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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
   

理发,也叫剃头,两者一回事,总之就是剪头发。不过理发听着似乎文雅些,感觉有点儿文化气息;剃头则比较直截了当。就好像同样是说那件传宗接代的事儿,说同房听着比较含蓄,说做爱就稍显直露,而至于说“FUCK”,就未免太粗俗,太没有文化教养了。

上海人通常管“理发”叫“剃头”的;理发店叫剃头店;理发师叫剃头匠,尊敬一点的叫剃头师傅。我印象中上海话里好像没有“理发”这一说的,至少没听人用上海话把剪头发叫做理发过(刻意较劲儿的不算)。

但从前在我们家住的那一片宿舍院子里,大人们都是说理发的。因为虽然是在上海,但那里的大人们多来自外地各省市,不会说上海话。那里通行的是并不字正腔圆,夹带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小孩子们的普通话倒是比较整齐划一,扬弃了各自家里大人们的不同方言腔调,但说话舌头不会打卷儿,仍然远达不到“字正腔圆”的境界。比较有趣的现象是,小孩子们虽然说的是普通话,却随上海话习惯,说剃头而非理发,倘若有谁说理发而非剃头,倒显得有点一本正经似的。

 

我儿时是十分讨厌剃头或理发的。主要原因是怕难看。剃完头后除了头顶剩下一层硬喳喳的短发外,后脑勺及左右两侧青白色的头皮暴露无遗,两只耳朵支楞起来,忽然成了一对招风耳。那形象让我羞于见人,感觉好像没穿裤子似的。

新剃头醒目招眼,到学校去时也麻烦,很容易成为大家戏谑取笑的目标,有的大孩子还会勾起中指,用指关节敲西瓜似地在那青头皮上出其不意“笃”地敲一下,说是新剃头要吃一记“毛栗子”。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待遇,所以不喜欢新剃头在小孩子里是一种普遍现象。

可是大人们的意见不一样,仿佛总与小孩子的头发过不去。比如我父母就很热心于我的理发问题。好不容易盼到春风吹又生,青白色头皮终于被黑发覆盖,招风耳朵也开始夹紧尾巴做人时,父母便会在耳边絮叨:头发长了,该理发了。我抗议说:刚剃了不久,怎么又要剃了。那样或许可以拖延几天。可是不久就有最后通牒,说道:太长了,太邋遢了,赶快去理发。于是只好去剃头,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

我们那时剃头通常是去宿舍外面马路上的红星理发店。父亲带我们兄弟去到那里,店里有个短脖子秃顶大脑瓜的老侯既是剃头师傅,也是店里的老板。老侯从后脑勺看有点像列宁。他双手展开一个白围裙将坐在剃头椅子里的本人包裹于其中,在脖子处狠命地扎紧,说是那样碎头发不会落入脖子里,可我觉得他要勒死我,就像特务马小飞要勒死铁道卫士高科长一样。剃头时,父亲会在边上嘱咐老侯说:理短点,要不一会儿又长了。那话听着让我绝望。老侯用个号称小飞机的电剃刀嗡嗡嗡剃羊毛似地在我脑袋上纵横驰骋,眼看着镜子里剃刀过处黑发纷纷降落,青白色头皮露出,瞬间镜子里那颗脑袋就小了一圈,看着陌生,好像不再是自己。剃完头,父亲付钱给老侯,老侯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我一边看着剃头椅子旁边地上残花败絮般散落的黑发,一边不禁很想在老侯那张胖脸上揍一胖拳。

然而后来我们不再去红星理发店了。父亲和母亲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买了一把剃头推子和剪刀回家,从此我们兄弟的头由父亲打理,父亲的头由母亲打理了。最初成为父亲试验田的是我的头,尽管我再三叮咛要他手下留情,不要“赶尽杀绝”,可他一边“晓得了,晓得了”地答应着,一边却几乎给我剃成了光头。其实,父亲倒也并非故意与我项上人头为敌,只是初次上手,剃刀欺生不听使唤;他“手起刀落”剃刀犁过之处,我头上就出现一道道坑坑洼洼的梯田了。父亲一看苗头不对,赶忙修修补补亡羊补牢,结果越修越短,把我变成了一个小和尚。父亲在我头上没完没了来回修补时,我已感觉不对,不停催问他:还没完呀?!他嘴上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手却依然忙个不停。好容易等他折腾完毕,我赶紧跳起身来去看镜子。一看,立马崩溃,禁不住气急败坏哭了出来。母亲说:哭啥啦,我看蛮好看的嘛。但父亲看我整日闷闷不乐,终究还是有些内疚,晚上于心不忍坐到我的床边说:这次是爸爸不好,理太短了。但爸爸也不是故意的啊。哪里会有爸爸要自己儿子不好看的呢?那次剃头的结果,是我无奈接受父亲找出的一顶黄绿色的假军帽,每次去学校时戴上,戴了总有一两星期之久。

读中学后,父亲不再给我们理发,我们兄弟自己互相剃头。我们力求达到看不出新剃头的效果,头发留得比较长。父亲说:你们那个叫理发呀,像没理过一样。我们说:要的就是这效果。

八十年代初起,长发时兴,我们兄弟也都留了长发。二弟因为头发长还曾经遇到过一次麻烦。那时社会上开始反对“精神污染”,二弟正在读大学,学校里的辅导员说长发就是精神污染,限令班里头发过耳的学生必须剪发,否则不得进入教室。二弟不服,与之理论,脱口而出道:毛泽东同志长发过耳,造福人民非浅;蒋介石头上寸草不生,祸害人民显而易见。你凭什么说长发是精神污染。班里同学拍手齐声叫好。辅导员被噎得张口无言。但结果二弟还是被迫剪了头发,辅导员还是找到了理由,振振有词地说:你又不是毛泽东!

87年我去日本时,带了理发推子和剪刀,从此开始对着镜子自剪头发。最初几个月没理发,像片寄回家去,连留惯长发的二弟回信都说:头发这么长啊!我在日本八年半,总共只去过理发店一回,还是因为自己剪头发剪坏了的缘故。那个日本人剃头师傅一边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起我被剪坏了的长短不齐的头发,右手用剪刀熟练地修齐,一边问我之前在哪里理的发,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剃的,推说是朋友给剪的,又加上一句:“下手粪乃”(读音“海大苦少”,很烂的意思)。不料,那个日本人说:麻麻,氛围还是有的。送我一个现成台阶。那之后我一直自己剪发再未去过理发店。

我的那套理发推子和剪刀后来不远万里又随我到了加拿大,由87年到现在,屈指算算已经整整为我服务了三十年。至今依然老当益壮十分好使。我现在依然自己剪头发,不过早就不再留长发了,而且是越剪越短。有时正对着镜子剪发,老婆过来说:你不是刚剪过吗?怎么又剪了?我与父亲当年一样,变得看不顺眼长发。即使剪头发后镜子里显出的是个和尚,也断然不会像从前那个小和尚为失去头发而伤心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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