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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续完)
   

舅舅的体力不支了,常常斜靠在门边,无声的萎靡,无神的发呆,清清的口水从他嘴角流出,充满他的口腔,然后吐在地上,一会一大口。他的眼眶深深下陷,成天不知所以。偶尔在吃饭时侯他会陡然冒火:“我不吃了,这点东西喂猫都不够,吃了当没有吃。”说罢将饭碗端起来一摔,气急败坏,就坐在一旁不赌闷气。急得外婆不轻不重的打他一下,赶忙把破碗捧拢,又骂又吵,弯腰埋头朝地佝偻着身躯,外婆看东西吃力,小小的眼睛在地上寻找每一颗饭粒,然后用清水洗干净,再倒在舅舅碗里,放在桌子上。发完脾气之后的舅舅呆一会,好像明白做了错事,重新回到桌上,独自把连沙带泥的饭风卷残云入口,然后是嘴唇久久卷动,舌头伸出来上下左右旋转,好像嘴边还有一粒。 

四 冥冥而去

终于,舅舅倒床不起,成天蜷曲在他那谷草铺篾席的(那年头的普遍床具)单人床上,有时动一下,不动就像条木块,干瘦的躯体,只有骨头架,手臂细如竹竿,胸骨高高的凸出,除了起来解手和吃点食物,他成天躺着。有时外婆带我到山上去挖掘一种叫蕨棘的野草根,那种可以泡水之后磨浆过滤,有乳白的豆花状,用以填肚皮。尽管如此,但上山到野外找食物的人太多,能吃的野草类也很快绝迹。舅舅越来越不行,只能在床上吃点稀饭,起来时偏偏倒倒,不慎就摔跌。外婆看守他,无声的擦泪,伴在她的口边,嘴唇默默颤动,不知是在诅咒那年头,或是祈祷上天。舅舅的生命像烧尽的枯草,似熄又燃。最后那几天,外婆一边喂舅舅米汤,一边忏悔哭诉:“儿呀,妈不该生你呀,你不该来这个人世。我不是对你不起,是这年生不好呀,哪个都没得法哟,都在这么过的,你熬下去嘛,熬出头了就好。政府只给那点粮食呀,你怪妈不给你吃饱,我把你生下来养到今天,妈也只有弄个(这样)了,你二辈子投胎去当干部,莫生错病,莫恨妈呀……”舅舅没有反映,他叫饿的声音慢慢变小,变弱,无声。要救他活命,只需要增添一点粮食,但那时候人人都在死亡边沿,谁也束手无策。我们傻呆呆望着舅舅,不知所措。 

最后那天,外婆横下心来对我说:“喜,你看舅舅,经佑(伺候)他,要是他喊喝水的话。我去上趟街。”说罢外婆开箱倒柜找东西,捞出个小布包捏在手心,癫癫巍巍迈开小足,一手撑着门框,老态龙钟的身躯一趔一趔迈步门下石坎,身影一闪转消失了。我以为她出门要办事,或去领什么票证,买别的东西(其实街头早就死气沉沉,户户关闭,一切都销声匿迹,各种各样的标语口号在墙头惨淡飘零),但不知她跑去街头排队买(那年头叫法)高级饼饼,想依次延缓舅舅生命。那时,聪明的政府很有聪明的办法,特殊的糖果限制在特殊商店里销售少许,价格是正常年代十几倍或几十倍。一块比掌心还小,不到两公分厚的饼饼售价为人民币两元到八元之间。那年头工人月薪三五十来元极其普遍,饿极了将全月薪可以付出一顿就吃完,然后等死。谁敢说句不满话,立即抓捕,或枪毙。那三年的治安比今日的北朝鲜还好。外婆本来不多的那点积蓄,她结婚的金首饰(只许卖给国家,私人买卖黄金,要被枪毙)等因此掏尽。那天看舅舅临危,外婆实在顾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找出最后那颗戒指或耳环去换钱,再排队很久之后终于买到,然后小心翼翼藏进怀里,她以为舅舅吃下这样的灵丹妙药,就万事大吉。 

此时此刻,我只是傻乎乎的守在床边,等着外婆,也看舅舅,一会问他也不见动静,我终于等到他的嘴唇一动,眼帘张开之后再闭上,就没有动静了。我问:“舅舅,你要喝水吗。”仍然不动,我以为他不想喝,还想睡。心里只有七上八下的恐惧,巴心不得外婆立即回来。这时,只有寂静的,阴沉沉的天色从窗外斜照进,破朽的篱笆木房里,家具堆积,舅舅的床和外公外婆等三张在卧室里凹型摆放,外婆睡中间的大床,外公和舅舅各睡小床,外婆床前不到一米处,是她和外公结婚时购置的梳妆桌,宽约80公分,长有1米2吧,小时的我看起来是很大的家俱,两边有层层抽屉,猪肝色彩的生漆面已经剥落大半,台面上凌乱瓶罐摆放两边,只有那一直照着外婆 -- 从青春美丽的容貌到衰老如皱披满白发 -- 的小镜还几十年如一日,规规矩矩放在正中,半明半暗。那是外婆每早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才开始梳头的岁月硬盘。 

此时此刻,室内阴森,令我毛骨悚然。生命是多么脆弱啊,可怜的舅舅,他那无神的眼帘最后一张,嘴唇最后一动,其实是无声的告别:“喜,我走了,给外婆说,我不能等,奶奶……。”他冉冉而去的那瞬,我惑然不觉,他像青烟,光氲,无形的轻影脱离了躯体到另外世界,那才是他的归宿,那是没有屈辱,没有绝望,没有差别的世界,那里没有歧视,践踏,蹂躏……。终于,门前有了声响,外婆未现就话语先到,“喜!舅舅喝水了吗?”她不等我回答,用手在怀里掏,一个掌心大的糖饼,油腻腻的包装纸被细心层层打开,越来越小。外婆的面容出现罕见的兴奋,她端起的水杯递给我,用双手分拌糖饼小块如指头大小,往舅舅口里塞,同时气呼呼吵骂:“你这个不昌盛的东西,吃嘛,妈费不尽的力才给你买来,你还要折磨我好久哟!”

忽然一下,外婆木然!她像突然被重击之后的那么木然。接着,她立即摇摇舅舅的嘴巴,仍然不动,又摸摸舅舅的颈项脉搏,再把手靠近舅舅鼻子。糖饼大小块都从外婆手心掉下,她的身体像触电那么软软,像一座大山嘣裂,撞在床沿再倒下。我吓傻了,把手里的水杯一扔,去拉外婆,先是听到她吟吟唔唔的哭鸣,慢慢升高,越来越大,变为江河激流般号啕大哭,突然停住,没有声息……,一下又像断裂的竹竿,哗啦一下,声嘶力竭的惨叫,喷泉似的眼泪像滔滔滴滴,从她那小小的眼眶里不断涌下。外婆双手伸上,又扑下,坐在地上的身子,像式微的风扇叶片慢转。嚎啕哭声叙述如长篇咽咽连续,对床上一动不动的舅舅,一会大骂:“儿呀,儿哟,你这个不昌盛的东西,好狠心呀,就弄个(这样)舍了你的妈走了,你呀,你呀,你是我前世的冤孽哟,你是来收账的,你要我赔你,我争(欠)了你的呀,你哟……你哟…….卡弄长(比喻大约半尺数量)个,我血咕淋裆(流血)把你生出来哟,一趴屎一趴尿,一口奶一口水把你养大,你就是弄个的报答我的唛,我哪辈子得罪了你哟,来折磨我几十年,你今天才把账收满呀,你呀………,儿呀………儿也………!” 

绝望,痛心,疾首,外婆的头直往床沿上撞。我不知所措,狂啸的外婆和冷僵的舅舅,一个纹丝不动,一个捶胸顿足,以及我站在一傍像木偶。外婆的声音已无法形容,那声吟、惨叫、嘟咙、沉默,叙述、唠叨、而后又嗥叫………,那是低沉后稍微得啜气后的剩余气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 

生命的最后时刻,舅舅无声无息而逝,像断流的溪水失去最后一滴,像灰烬的蜡烛燃到熄灭一瞬,像冥冥的萤火忽忽一闪,冉冉而去。三十六个春秋,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童年,苦难丛丛久治不愈的少年,寂寞,孤独而又无奈的中年,一挥间,戚戚惨惨中因饥饿而去。我从来没看到舅舅的哭泣,他受尽人间的欺凌,毒打,病魔,他默默忍受命运,直到无息的生命终结。 

那是片躏乱的民宅,邋遢歪斜,像密集堆放的积木,乱撒在长江边上,那沿江南岸的弹子石地区,贫民区域的潦倒,与嶙峋的山势,河流,愁云惨雾,构成一幅悲惨世界图案。只有街上墙壁飘零的标语口号,和假打的漫话,伴随昏沉沉的天空,在窗外压抑着大地,萎靡的光线从门前偷偷进来之后,又悄悄的逃向黑暗。

发狂的外婆已经有气无力,疲惫万分,她斜撑身体,头偏靠在床沿,眼泪已经流干,憔悴干枯,心力接近衰竭。外婆一只手拿手帕,一手杵地,最后就麻木似的呆痴,如浪般回忆在她破碎的内心激烈流淌。那碎片糖饼落在地上,那是外婆急匆匆买的生命依赖资源。外婆裤衣全是灰泥,那年代的房屋室内多是泥土整平。我在傍发傻,拉她不睬。床上的舅舅,肢体渐渐冷却,那卷曲残手斜靠在被子外,左面那只永远不能伸直的腿将被子顶高,破旧的蚊帐扭成一卷,在他身体上成降落伞状铺开。 

五 罪魁祸首

卜伽丘在《十日谈》里描绘1348年后的意大利:“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愈长愈大,就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大小。一般人管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时候,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它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它的症状。” 相比之下,1960年中国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死神不会在三天内要人送命,而是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从1959年初到1961年之后,这么漫长的折磨,以分分秒秒的时间刺激肠胃的痉挛收缩,把人的细胞以分分秒秒的速度杀死几个,让每根神经分分秒秒的颤抖或断裂几次,如此悄悄扼杀比卡伽丘说的黑死病的手段来得更加残忍。最先,毛泽东以吊儿郎当听到走卒心知肚明的谎报,便开始沾沾自喜,以为如意胜算,以为粮多得吃不完,异想天开库房不足就格外开恩,赐民于每天进食四顿之幸,更利于万众歌功颂德,顶礼膜拜。晋惠帝曾因大臣说民饥无米,深为不解:“没有饭吃,为甚么不吃肉粥呢?”较之於皇毛真是一丘之貉,彼此心领神会,千秋一脉。千千万万民众被活活饿死,为泽东毛一念之间,比根头发还轻松。尤为荒谬的是,灾民於绝境时,他拒绝任何国家的援助(而后的唐山地震也然),让西方人道组织束手无策。陈香梅回忆录说到她当时为美国(或联合国)的援助成员组长,驻守香港,渴望援手,但毛却要想打战严防,极少数灾民冒死逃跑出境者获救。而今,这段历史被毛家子孙后代和信徒肆意篡改否定,妄图淡化於无。更有荒唐者在网上瞎说八道那几年,以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为由。千万人死於泽东毛1956年去苏联看铁厂来灵感,一念之间“挥斥方遒”要举国炼钢,田地的庄稼成熟也不许农民收获。在中国如此经典的灾难,东方红,太阳升,烤人烈火,陷人海深。舅舅生于不幸,长于不幸,死于不幸,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悔恨。相比之下,而今英国著名空间天文物理学家史迪芬.霍金坐上牛顿的位置,如果他活在中国怎样?他远比我的舅舅身体更差。反之,如果舅舅活在西方,特别是我生活过的芬兰又会怎样?中国人,为什么要被帝王与贪官污吏所瞎编乱造,阳奉阴违的词汇迷惑癫痴,失去做人的尊严和意义呢!

六 后事如烟

外公那天下班回来早,可能有预感,当他一出现在门口,就明白究竟。儿子的生命垂危,是他成天的忧虑。外公站在床边,静看舅舅,给他牵牵衣袖,把那残废的手肘摆放好。老人突然像蹲塑像一动不动,很久才缓和过来,他自言自语的嘟咙,劝慰外婆:“儿去了,哭有啥用,去了,去了也……好。”那声音从他喉咙里,像旋转九曲回肠弯道的烟雾。说罢,外公扭头过去,坐在床沿,眼框深深内陷。随即,他掏出口袋里的旱烟袋烟杆,抽得啪啪的响,那阵阵飘逸而出的烟雾散开,像要追踪舅舅而去。 

无论何等的哀痛,丧事还得办理。万般不由人,一切都是命。外婆节哀之余,还私下请了个因秘密传闻而知,从前干道士活儿的人给舅舅开路(那时属于反动行为,很怕被人告发)。这是种传统的佛道祭祀死者的活动,念送超度亡灵之经,助其离开凡尘。那天来了个骨骼高大而又面黄肌瘦的中年人,在屋子里才开始披起一件袈裟,一手持碗,一手拿毛刷,念念有词,不时手动刷舞。若干年后我读到《西藏生死書》,作者索甲仁波切在书中描绘人死后的中阴阶段时说灵魂的变异:“這種意生身的形狀類似生前的肉身﹐但沒有任何缺點﹐而且是青壯期的俊美肉身。即使你在這一世殘廢或生病﹐在受生中陰階段仍然會有完美的意生身。”这使我浮想联翩,但愿当时舅舅的离世,会那么健康英俊而完美的飘去。反之,看道士的动举时候,面对舅舅的生涯和死亡,就那一瞬,我幼小的朦胧心灵里产生了对谎言的顿悟和抗拒,对这个伪新社会充满敌意,对毛泽东祸国殃民的卑孽行径有了剥骨见髓,抽筋剥皮的识别。 逆反心理由此而生。奇怪的是,这位道士的独生子在十几年后成了我的友人,同进一厂,同住一室,因他与工友打架受厂长偏袒欺压,成为导火线而引我起来为全厂所有的工人呼吁,为之罢工对抗。为之改变了我的人生,牢门由此向我张开。更为我离开黄土地,漂流天涯,周游世界立下心志有了不顾一切,独往独来的胆气。是不是舅舅暗中助我?冥冥中的五维空间,谁也说不清楚。

将舅舅装进棺木,移动到正屋里摆停,依照外婆的意愿,一盏菜油灯昏暗摇曳,放在舅舅的额头附近,她说这样才能让他知道去向,停上七天才合(阴)理。没有人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敢去那间屋子。那个夜晚,父亲叫我去灶台拿火柴,位置就在摆放舅舅的棺材附近。我心惊胆战的绕过去,谁知越怕越出乱子,当我不得不侧身挪过狭窄的角落,一下失去重心摔倒,跌扑在舅舅头部的棺木上面,隔那薄薄之板下面是舅舅的脸面,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直涌。 外婆听到什么响声,急忙由卧室赶出来看。第二天舅舅被移动到最后面一间小小的空屋,那是和坎上的邻居之间的两米宽,约四五米长的空地,将本来的房顶延伸,右面邻居屋抵拢壁,左面用点什么薄板或篾席遮挡而成。那小屋平常堆放点陈年的旧物,做了临时太平间以后,总显得有点阴森森的。 

最后那天我上学去了,舅舅的棺木抬走时,外婆哭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那空屋里停放过舅舅的地面,在头部位置下面还留着煤灰,薄薄的铺开,白白的一片。不时,外婆会用指头癫癫萎萎的摸索,口中念念有词告诫我:“喜啦,你别来这里哟,舅舅还要回来的,他要过奈何桥,还有鸡脚神护送,还有……。” 最初,外婆每天要去看那片地上,不时自言自语:“儿哟,你回来哈儿(一下)嘛!看看你的妈呀。” 

舅舅从此永别了,今生今世,他没留下如何遗物遗迹,如何蛛丝马迹;一如命运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样,从无到有,由有到无。在那标语口号见墙就贴的自以为天堂的社会,舅舅没有得到一分一文的帮助,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同情,没有就业的机会,没有做人的尊严,舅舅除了被自身的疾病折磨,还要被讨弃,被欺凌,被毒打,直到活活被饿死。人生於他,说冷酷已是远远不够的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最知道为什么。而今,舅舅只是我心目中的词汇。透过这个曾是动态的名词,舅舅活灵活现的一生,寄托在我的文字,老天有灵,让舅舅获得一丝慰籍,那是对我回忆中愧惭的补偿。多年后,外公走了,外婆也走了,而今年老力衰,神智萎靡的母亲,早年的心绪可能已随她飘零的白发消失殆尽。家人中,也许只有我还想到去世四十年多的舅舅,想到我与他朝夕相处在短短几年的生命河流中,他曾羡慕我背上书包出门的深邃目光,他曾提着篮子一踮一蹶出门而后带伤回来,他曾挤压自己那水肿的小腿皮肤而发出莫可名状的抱怨,以及他曾渐渐的冷却的身体……,以及最后外婆的声嘶力竭,顿时颓然倒地……!

人生是多么玄妙的棋局啊,谁也不能把握自己,把握未来,把握命运。如果还有来生,我仍然希望有这样一个舅舅,能如愿以偿的话,他可以患上同样的癫痫,但绝不可以生活在那样的国度。

末了,我期望,我幻想,我祝愿舅舅之灵,将追随这些文字,在太空里翱翔,追随一丝丝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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