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弟刚搬到我们那里那会儿家里养有三五条金鱼。他以前住在市里时仿佛是买鱼虫喂那些鱼的。搬去我们那里后无需买鱼虫,我们宿舍后面是大片的绿色田野,田野边上有小河。河里小鱼小虾黄鳝泥鳅无所不有。河边泥土的小洞里还有螃蟹。鱼虫自然更不在话下。骁弟去那小河里网了鱼虫回家喂金鱼。那些金鱼看见鱼缸里突然从天而降许多斑斑点点的黑色小鱼虫,摆动鱼尾争先恐后吃得不亦乐乎。可是不知道是食物中毒还是水土不服,吃了鱼虫后那几条鱼忽然死样怪气翻了白肚皮。骁弟手忙脚乱赶紧将那些鱼虫清除出鱼缸,然而为时已晚,没两天那几条鱼就先后死掉了。骁弟大概很悲伤,决定要给死去的金鱼开个追悼会。他把几条死鱼包在报纸里,带着我们三四个跟着他玩的小屁孩跑到宿舍院子的泥地里,跪在地上挖个小坑,将死鱼埋在里面,插上一块小木牌,让我们跟他一起给下葬的死鱼儿三鞠躬,又致悼词似地说那些金鱼死的比泰山还重,会永垂不朽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骁弟那时常带我去F大学游泳池游泳,他妈妈在那里卖游泳票,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常泳池开放之前就进去游。他教我游泳,方法简单而实用,将我直接领到深水区域,出其不意抱起扔进水里,他自己也跳入水中,当我在水中呛了几口水,正张牙舞爪在水里胡乱挣扎时,他潜入水中向我伸出“上帝之手”,将我托出水面,一面叫我随意扒拉着游向池边,一面在边上保护我。当我沉入水中时他便托我一把,当我无力再游时他便从后面推我一把。如此方法,只两三天,我竟然就学会了游泳。 读中学后,骁弟一度喜欢看小说。父亲书架上有许多《收获》杂志,他常拿去读。他读了小说便来给我讲故事,夏天跑到我家往凉席上一躺,一面让我帮他挤出肩上背上小粉刺里的白色脂肪,一面讲故事。有一回他搞到一本《说岳全传》,读了兴奋莫名,跑来说与我听。说牛皋撞见金兀术,大喊一声“要要要”,上去挥锏就打云云。我那时恰巧知道那字应该是“耍”而非“要”,便嘲笑他的“要要要”。他无所谓,说反正都是一回事。骁弟去学农,回来后告诉我趣闻,说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农民打架,他与他的朋友背靠背协同作战,对方四五个人占不到他们半点便宜云云。他说的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使我也颇受感染,对他十分佩服。 骁弟敏捷灵活,打架身手不凡。他有一桩事迹当时在邻居里传为美谈。那时我们宿舍外面的国权路上有许多野孩子,经常寻衅欺负宿舍里的孩子。宿舍里的孩子多是教师子弟,胆小不擅打架,看到那些野孩子胆怯害怕,以至于屁大的野孩子都敢撵着高出一头的宿舍里的孩子追打。那情景好像麋鹿被个头小许多的豺狼鬣狗之类的食肉动物追猎,只有夹紧屁股拼命落荒而逃的份儿。但那些野孩子知道骁弟厉害,并不惹他。国权路上有一家姓杨的,兄弟三人,那家父亲没人见过,据说是劳改犯,还有说被枪毙了。兄弟三人里的老幺较小,老大老二都是十七八岁的愣头青,打架十分野蛮。尤其老二,打架时菜刀铁锹,操到什么使什么。那老二经常赤膊在外面晃来晃去,以挑衅目光瞪视来往行人,他身上肌肉十分发达,气势袭人,我们在国权路上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眼睛不敢与之对视。就是这个杨老二,有一天与骁弟正面相撞,打了起来。 那天的大致情形是这样的:骁弟与一个中学同学勾肩搭背从学校回家,快到宿舍门口时,杨老二迎面走来,与骁弟错肩而过时,故意用肩膀猛撞骁弟。骁弟站下回头看时,那杨老二也正回头瞪视小弟。见骁弟目光不回避,便摇晃着肩膀走回来揍骁弟。骁弟见他走回来,转身等着。杨老二走到骁弟跟前挥手便打,被小弟闪过,在接下来的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骁弟疾风暴雨般地在对方脸上打了十几拳,杨老二叫唤着双手捂脸半转过身去,骁弟乘势上去一个大背包将其摔倒在地。这时国权路上另两个半大小子赶紧上来劝架,阻止骁弟再打。骁弟的同学也就驴下坡将骁弟拉回了宿舍。 骁弟痛揍杨老二的事迹很快在邻居里广为流传,连大人们也津津乐道犹如说鲁提辖怒打镇关西的故事一般。但后来骁弟还是遭了那个杨老二的报复和暗算,有一回在国权路上行走时,杨老二从身后用一根带钉子的“狼牙棍”突然袭击,使骁弟吃了大亏。那天骁弟爸爸下班回家看到儿子身上开口红肿的条条伤痕,怒发冲冠,一个人就要跑去找杨老二理论,被骁弟妈妈和众邻居苦苦拦住,说与那种亡命徒一般见识必然要吃眼前亏云云。 骁弟中学快毕业时,已不怎么同我们玩。他变得喜欢听大人们聊天。父亲从前的战友或老同学来家里玩时,骁弟常会跑去我家拿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听他们海阔天空地侃大山。有时听的来劲,他妈妈叫他回去吃饭他都不去。 中学毕业后,骁弟去上海近郊的宝山县罗南公社插队落户。一去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剃了个光头,带了几十斤新大米回家。在家待一两天就又走了。那时侯插队落户前途暗淡,没有门路要调回城市机会渺茫。然而骁弟仅仅一年居然凭自己的表现被上调到位于宝山县的上海滑翔学校工作。他家里十分兴奋高兴,邻居们也都说他了不起。他后来又调去了宝山钢铁厂工作。 78年高考恢复,我们那里宿舍里符合条件的孩子都去参加高考。当时大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以为录取机会不会太高。骁弟连考试都没参加。不料发榜之后,几乎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考上了。从前与骁弟一起玩的同学考上了复旦等名校,那件事使得骁弟家里有些失落,骁弟本人也未必不觉得无趣。我们家那时已经搬去其他宿舍居住,那之后骁弟的消息就不怎么听到了。 八十年代后期我去了日本,大约九二年回上海探亲时候听母亲说起骁弟,说他结婚又离婚了,他老婆与他离婚后跑去南非做生意,说是死在南非了,好像是被杀的。留下一个小孩由骁弟妈妈带着云云。那是许多年来我听到的有关骁弟的最后的信息。 去年从前的老邻居告诉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宿舍里的当年的孩子们建了一个微信群,挺热闹的,将我也拉进了那个群。我在那个群里隔三差五贴出的各种各样的相片里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尽管都是大叔大婶的脸,从那些脸上却依然能够还原出多年前年少时候的晴涩模样。唯独没有在那里面看到骁弟,我向群里打听骁弟,有人告诉我骁弟依然住在F大学的某个宿舍的老房子里,每日喝酒,不与人来往。我听了想起母亲之前说的他老婆孩子的事情,觉得有些黯然无趣,颇为骁弟可惜。我又问起那个当前堵着骁弟家门叫嚷“上海瘪三滚出去”的二饼干的近况,他们告诉我说二饼干现在宝山区人民法院工作,已经是法院院长还是审判长之类的了。我听了颇感慨,觉得人生如戏,不到落幕,结局难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