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和丈夫經常去華僑文教中心打橋牌。有時練習,有時比賽,有時和牌友組隊去外州參加比賽。 文教中心的牌友多半來自台灣,有一個上海爺叔經常來。爺叔基本當看客,總是在攤牌之後的爭議中點評幾句,息事寧人,偶爾牌桌缺人,他才暫任替補。但見他叫牌時運籌帷幄,出牌時聲東擊西,真乃爐火純青,湛然若神。 橋牌桌上總是不乏火藥味,通常是搭檔之間互扔炸彈,老搭檔也不例外。人說知音知己最難覓,此言在橋牌桌上盡顯哲理。如果搭檔是夫妻,那麼扔出的可就是重磅炸彈了。無論新婚燕爾,不念夫妻之情,毅然狂轟濫炸。 那天我被老公扔出的炸彈炸悶了,一時忍無可忍,憤而離座。卻見一美嬌娘施施然走過去,願替補我做他的搭檔。我冷眼漠視,心想:哼,就會欺負老婆,這下看你在美女面前如何亂了方寸,且讓炸彈悶在肚裡爆炸吧。 不料這廝出牌時盲目糊塗,這會兒倒有一雙透視眼,竟看穿我的心思,偏不上當。只見他站起身,向那美嬌娘賠笑謝絕,又要召我歸座。 我不睬。 爺叔走到我跟前,低聲說:“去,我坐你邊上,讓伊伏貼。” 我端一把椅子請爺叔坐下,出牌猶疑時只看爺叔的眼色行事,幾局下來,伊果然伏貼。 爺叔瘦削,皮膚黃黑,眼睛有一點暴,總之不好看,但爺叔總是穿得山青水綠,腰板挺直,頭勢清爽,皮鞋敞亮。爺叔不太笑,但總是樂呵呵的,睿智幽默,善解人意,是眾炸彈的滅火器。大家伏貼,大家都喜歡爺叔。 有一次,爺叔陪同我們去新澤西參加比賽,賽後一起吃飯時,爺叔逐個評點了餐檯上的菜餚,每道菜的做法和典故,讓我們大長見識。爺叔侃侃而談,卻很少動筷。我們為他布菜,爺叔總是說:“你們多吃點,我吃勿落啥呀。”每聽爺叔這麼說,我心裡便會生出一絲憂悵。 爺叔從前是個富家公子,住花園洋房,用紅木家具,門廳矗立着金燦燦的英國座鐘。每到整點,鍾內的金指針和小鈴鐺一起擺動,奏出悅耳的聲音。 “好景不常在,風水輪流轉。”爺叔說道,臉上滿是歷經滄桑之後的淡定。他打開話匣子,向我們娓娓講述他的故事。 那年爺叔大學即將畢業,正當意氣風發,家裡飛來橫禍。父母挨批鬥,被迫掃街,全家從洋房搬至陋室,生活艱難窘迫。 爺叔備受凌辱,痛苦惶惑,聽說表兄經由廣東遊水偷渡到香港,決意效法而行。母親拉着他的手,流淚不舍,怕他丟了性命。爺叔主意已定,便在半夜悄悄出門,不妨撞見了父親。父親攔住他,從懷裡掏出一隻朗格金表塞到他手裡,低聲說:“記住,唯一可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南國的八月烈日炎炎,爺叔身著軍綠色棉衣,躲在蛇口海邊的樹林裡,趁着士兵換崗,悄然潛入海中。他奮力往前游,游到深圳灣時海水越來越涼,激流不斷地劈頭襲來,他打着顫,渾身發軟。 “我不行了,快死了。”爺叔心頭湧起一陣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忽然間,一條小魚向爺叔游來,輕輕滑過他的胳膊。這鮮活靈動的生命觸動着他,他不禁打了個激靈,耳邊又響起父親的叮嚀: “唯一可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爺叔鼓足勁,一個翻騰仰面向天,隨波漂流。爺叔時而踩水前行,時而用力遊行,游啊游,劈波斬浪,終於到達了香港離島。爺叔爬上岸,朝霞滿天,他流着淚站在太陽下,大口呼吸。 爺叔從水淋淋的棉衣口袋裡掏出幾塊硬水果糖,糖已經被海水泡糊,和糖紙黏成一團,爺叔把它們塞進嘴裡,一股腦地咽下肚。 “我第一次發現,太陽真美,活着真好。”爺叔眯起眼睛,臉上閃着光。 爺叔扔掉棉襖。香港風和日暖,他不再需要它。他撫平被太陽曬乾的襯衣,向熱鬧處走去。 爺叔典當了父親的朗格金表,買了一身新衣,四處找工。他一無所有,只有力氣,但是光有力氣沒有經驗,又不會說粵語,找工處處碰壁。爺叔留心學習粵語,終於憑着良好的英文功底,當上大樓門衛。之後爺叔經營貨攤,娶妻生子,移民美國之後,又開始新一輪的奮鬥。 爺叔說:“我不怕重新開始,因為我一直記得父親的話,唯一可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聽完了爺叔的故事,品味爺叔的言行舉止,我不禁想起家鄉的一個詞語:老克勒。“克勒”來自英文譯音COLOR,意為色彩,引申為時尚。用“克勒”來形容某一類人,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性文化。概因鴉片戰爭失敗後,清政府准許歐美國家在上海劃分地域,設立租界,上海淪為西方國家的殖民地。在遭遇不平等的同時,上海居民因為見識並了解到西方文化,率先脫離了中國五千年的封建落後意識。一些富家公子崇尚西方文化中的紳士精神,習武騎馬,講究儀表,尊重女性,不畏艱難,從容優雅。他們另有一個共同點是會打橋牌和康樂球。他們是一個帶着上海特殊歷史烙印的群體,是海派文化的組成部分。 當國家政權發生變化,意識形態固化時,這群人一如既往地熱愛生活,低調而執着地保持着昔日的信念和精神,成為上海的一道靚麗風景線。在他們漸漸老去時,人們稱他們為“老克勒”。 爺叔讓朋友們見識了僑居海外的上海 “老克勒”風采,但是光陰荏苒,最年輕的一批“老克勒”也漸漸老衰了。如今又有一批年輕的富家子弟仿若“老克勒”,他們崇尚西洋文化,追求小資情調,沉迷於風花雪月,在學習西洋文化的同時也吸收了其中的糟粕。他們雖然擁有豐富的物質資源,卻沒有當年“老克勒”的信念和底蘊。信念使人經得起磨練,信念和智慧才是我們最需要擁有的。 有一天,爺叔帶太太來文教中心。阿姨紅唇,畫眉,富態,風韻十足。兩口子走在路上,陌生人也許會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然而,熟悉爺叔的人則會說:“好一對才子佳人啊。”(此文榮獲漢新散文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