银行去换成整的一会儿就回来。”

  土鳖背起书包跑了。

        我对小辫儿刘说:“我得回家看看我弟弟去,有事儿你再去叫我。”

        “别走啊,一会儿土鳖回来还得分点儿钱给咱呢!你不要啦?”小辫儿刘眯着眼儿说。

        “不行我得回去!”我推开门儿向家中跑去。

        到家一看没人儿,门也没锁。我急忙到院儿里喊:“小沉,小沉!”

        “哎,我在小冬儿家玩儿呢!”小沉应着跑了回来。听到他的声儿我回到屋里,看看褥子底下那十块钱还在。小沉进屋就问:“你昨儿夜里都没回来,干吗去啦?”

        “噢,我们去北航领报纸去了,你几点睡的觉,害怕吗?”

        “害怕到没有,就是闷得慌。翻小人儿书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几点。”

        “你还没吃饭吧?”我向里屋走去,想看看还有没有馒头。

        “沈猛!”又是小辫儿刘。

        我开开门儿,小辫儿刘探头儿往里看看没进来。

  “走,大哥在外面儿等你呢!”说完扭头儿就走。我对小沉说:“我看看去马上就回来。”

        一出大门儿土鳖果然等在那里,一见我就拿出二十块钱说:“这是你的。”

        我正想这钱是要还是不要小辫儿刘说:“大哥给我十块,你比我多一倍呢,不少啦!”

        他以为我嫌少,替土鳖解释着,他哪里知道我是看这么多钱不敢接呢。

        “大哥说带咱撮饭去,下大馆子,走吧。”他从土鳖手里拿过那钱塞在我兜儿里拉着我就走。我想不能再把弟弟一个人儿放家了就说:“我不去。”

        “昨儿要不是你咱们就栽了。得,再给你十块。走,咱吃饭去,别不给大哥面儿。”土鳖又递给我十块,我推了回去说:“我根本没嫌少,只不过我不想让我弟弟一个人儿在家了。”

        他把那十块钱往我兜儿里一塞,按着我手说:“那行,吃饭你就甭去了。记着明儿上总部儿去有事儿。”

  我看着他们俩骑上车出了胡同口儿,心想这土鳖人还不错。

        到了家里把钱攒到一起。哦,四十块六毛三,这么多钱!看妈妈去,对!给妈妈买好多好多的吃得,还可以给小沉和我一人买身儿衣服。我对小沉说:“今儿咱俩到外边儿去吃饭,吃完饭看妈去。咱今儿能给妈买好多好吃的,还能给咱俩一人买身儿衣服。”

        “买衣服?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呀?”他瞪圆了眼问我。

        “你就甭问那么多了,又想长白头发呀?走,咱现在就走。早点儿去早点儿看妈。”他一听看妈妈去乐着就向外跑。

        “回来,先把脸洗干净,别让妈看你那么脏。”

    他吐了个舌头向脸盆架儿走去,又回过头儿来指着我说:“还说人家脏呢,照照镜子去,你比我还脏,衣服上都是嘎巴儿。哟,你这军装哪儿来的呀?”

        可不是嘛,甭照镜子,自己又打架,又熬夜,又没洗过肯定脏极了。我赶快打了一盆水对他说:“红卫兵组织发的---你先洗,你洗完我再洗。”

        他仔细地洗了后端起盆要去倒水,我说:“你放那儿甭管了,去找身儿干净点儿的衣服换上。”

        “哪儿有干净的呀?就这两身儿衣服,上次看妈时刚换的,没得换了。”他摊着两手说。

        “那就比比,看哪件儿干净点儿就穿哪件儿。”

        他点点头儿把衣服铺在床上认真地比了起来。我洗完后看他还没穿上就问他:“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啊,不想去啦?”

  他为难地说:“我比了半天也看不出来,都不干净,那件儿还破了,还是穿这件儿吧,起码没破呀。”

        我一看还真是,只好说:“行了,就穿这件儿吧。”

        那时的西单商场只有一层,靠西南边儿是一溜儿小吃店。里边儿什么小吃都有,真正的北京风味儿。我们俩看什么都想吃,买了一大堆,还一人要了一碗小豆儿粥。撑得我们腰儿都弯不下去了,才花了两块钱。从小吃店出来到了服装部,看着千篇一律的灰、蓝制服一想这没什么可挑的,随便买两件儿得了。

        那时的学生或者说年轻人能有军装的当然穿军装,没有的都是穿一身儿蓝。所谓的一身儿蓝就是蓝制服。不过布料儿质地不一样,有布的,有单面儿卡的,有双面儿卡的。双面儿卡是最好的,穿起来很挺实,显得有精神,当然也最贵。我问了问价钱,上衣七块八,裤子五块一,买一身儿就是十二块九毛钱。想了想觉得买就买好的,一咬牙,和弟弟一人一身儿,还好他那身儿十二块。一共差一毛花了二十五块。手里还有十三块七毛三。到了食品商场我问小沉:“你说咱们给妈买什么水果?”

        “香蕉,苹果,葡萄,梨,是好吃的就买。对了,你有那么多钱吗?”他有点儿担心。

        “你就说吧,今儿咱都能买。”我胸有成竹地说。

        我们挑了许多水果儿,售货员儿帮我们放在一个小荆条筐里上面儿还盖上一张粉红色的纸。她扎好后说:“一共四块三毛五。”

        我交了钱,让小沉抱着衣服我提拉着水果儿又到了糕点部。买了一盒萨其马,一盒自来红,一盒核桃酥,一盒鸡蛋糕一共花了六块二。不能买了,没办法拿了。幸亏那四盒点心售货员两盒儿一摞扎在了一起,不然就这些我也拿不了。

        我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提着点心匣子,兴高采烈地走向车站,小沉抱着衣服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我身后。我们坐九路无轨到西安门又倒十四路汽车到了北大医院。高高兴兴地向妈妈的病房跑去。

        快到病房时我又站住了,如果妈妈要问哪儿来这么多钱怎么说呢?小沉看我忽然站住不走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走了?”

        一想这是卖报纸分的钱怕什么呢?对,就说全是卖报纸分的钱。找好了理由我又兴奋地向妈妈的病房走去。

        一进去小沉刚要喊妈妈,我向他示意别喊,他一看妈妈正在睡午觉便踮起脚尖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细细地端详着妈妈。

        妈妈的气色好多了,也胖了一点儿,我心里有了几许安慰。悄悄地打开床头柜的门儿往里放吃的,可还是惊动了妈妈。小沉一看妈妈醒了,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手舞足蹈地说:“妈您看,我们给你买什么来啦。有苹果,鸭梨,葡萄,香蕉,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妈妈,这回你可有吃得啦,要不你一个人躺这儿多闷得慌啊?”

        小沉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给妈妈剥了一根儿香蕉递了过去。妈妈推开小沉坐了起来,疑惑地问我:“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你大姐,二姐回来了吗?”

        “姐姐一个也没回来,是他自己挣的,昨儿晚上他还去挣钱了呢,一夜都没回来,就我一人儿在家,我一点儿都没害怕,也没出去乱跑。我们还买新衣服了呢。”小沉抢着回答,指着衣服给妈妈看还没忘了夸他自己。

        “你说!你哪儿来的钱?”妈妈急得声音都发颤了。

       “我加入了红卫兵,天天去卖报纸分的。”我把一天改成了天天。

       “卖报纸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呢?卖什么报啊?”她还是不放心,不过声音缓和多了。

       “我们卖的是大学生办的报纸,他们是为了宣传,不要钱,连成本也不往回收,卖了钱都归我们自己。”我没说这报本身是发送的,让我们变成了收费的。

        “噢,是这样儿。”她心里安定了,“那也留着你们俩花呀,你们每天吃什么呢?”

        “吃大馒头,他每天都能拿回几个大馒头。我自己会热,有时我烤得焦焦的吃,这些日子天天都吃得饱饱的,没饿着过。”小沉又没完了。

        “拿馒头?上哪儿拿呀?”妈妈又不放心了。

        “噢,是这么回事儿,现在全国都在大串联,各地都有专为红卫兵准备的食物,不要钱。只要是有证件的红卫兵都可以随便吃,我是有证件的。”

        “是什么红卫兵能收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呢?”妈妈觉得不可思议。

        “您在医院不知道外面儿的事儿。现在这红卫兵分成好多派,那‘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说法儿遭到了大多数儿人的反对。出身不好的也有的红卫兵组织是要的,还发了我一件儿黄军装呢。凡是搞串联的红卫兵都随便吃-------”我耐心地加以发挥着,先把衣服说了省了她问了,就是没提我们司令是土鳖。

        “这得用多少粮食呀,幸亏不是困难时期了。”妈妈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光咱家门口儿十三中每天就不知抬出多少筐馒头多少桶菜呢!有些人不光吃,还到处儿乱扔,弄得到处儿都是咬过的馒头,吃剩的菜汤,脏着儿呢。”

        “这不是又成了五八年时吃大锅儿饭啦。本来吃一碗够了,非得再盛一碗,实在吃不了就扔。尽是撑病了的,既糟蹋了粮食又毁了人。唉!”妈妈叹着气。

        我想起五八年大跃进的情景。家家砸锅拆灶,家里是铁的东西全交给国家炼钢去了。全院儿就有几口大锅,吃集体食堂。那会儿,一到吃饭时间刘大妈,曹大马,冯大妈等院儿里的老娘们就拿着个大勺子,站在院儿里喊上了:“吃饭喽!”

        哗,全院儿的人都跑出来,每人儿手里拿着个大碗。全院儿十四家儿,有的一家儿就七八口儿,最少的也是四五口儿,黑压压的百十来口子人站在院儿里。一个个儿等着几个大妈给盛饭。饭没盛上时又说又闹,喧嚣一片,饭一盛好立刻鸦雀无声,个个儿甩开腮帮子一个劲儿的往嘴里扒拉,碗里还没吃干净就往地上一泼又去抢第二碗了。一次吃面条儿,石家的小平儿那么点儿小孩儿吃了一大碗面,后来上吐下泻疼得直打滚儿。没过两年又是三年困难时期,以前那一碗如今恨不得分三天吃,连碗底儿都舔的倍儿干净,根本不用刷了。白菜疙瘩、豆腐渣都抢着吃。

        想起这些再看看眼前心中泛起一种无从说起的不安。这社会一会儿这运动一会儿那高潮,生活也是三天有吃两天无粮。把人弄得都五迷三倒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怎么样。怪不得那喝醋的白胡子老头儿会存一棺材粮食呢,他是给饿怕了,吓的。

        “你想什么呢?”妈妈看我发呆奇怪地问我。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说点儿高兴的事儿让她也换换心情。想想说什么好呢?说老抗天天写文章、贴大字报、刷标语、和人家辩论、串联去了延安?不行,她会担心的。说三姐串联去广州找四哥去了?她也不会放心的。说胡二大爷,更不能说,她会伤心。对,说说文革的事儿吧。我向她讲起了现在的单位都分成两派,全说对方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自己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两派天天抢占广播室,抢会场主席台,抢麦克风------一天到晚无休止的辩论。双方争论不休,面红耳赤,说急了就打,用自制的钢管儿扎枪棍棒作武器,死伤了不少人。昨天三姐学校红旗公社还被对方扎死了一个人。得,说着说着又说起不高兴的,让她担心的事儿了,看着她的脸色渐渐阴下来我住了嘴。

        临走时妈妈说:“自古也没有过老百姓打老百姓的,这决不是好事儿。你不要去看热闹儿,更不能去参加。听见没有?”

        我连连点着头儿抱着衣裳和弟弟往外走,妈妈又叫弟弟说:“小沉,你把这吃得拿回去留着你慢慢吃吧!妈妈不需要,医院里吃得挺好。”

        “不,我不吃。我现在每天都有的吃,我不会吃您养病的吃得了。您多吃点儿,病好得快,好早些回家,我天天都盼着您回家呢!”小沉懂事儿了,他说得那么真切诚恳。是啊,妈妈,您快些好起来吧!

        武斗越演越烈,已完全代替了文斗,它已在全国展开。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开始了。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人们展开了决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又拿起了刀枪剑戟,棍棒锤叉,向着“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狠狠砸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高呼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个个儿正义在手,奋勇当先。当年日本侵略者如果赶上这阵势,抗战何用八年?八个月就能把小日本儿打得哭爹喊娘举手投降了。大学里的天、地派之间,中学里四三、四四派之间,工人中毛泽东主义和工总司之间,财贸战线上红尖兵与红联造之间,体育界的革联、革战之间以及全国各地各条战线的两派之间都为了自己的“毛主席革命路线”而向逆我者挥起刀枪。必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当时武斗最厉害的几个地区是湖北的武汉,四川的成都、重庆,浙江的温州地区,河北的保定、石家庄、太原。这些地方已经动用了步枪手枪,甚至机关枪手榴弹,而且背后都有军方的支持。像保定地区就有“三十八军”与“河北军区”各支持的两派,两派的群众都有枪。

        六七年底,六八年初时我大姐因病住进“保专医院”无人照应,妈妈让我到保定去照顾大姐,那时我已十四岁了。

        一天,我在保专医院门口儿买花生。跑过十来个年轻人趴在了路边儿的排水沟里。小贩们忽然都推起小车儿,背起装着花生瓜子儿等吃食的麻袋纷纷四散奔逃。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跑不动,慌忙之中看到有个卸了马的大车停在路边儿,便一头扎在了大车底下。头钻进去了,屁股却厥着露在车外。我正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儿,只见对面儿驶来几辆车。第一辆是广播车,高音喇叭里高呼着口号儿,不停的广播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第二辆是个大卡车,驾驶室上面架着一挺机关枪,两边儿还有五六个背着子弹带,挎着冲锋枪的人。第三辆也是卡车,车上四周围着十几个拿着手枪的人,中间有三个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打” !只见趴在排水沟里的十来个人窜了出来,手中的枪齐向车上的人开了火儿。还有两个人扔出了手榴弹,一个恰恰扔在了驾驶室上,“轰”的一声巨响把那挺机关枪炸得飞上了天,机枪手面目全非地倒在血泊里,还有两三个人倒在了车斗儿上。另一颗手榴弹打到车邦弹到了马路上,冒着青烟儿吱溜溜地在地上打转儿,车上的人吓得全趴在车厢里。那手榴弹转了一会儿停下了,烟也灭了,是个臭弹。那十来个人冲向第三辆车,原来他们要救那三个被绑着的人。他们的动作慢了,第二辆车上的人手中的冲锋枪响了,火舌向他们扫来,立刻躺下了两个人,那七八个一看不妙转身跑进了保专医院。其中一个还是一瘸一拐地跑的。车上的人翻身下了车追进了医院。他们挨着屋子搜查着,那几个人还算聪明,他们没有停在医院内,而是穿院而过,翻过后墙消失在茫茫的野地里。那一瘸一拐受了伤的爬墙很费力,刚一爬上墙时已被追兵发现,嗒嗒嗒嗒嗒一梭子冲锋枪子弹钻进了他的后背,他叫都没叫出来就一头栽了下去,鲜血顺着墙头儿流了下来。追兵门翻上墙头儿看逃跑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着墙下的尸体啐了口唾沫从墙上跳下来,悻悻地往回走来。那开枪打死伤者的人挎着冲锋枪双眼充满血丝,一脸杀气,操着保定话说“俺们三十八军的还怕你们河北军区的不行------”雄赳赳的走在最前面。他从医院里拿了几条白床单来到第二辆车上将那个机枪手用白布盖上和另一个人把那死尸抬进医院,问一个护士太平间在哪儿。护士看白单子渗出了血问道:“这是咋咧?”

        他不耐烦地说:“娘儿们儿家的瞎问个啥呀,死了呗,咋咧。”说着将尸体放进太平间,出来时对那护士说:“别动啊,俺们还要回来开追悼会嗫。这是俺们战友。外边儿马路上那俩和后墙外边儿那个不准放这个地点儿,那三个是河北军区喋(的)。”

        他们爬上汽车开走了,一路上放着国际歌儿。医院门前躺着两具尸体,到处是血,空气中还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儿,血腥气。那把头扎进大车底下的老太太早已趴在了地上,裤裆湿得贴在了屁股上。鸡蛋筐翻在一边儿,满地是碎鸡蛋。

        我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没有害怕,甚至连躲都没躲。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这真是一场触及了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是真正的人民战争。人民打人民,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实在想不通。

        这时的保定雷炸枪响已习以为常,就连学校的四角儿都修筑了水泥碉堡。在街上行走经常能碰上仨一群儿,俩一火儿背着枪的人。有一次我还被一伙背着枪的人拦住盘问。他们都不大,最多是六七六八届的初中生。他们问我是哪派的,我说是从北京来看我姐姐的。其中一个人说:“俺看他也不像是保定府儿喋,像是北京喋。”

        “北京武斗厉害不?”另一个人问。

        “也挺厉害的,我三姐学校还扎死了一个呢,是用钢管儿扎枪扎死的。不过不像你们有枪,手榴弹。”我看着他们手中的枪说。

        医院里也尽是武斗中负伤住院的,我大姐病房旁那屋里就有两个武斗伤了的农民小伙子。一个大腿上俩窟窿,里侧是子弹进口外侧是子弹出口儿。他每天都喝生鸡蛋,说这样儿能很快恢复身体。另一个人少了一个手指头,其它的像麻花似的拧在一起。这是在研制地雷时炸的。那会儿医院病房不分男女,一张床挨着一张床,陪住的人能有张椅子坐就不错了。

        我基本是站着陪大姐的,晚上实在困得不行了就侧身躺在大姐身边儿睡会儿。这可得有技术,技术不高就掉地下了。

        一天病房里又挤进一张小木床儿,说是床实际上是俩凳子中间儿架一块板儿。住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他只有一只胳膊,另一只剩有一寸多长包着纱布。这小孩儿黑得像泥鳅,但皮肤很亮,脑袋圆圆的,小鼻子小眼儿,还总是笑着。张嘴一口保定腔儿,挺好玩儿的。他一想拿点儿什么东西时总是右边儿那小骨碌先动一下儿,然后一愣,左手摸摸头顶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在责怪自己又忘了早没右手了,这才想起用左手。我一直没问过他胳膊是怎么断的,心想可能是武斗时看热闹儿伤的,这小孩儿真倒霉。

        有一天他问我:“北京动物园儿的大老虎有人儿喂不?”我说:“当然有人喂啦,天天都喂很多肉。”

        他听后喃喃地说:“还是北京好呗,老虎不呢(读ne饿),俺要是生在北京敢情好咧。”

        这天我才知道他胳膊是被老虎咬的。

        他家住保定郊区,是农民。他每天要和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到市里来掏泔水喂猪,来回都经过保定动物园儿。说是动物园儿,其实里边儿没几种动物。有点儿吸引力的就是里边儿那几只猴子和一只老虎。因为没钱买门票所以他们哥儿俩从来没进去过。前几天他们又从那儿过时看到大门关着,可是有好多人从门边儿上的破篱笆洞里钻了进去。原来动物园儿因武斗没人儿管理了,关了门儿。小哥儿俩把泔水车往门儿外一扔钻了进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真的猴子和老虎。这不是画儿上的,是真的。他们看够了猴子又来看老虎。嚯,这老虎个儿真大,卧在笼子边儿上那么长。看着看着他们发现这老虎总是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就使劲儿冲老虎嚷。这老虎像没听见一样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不高兴了。画儿里的老虎都是张牙舞爪的,怎么这老虎这么蔫儿啊?他们哪儿知道是因为饲养员都去革命了没人儿喂动物了,这老虎是给饿蔫儿了。小哥儿俩翻过围栏,走近老虎笼,老虎还是不动。再近点儿,还没反应。哥哥伸手摸了一下儿老虎屁股赶紧缩了回来。嘿,没事儿。老虎很乖,它让摸。看到哥哥的举动他把双手伸进老虎笼儿里抓住了老虎尾巴用力向外啦。嗖,老虎一个转身把他的双臂带进了笼子里,咔嚓一下儿把他的右臂一口咬下。他啊的一声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哥哥吓得瘫在了他的身边儿。幸亏一旁还有钻进的游人将他送进了医院,可那只胳膊早已进了老虎的肚儿中。刚刚八九岁的他从此成了独臂人。

        说完了这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他还冲我笑笑,然后惋惜地说:“还是北京好,北京啥都好,俺要是生在北京多得(读Dei好)耶。”

        他眼中流露着既羡慕我,又惋惜自己的目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北京看得这么好。北京真的这么好吗?我问自己。

        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毛主席又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指示,学校开学了。这时我家已不住在铜铁厂了,自然我也离开了刘海小学。

        那是六七年秋天,一天我二姐回来了。她此时已不在北京女排,而是到了北京体育学院进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她是怎么办成的,把我家搬到了海淀区文慧北园二十号。

        这是一个大杂院儿,由东南西北四排房合成的中间还一排北房的,除了房子院儿里几乎没有空地儿的大杂院儿。共有二十二户人家儿,其中我家算是居住最多房屋的一家儿。两间半低矮潮湿的北房,是和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家儿对换的。从此我告别了那我出生,伴随我长到十四岁的,我十分熟悉可亲的三间大北房;告别了我常常攀延的硕果累累的七棵枣树;告别了那记述着我童年的欢乐、凄凉、迷茫、徘徊的大院儿;告别了那曾让我和小朋友们当作足球场的狭长的铜铁厂胡同;告别了奠定我一生语文基础的刘海小学。这也是我真正在一生当中踏踏实实努力认真学习的仅有的学历,小学五年。

        当三轮车载着我和家里那点儿可怜破旧的家具离开时,我是恋恋不舍的。再见了,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

        二姐说:“妈妈快出院了,我们换个新的环境,妈妈的心情会好一些。”

        既然是对妈妈有利的,我和小沉都高兴地帮着二姐整理新居。在二姐的安排设计下,这新的居住地也还不错,起码很干净整洁。全部忙乎完后我们心里还挺满意的。二姐看着前后窗户说:“再把这儿挂上新窗帘儿就更好看了。小猛你去上对面儿商店买点儿薄的浅花儿布。我再把屋里擦一遍,你买回来后我做几个窗帘儿。”

        我向商店跑去。很近,就在我家院儿对面儿。刚要进店门儿,迎面儿过来一个罗圈儿腿,乍着俩肩膀儿的孩子。看样子也就比我大一两岁,人挺白,眼睛也挺大,可就是不让人觉得好看。可能是他那总是向上翻着下雨能接水的俩个大鼻孔吧,要不就是他那一副无赖像儿,总之给人感觉不舒服。

        他成心用肩膀儿撞了我一下儿,说:“孙子,犯什么照(看)。刚搬来就像犯葛(乍刺)呀?”

        我看看他又去开商店门儿。他跨过一步挡在我面前:“我操你妈逼的,你丫还不份儿---哎哟!”

        我从小长这么大,没让人指着鼻子骂过我,更甭说骂我妈了,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还没骂完,左脸上已挨了我重重的一拳,跟着一脚踢在了他小肚子上。

        他倒在地上,手捂着肚子嘴还不老实,不知是他习惯了骂人还是真不怕打,一大串儿脏字儿又吐了出来。我本来已要走了,听到他还骂不绝口,而且更难听了。我怒不可遏地蹿了过去,挥动双拳劈头盖脸地没命打去。他满脸是包,鼻子淌血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只顾哼哼,再也不骂了。

        我站起来说:“记住,以后想找碴儿打架就打架,别骂人妈。以后你再敢骂我妈,我饶不了你。”

        “哈,二狗逼,这回你丫栽了吧。你以为新搬来的好挤兑(欺负)呀?这回傻逼了吧!”看热闹儿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瘦瘦的跟猴儿似的孩子说。

        “白毛儿国子,你丫真不仗义,咱从小一块儿长大,人不亲土还亲呢。看我吃亏了也不帮忙儿,还他妈幸灾乐祸。”

        我知道了,这翻鼻孔儿的叫二狗逼,这瘦猴儿叫白毛儿国子。这时我看到这白毛国子前额偏左有一撮儿白毛儿,左眉毛也是白的。心说还真有白眉毛的人,怪不得七侠五义中的徐良人称“白毛儿老西儿”徐良呢。

        “哥们儿,你刚搬来的吧?咱交个朋友,我叫国子,他们都叫我白毛儿国子。我跟二狗逼可不是一路的,丫他妈是个土鳖,就会在家门口儿晃,欺生得厉害。我看你玩儿得不错,一看你这身儿打扮就够玩儿的。这一身儿蓝双面儿卡够精神。”

        他也穿着一身儿新蓝衣服。这在当时是所谓“玩主”的象征,他把我也当玩主了。这时的我已对流氓不抱成见了,我不管是什么人,就看他和我合得来合不来。我觉得他没坏意就对他说:“今儿我没时间,家里还等着我呢,以后再说吧。”

        从商店出来拿着布往家走,快到家门口儿时听到后边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嗖”的不知是什么兵器带着风声向我脑后砸来。我猛然侧头儿转身,“啪”一个比碗还大的生铁勺子擦着我大拇指砸在了地上。这勺儿把儿比铁锹把儿还长,二狗逼嘴里喊着:“我花(打破)了你丫的!”

        没想到愣是没砸着,他“啊呀”一声扔了铁勺子就跑,钻进了商店后边儿的胡同里。原来二狗逼不服气,加上白毛儿国子一奚落,他恼羞成怒,回家一看他爸掏粪的大勺子立在墙根儿就抄起找我报仇来了。

        看他钻进了胡同儿,我没去追他。其实他打着我了,刚进屋一会儿我就觉得左手大拇指灼热涨疼,一看整个儿指甲盖儿黑紫,几天后指甲盖儿脱落了,露着鲜肉儿,很久才长好新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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