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巴西餐馆打工 唐 夫 在巴西圣保罗的中餐馆里,那是我第一次打工。 作为中国人,不熟悉灶台的才是凤毛麟角,毕竟这是我们的国粹之最。当然,真的投入这门学问,亲身研究菜谱系列,与锅盘碗盏终日周旋,为此营生,那感觉又迥然不同,不但丝毫马虎不得,还有妙趣横生的境界。弄精这门学问,上与王公贵族摩肩接踵,中和家人亲友天伦之乐,下对市民乞丐谈笑风生。说穿了,还不是油盐酱醋刀功火候的几何几不合罢了。 看杨老板炒菜,真是动人: 小小一个灶台,被他当了舞台。只见他围裙一绕,袖腕半卷,躬身,平步,目光炯炯,手足协调,时而进身,时而退步,时而略等,时而疾速;侧看火候,横扫餐具,上闻气味,下点飘勺,不但声色具全,而且神态轩昂。那各类菜系按部就班,所有碗碟此起彼伏,真好个利索的中餐大厨。 他把那姜、葱、蒜、椒、盐、糖、七色五味,依序排列;将猪,鸡,鱼,牛,羊,虾肉弄成形状万千,大小各异,配菜按比例,持具有方寸。一间不大的厨房,两个灶孔的火焰,汁汤翻滚,油钵清亮。眼看那瞬间:锅底微红欲亮,青烟漫延起舞。他右手一勺油下,左手一盘菜起,劈里啪啦声响惊雷,上下翻滚锅漩万壑,火苗似一股金龙奋然跃起,虎虎昂首,吞吐妖魔;满室里万道霞光照人,红颜欣面,四肢六和,五色七彩,把那跳跃锅里的菜肴,象升腾起舞的杂技演员,排列成序,错落起降,一会回旋,一会迭升,一会团转,一会覆盖。 此时此刻,那瞬那间,整个厨房便是乐池,杨老板活脱脱的是个演奏交响乐团的大师,他挥舞自如,节奏动人;又似指挥百万雄师的将军,在沙盘上排列阵势,指点江山,麾伐自如。那热气腾腾的菜肴,象洒豆成兵,铿锵吼雷,霎时间:冲撞拼杀,交错阵营,云来雾去,五彩缤纷,腾蛟起凤,喷喷声,嘶嘶声,唰唰声,爆爆声,微若虫鸣,裂作火药,叮叮铛铛,弦拉鼓动,声声悦耳,丝丝入扣,跳进盘里,意气盈室,温馨满怀。色、有的是色,味、尽的是味,香、闻的是香,令人味觉如电,口舌响雷。 我呆呆的看着他精干的身形,敏锐的头脑,一个热衷于体育的学者,一个偷渡天涯的游子,一个小型餐馆的老板,他应该是奥林匹克的健将,他又是逢凶化吉的福星,他能知天乐命,运筹帷幄,绝处逢生,无论在那里,便有他生存和发展的本领和能力。 啊!中国人,华人,同胞,为什么你就能数千年一脉,八万里奔波,文化不绝,基因不改?有竹竿似的柔性,有松柏般的苍劲,有弹簧的凌辱,有卵石的圆滑,任凭摧残扼杀,任凭愚弄误导,任凭抽筋剥骨,任凭驱使沉沦,靠的是这点能伸能屈的意志,故国动乱,海外生存,管他魔鬼去来,神仙隐现,穷、就穷个独善其身;达、则达来涂金抹粉(而非兼济天下)。仅有这点刀功火候,将智慧,能力,心胸,壮志挥撒淋漓尽致。说来这餐食,小可口舌,大致为命,人类无不奈此唯此唯大,生灵莫不识为根本。你就能把那一勺一匙一碗一筷,弄得鬼斧神工,造化天地,念天地之悠悠而空前绝后,令人赞不绝口,声誉世界,无以敌手。 命运让我们相识在巴西小城角落,一席天地,八方足迹,谈笑间,各自烟雨生平,在平淡中熬练出人生的意味。人生是多么奇特的风尘种子呀!无论吹到哪里都可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与此同时,我又暗暗自愧,仅有两手空空,一囊饭袋,比较杨老板,我是那么的渺小和无能。卢梭曾经当仆人,他还能在伯爵家里出语惊人,让主人不似小看,而今我做丘二实为侥幸运气,到处碰壁之后,寄人篱下,还当鱼跃龙门,我没有丝毫海外求生的本领,俗话说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这差异让我不得不承认我连仆人的资格都不够,还能红吗?无耻倒说不得,厚颜却实在是恰如其分。一种自卑和内愧的心态油然而生,平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原来是很弱智的。 这时的厅堂里来了多少顾客,我们绝然不知,只见杨太太胖胖的身影进进出出,唯闻足步,不说片语,与她的丈夫配合默契。偶尔一个巴西姑娘也递进菜单,随即返回消逝,那可能是聘用的干钟点工学生,老何在傍接应杨老板呼唤,更多的是专心致志,听他偶尔解说炒法要领,以及当地人的口味习惯,要辣的就不能燥,要清淡的就得配以酸甜。老何点头微微,虔诚若信徒聆听教主圣谕。我在一边弯腰埋头,专干洗刷炒过之后有底垢的油锅,水龙头旁是中等大的七八个干净锅迭起,他炒用一次就往洗池一扔,闷声的咣镗一声,就象似催促我赶紧动手的号声,完毕后立即放在他那习惯使用的手边。 从那以后,我到过无数的中餐馆,再没有见到哪个厨师立即换锅的动作,都是随手洗刷靠近的水槽,一锅尽用。可能是杨老板的灶台环境条件受到局限,小得来无法修流水槽,他才这么应急办理。这时厨房里我们三人手舞足蹈,厨房外两个女人往来穿梭,稀里哗啦的炒菜声,完全掩盖了厅堂里觥筹交错的餐饮声,还许是从厨房到外室有段狭窄的过道,起到隔音的效果,不然,让客人听见我们激烈的喧嚣,大慨不会悦耳。 时间流逝飞快,渐渐的天色黑下来,几个钟头一晃就过去,精力集中在紧张忘我的气氛中是没有任何感觉。大约到晚上十点以后,大家才空下来,厅堂里已经宁静无人,桌子上倒扣着椅子,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那微微的灯光下,闪烁着棕红色调的中餐馆特征,一种虎虎的生气充满室内。地面已经扫净,那巴西女郎怎么不见,该不是穆斯林或者犹太人?对猪肉是格外保持距离,南美大慨还没有这样的教徒,或者有什么事需要离去,连晚饭也顾不得与我们共餐,一张圆桌上已经摆好几碟简单饭菜,我们四人匆匆吃罢,立即收拾厨房,该放冰箱的,该加盖的,该清扫的,见啥做啥,你去我来,争先恐后,杨老板将炒过菜的油一大钵倾倒在锅里烧热,将一些去掉最外层的洋葱皮扔进去,嚓嚓嘶嘶的响声伴随一阵泡沫浮动,渐渐洋葱越来越萎缩干枯,而浊油已见清亮如新。他边干边说:“这是每天结束餐务之后,必须清洁炒油的活,不这样,油里的异腥味不能清除,再用就会得罪顾客,自毁生路。再说,也是节省原料的办法,扔了可惜。”约半小时之后,他用一个大漏勺从油锅里将所有已经炸焦的洋葱皮捞起,洋葱可以去腥味,洁净用过的油料,我倒是第一次见闻,很久以后我在美国中餐馆里打工,却见炒菜之后的废油是装在桶里,堆积角落,再由回收公司拿走,也许南美油料费用没有美国便宜,也许根本没有这样的回收公司。 作为华人,能省当然要物尽其用。 作为华人,我又觉得自己是废物。
长篇回忆录“横穿南美”片段 2006-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