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东西南北中 风声和雨声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尽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后现鬼样 不吃夜草马不肥 不卖良心财不旺
第四章:整天装孙子活得真累 在大学同学的聚会上,张建勋见到了从天津赶来的李亚丽,李亚丽很沮丧地对他说:“我们张文亮可倒霉了,好不容易调回天津,现在却把工作给丢了。” 张建勋奇怪地问她:“他不是按正常手续调回天津的吗?” 李亚丽说:“可不是吗。刚在花台集团上了四个月的班,就让他们给辞退了。” “因为什么呀?”张建勋问。 “什么也不为,就因为原来托的关系,出车祸死了,他们就不要我们了。” 原来,张文亮在花台集团上班,是托一个山西籍贯、在花台集团任老总的人,经山西省长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调进去的。当时,花台集团把张文亮安排在其下属的一个送水公司。上了四个月的班,那个关系突然死了,所以也就不让张文亮干了,还逼着他签了一份协议,与花台集团脱离关系。 张建勋问李亚丽:“他怎么那么傻,干嘛跟他们签这种协议?这不是连三十多年的工龄也丢了吗?老了连退休金都没啦!” 李亚丽说:“咳,没有办法。当时花台集团欠我们文亮六千块钱,其中包括三个月的工资,和四千块钱水站垫付款,你不签协议,他就不给你钱,所以,文亮只好签了这份协议。” “糊涂!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为了六千块钱,就签定这种卖身的协议,你一签定协议书,人家就把你推出来了,以后怎么办?” 李亚丽一筹莫展。 张建勋想了一下,说:“按说这是违法的,任何人都不能胁迫别人签违心的协议,你们应该跟他们上仲裁去打官司。别的地儿我不知道,反正这官司在北京是肯定能赢的。但是,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因为在仲裁打官司是有时效的,过去是六个月,现在是多少天我不太清楚。反正你们一定要抓紧。” 聚会结束以后,过了几个月,李亚丽忽然从天津打来电话,说虽然仲裁声称已经超过了时效,但是说了几句好话,最后还是受理了他们的官司,并且说下礼拜一就要开庭,届时希望张建勋去一趟天津,帮助张文亮去打这个官司,张建勋一口答应下来。 到了礼拜天,张建勋起了个大早儿,从赵公口长途汽车站坐上汽车,两个小时到了天津,见了李亚丽和张文亮夫妇,大家商量了一下午案情,然后早些休息了。第二天,张建勋和张文亮一起来到开发区的仲裁委员会,两个人都没有打过官司,不免心中有些打鼓。好在张文亮请了一个律师,心里基本还算塌实。九点半宣布开庭,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原告和被告就开始审理案情。 张文亮是原告,本身口齿就不伶俐,加之心情激动,说的不太清楚。他说的内容,仲裁员只听不记。但是,只要被告一开言,他就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张建勋感到不公平,几次开口都被仲裁员给驳回了,他严厉地说:“问你了吗?问你的时候你再说,没问你少说话!”张建勋初次上仲裁打官司,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闭了口。 后来律师陈述了一遍,并提出了诉讼要求,仲裁员草草记了几笔,最后说了一句:“早就超过时效了,为什么不早来?”审理只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许多准备好的话也没说成。 从仲裁委出来,律师说:“我早就说了,关键就是超过时效,看来这个官司不好打。”从此罢手不管了。 张建勋回到北京和建业一念叨这事情,建业说:“他这是违法的,无论是法院还是仲裁,都不准许一个人开庭,不准许自审自记。再者,仲裁委有义务告诉你们,超过时效的官司就不要再打了。明知已经超过时效,还接这个案子,他们这样做是非常错误的。现在,不管他结论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已经审过了。看样子,这里头有猫儿腻,你们非输不可。你们要是还不服,可以接到裁决书,立即上法院去告。” 果然不出所料,裁决书说张文亮的案子超过了时效,仅凭这一条判张文亮输了官司。这事情,让张建勋和张文亮很不服气。既然你们知道已经超过了受理时效,为什么还要受理?难道就是为了挣那五十块钱的诉讼费吗?既然你们知道这个官司一定会输,为什么不劝告我们不要打了?这事情激起了张建勋的愤怒,俩人一商量,索性打到底,跟他们上法院,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于是张文亮又把官司,告到了开发区初级法院。 法院开庭的那天,张建勋和张文亮一起去了。宣布开庭之后,法官问原告有何申诉要求。张建勋说:“我们的申诉要求有五个,第一恢复工作,第二签定劳动合同,第三补发拖欠工资,第四补偿经济损失,第五……” 法官当即打断说:“不行,本庭只受理被仲裁驳回的内容,仲裁裁决书上没有涉及的内容,本庭一概不受理。” 张建勋有过第一次出庭的经验,这回也不害怕了,他壮起胆量说:“法官先生,我们在仲裁局也提到了这些内容,但是仲裁员不做记录,我们没有办法,因为他是一个人,自审自记,没有书记员在场。今天您这里可有书记员,我们仍然提出这些申诉请求,您也可以不记!” 法官没想到张建勋说出这么一番话,顿时愣住了。法官瞪着张建勋,张建勋也瞪着法官,僵持了一会儿,法官只好说:“请书记员将原告刚才说的内容记下来。” 这样,第一次开庭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就是受理了此案件。随后,法官问张文亮在花台集团上过班没有,张文亮说没有。法官又问张文亮在花台集团领过工资没有,张文亮也说没有。被告委托人马上得意地说:“那你就根本不是我们花台集团的人。” 张建勋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如果一个人没有在某个单位上过班,而且没有在那里领过工资,双方就等于没有实际的劳动关系。法官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样问。于是,张建勋马上辩解说:“在厂部上班和在车间上班,同样都是这个工厂的人,在车间领工资,不能说就不是这个工厂的职工。张文亮去送水公司上班,是花台集团安置的。花台集团无权将一个人安排到与其毫不相关的企业,这充分说明花台集团与送水公司是上下级从属关系。再者,张文亮在送水公司上班的时候,确实没有在集团总部领过工资。但是,最后签协议时的补发工资和归还垫付款,却是在花台集团总部领取的呀?这怎么能说张文亮没在花台集团领过工资呢?又怎么能说张文亮不是花台集团的人呢?” 法官转过头去看着被告,被告无话可说。 当天法庭上辩论的焦点就是:张文亮是不是花台集团的职工,那个协议到底有没有效。法官一再声明,原、被告双方不要在法庭上说大道理,有证据回去找证据,让证据说话。于是,张建勋和张文亮回到家里,就四处翻找证据。 张文亮找出两张花台集团给他开的介绍信,当时张文亮没有了工作,他想回山西长治,花台集团分别给山西省长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开的介绍信,信上开头写的都是:兹有我公司员工张文亮……还有一张给天津市民政局开的,当时生活困难,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花台集团也给张文亮开了一封介绍信,上边写的也是:兹有我公司员工张文亮……第四个证据是张文亮跑开发区要求恢复工作,往返车票报销凭据的复印件。别看张文亮胡里胡涂地签了那份倒霉的协议,但是,他把所有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都保存下来,有些还是复印件。他的理由是,我不签协议,你就不给我钱,那我就先签协议领了钱,然后我再打官司告你。 张建勋摇了摇头,不赞成他这说法,但是他也觉得有了这四份证据,就足以证明张文亮是花台集团的员工了,打赢这场官司还是很有把握的。第二次开庭,张文亮首先把这四份证据亮了出来,证明他的确是花台集团的员工。但是,被告方也出示了张文亮签的那份协议,以此来证明张文亮已经和花台集团解除了关系。法官让原告辨认协议上的签名是不是他的字迹,张文亮含混不清,点头说看着好像是,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也不太像。 法官有些不耐烦,拍了一下桌子,说:“是,或者不是,你要说一个肯定的答复。你不能这样含糊其词,你这样儿让我怎么办?” 张文亮紧张得说不上话来,结结巴巴地说:“日子长了,记不清了。” 坐在一旁的张建勋急了,连忙说:“我的委托人因这场官司被折磨得头脑有些不好使了,现在我来替他辩护。” 法官又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一个说了一个说!你们俩都说,让我听谁的?” 张建勋看了一眼法官,慢条斯理地说:“法官先生,您能不能别拍桌子呀?不管您是在哪儿生了气,您都没有权利冲我们撒!您现在是上班呢!我们是来打官司的!请您不要耍态度!” 法官听了一愣,什么话也没说。 张建勋和张文亮低声商量了一下,张建勋对法官说:“法官先生,我们商量好了。由我来主诉,不对的地方他纠正,不足的地方他补充。” 法官问原告是否同意,张文亮表示同意。于是张建勋就说:“我们十分清楚地记得,在仲裁委看到那份被告出示的协议,上边张文亮三个字是兰色笔迹,现在这三个字,忽然又变成黑色的了。因此,我们只能承认这份协议上的字体像是张文亮的,字迹我们不敢肯定。再者,因为协议是三方协议,而被告一方,前后就出示了两份协议,况且,这两份协议上的签名颜色不一。所以,我们不能排除被告,有做伪证的可能。” 被告委托人马上反驳说:“原告方无凭无据,污蔑我方做伪证,对方有什么证据?如果没有证据,我们请求法官,追究对方诬告的法律责任。” 张建勋冷笑一声说:“请被告方听清楚,我说的是:不能排除被告方有做伪证的可能,并没有肯定地说你们做伪证!你心虚什么?凭什么你一方出示了两份协议书,而且两份协议书的签名颜色还不一致,你拿出的证据有问题,难道还不准我方怀疑?” 被告方委托人无词答对,但是,法官却接过去问:“你说被告在仲裁出示的那份协议,签名的笔迹是兰色的,你有什么证据?” 张建勋说:“我没有证据,证据在仲裁。但是,我们有证人在场。一个是张文亮请的辩护律师,名字叫李忠歧。一个是张文亮在场旁听的同学,名字叫杨艳华。他们两个可以出庭作证。” 法官一时无语。 张建勋接着说:“目前我方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张文亮的确是花台集团的员工,而对方没有证据证明张文亮不是花台集团的员工。如果张文亮不是花台集团的员工,他们为什么给张文亮报销车费?另外,张文亮是通过山西省长治市和天津市人事局、干部调动的正常手续调入花台集团的,这在长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都有备案,而花台集团至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张文亮已经调出花台集团,而且档案至今还在花台集团存放着,这一点,请法官明查。” 法官于是转过头去问被告:“是呀,既然你们说张文亮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你们为什么给他报销车票?既然解除了和约,你们为什么还给他保存档案?” 被告委托人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因为他的档案,一开始就放在花台集团,我们又不能给他扔了,只好替他保管。他上集团来闹事,我们看他挺可怜的,就给他报销了车票。” 张建勋冷笑一声说:“笑话!欠帐不还钱,人家要回自己的钱,你们就逼着人家签那样缺德的协议,你们还有那么好的心肠!?我应该向你指出的是,你们不是国家规定的保存档案机构,你们无权也没有义务替张文亮保存档案。之所以保存,因为张文亮是你花台集团的员工,档案是你们调来的!你们之间存在着实际的劳动关系,你不得不保存!我谅你也不敢把它扔了!” 被告方又说送水公司是独立法人,张文亮应该去找送水公司。 张建勋当即反驳说:“你说他是独立法人,请你拿出证据来!不能空口说白话。” 被告方当场拿不出证据,辩论到此告一段落。 法官问张文亮:“你知道签协议,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你是一个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难道你不清楚签了这份协议,会给你造成什么后果吗?” 张文亮点头说:“我知道。但是,这份协议不是我自愿签的,况且三方协议,只有对方一份,我这里根本没有,送水公司也没有,这样的一份单方协议,能有作用吗?” 法官说:“你说签协议是被迫签的,你有什么证据?谁能证明你是被迫签的?比如说,谁打你了,或者不签协议,不让你回家。” 张文亮说不上来,张建勋接过来说:“我们当然有证据。我方已经拿出了四份证据来证明张文亮是花台集团的员工,第五份证据现在对方手里,那就是张文亮领取六千元补发工资和归还垫付款的字据。我刚才看到了,上边的日期是七月三十一日。这份证据不仅证明了张文亮确属花台集团,在花台集团领过工资,而且还能证明这份协议是被迫签的。因为协议和领款收据的日期,都是七月三十一日同一天。而张文亮找花台集团要钱,是从四月份就开始的。由此可见,不签协议,三个月都不给钱;签了协议,当时就给钱。这能说不是被迫的吗?另外,我认为这份协议是一份违反《合同法》的无效协议,因为协议中有逼迫我的委托人、放弃自身合法权益的条款,法官应不予支持。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份不公平的协议,是有道理的。现在我想问一下被告委托人,假如把一份这样的协议放在你面前,你签不签?” 被告委托人面无表情,缄口无言。 张建勋转过头来接着问:“法官先生,书记员小姐,在座的都是劳动者,假如把一份这样的协议,放在你们面前,你们签不签?” 法官和书记员小姐也都不吭声。 张建勋说:“你们都不做回答,所以,我只能断定你们不愿意签。但是,我可以明白清楚地告诉你们,如果把这样一份协议,放在我面前,我是绝对不会签的。那么,为什么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签的协议,张文亮就必须签?张文亮签了,就要起作用?法律的公平体现在哪里?” 被告委托人说:“他是一个成年人,他应该清楚签协议,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张建勋说:“对,他很清楚。但是,个人面对一个集团,他是弱者;如今谁不知道,欠帐者是爷,要帐者是孙。而且,他当时生活非常困难,年过七旬的老父亲身患癌症,已经是晚期;老母亲没工作、没有退休金;他有两个孩子要念书,他一家四口人要吃饭。有这六千块钱,他就能揭开锅;没有这六千块钱,他就一天也没有办法生活!如同你们天津,在滦河水没有引入天津之前,天津人喝的是苦水、咸水,难道天津人都不知道苦水咸水不好喝?喝了对身体有害处吗?因为你们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人不喝水就得渴死!道理是一样的,什么事情都不能脱离当时的具体情况。” 被告委托人狡辩说:“这根本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你不要胡搅蛮缠。” 张建勋马上正色还言:“谁在胡搅蛮缠?你才是胡搅蛮缠!” 法官马上说了一句:“请被告方注意自己的语言。” 庭审进行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法官问原被告还有什么说的。 张建勋说:“我们只有一个请求,下次开庭时,请法官传第三方到庭,出示三方协议中的另一份协议书,因为协议既然是三方协议,而且本案与第三方密切相关,如果第三方不到庭,这个案子就审不清。” 法官不置可否,庭审到此结束。 在回家的路上,张文亮很兴奋,他说:“第三方没法到庭,因为送水公司的经理,已经换了好几茬,人早都走光了,我去送水的时候,实际上我就是经理。而且,第三份协议根本就没有,连我自己这一份也没有。我现在给你看的这份,是我偷着复印的,说是三方协议,其实总共就花台集团有一份。你说这种协议,能起作用吗?他之所以弄成甲乙丙三方协议,就是想把我推出去,可是他又推不出去。” 张建勋说:“按说到目前为止,所有证据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但是,我不清楚到底送水公司是不是独立法人。显而易见,如果送水公司是独立法人,他真的就能把你推出去。而且,现在送水公司倒闭了,已经不存在了,那你可就架空了。” 张文亮摇着头说:“绝对不是!绝对不是独立法人。我跟你说,甚至送水公司连营业执照都没有!每天送水我还不知道?他们跟我说的就是,只能在开发区送水,不要往城里边送,小心被人家抓住,咱们没有营业执照。他说送水公司是独立法人的目的,就是把我推出去,这里边就没有他们的责任了。” 张建勋想了一下说:“对了,我们一定坚持要求送水公司的法人出庭,让他们两家掐。这样的话,不管他们两家怎样相互推,不管推到哪头儿,你都不会被架空,都算有了一个着落。逼着他们来一回鹬蚌相争,咱们渔翁得利。” 张文亮摇着头说:“我知道,他们绝对没有营业执照。” 回到天津市区里,张建勋说:“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去你家了,下次开庭,及时打电话告诉我。”说完,就坐车返回北京了。 那回因为要迎接大妞的亲爹,二妞多出了一千块钱,结果也没沾什么光,她和大伙一样,也是一条金项链和一个金戒指,尽管多余的钱,后来又退了回来,二妞心里仍然很不痛快。人家三妞只出了五百块钱,照样也没少得东西,况且自己还让大妞骂了一顿,想起这件事,二妞心里就别扭。再加上今天在医院出了一挡子事,上午的手术本来是自己主刀,忽然主任来了,说是要带外国留学生上现场课,取消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手术。于是,患者家属下午来找她,想要回去先前送的红包,这事让二妞好不恼火。已经穿到肋骨上的钱,再一个一个解下来,这是多么痛苦!谈何容易?二妞找了个托词没给他,结果他又托当初送钱的中间人来找二妞,这让二妞更不痛快,左思右想,二妞害怕出事,没办法只好还给了他。 这事情让二妞心里特别烦,于是回到家里,就没事儿找事儿。一进门,看见大女儿惠惠又要出去,就没好气地数落她:“你干嘛去?就不会好好在家呆会儿?成天介瞎跑,跑什么跑?给我在家老实呆着行不行?” 惠惠不满地说:“您又怎么啦?有什么事儿您就说什么事儿,干嘛没事儿找茬儿?” 当下二妞那股子无名火就上来了:“谁找茬儿?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说罢,仰起手来照着惠惠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惠惠当时就哭起来了,打完了二妞又有点儿后悔。正当这时候李建民回来了,见女儿捂着脸哭就问:“干嘛呀这是?怎么啦?” 惠惠没吭声,荧荧正在桌子上做作业,小声说了一句:“我姐要出去,我妈就打了她。” 李建民问惠惠:“你干嘛去?” 惠惠说找同学问作业题去。李建民挥了一下手,打发她走了。李建民见二妞没心思做饭,就自己上小厨房里泡了一袋方便面,抓了一把花生米,倒了一杯二锅头,然后坐下慢慢吃起来。二妞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又给他开了一盒沙丁鱼罐头,自己却什么也没吃,躺到床上睡觉去了。中午一个药厂的推销员,请她吃的烤鸭,她一点儿也不饿。回家进门问惠惠和荧荧想吃什么饭,惠惠要出去,荧荧说中午在学校吃多了,晚上不想吃,于是她就没做饭。 见二妞躺下了,李建民也懒得问她,因为自己心里也很烦。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办公室李主任突然不让他给侯头儿开车了,让他去开班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李建民一边喝酒一边想,上回不叫我去接他,我就不接,好像过后也没怎么着。况且,我跟任何人也没说什么呀?那,就是谁说我什么了?难道是小孙?不是说小孙接送侯头儿是临时的吗?不过,小孙这丫挺的挺会来事儿,以后真得防着他点儿。 最近机关里传言,说侯头儿跟办公室新来的王燕姿有一腿,侯头儿已经两个月没去会议中心了,看来可能真是跟王燕姿沾上了,这个王燕姿确有几分姿色,也难怪侯头儿看上了她。有人说王燕姿是小孙的对象,是小孙找侯头儿调过来的,这事儿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从眼下让小孙给侯头儿开车,看来可能这事儿是真的。这他妈小孙,真他妈孙子!居然把自己的对象都饶上了。现在的年轻人,真他妈恶心!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自己没招谁没惹谁,小孙却用这种手段,把自己的车撬走了,真是他妈的可恶!但是,现在还不能跟小孙较劲,有道是:姜是老的辣,咱们走着瞧,眼下老子先让你一步,迟早有一天,我非得把这辆车夺回来不可。 问题不在于开什么车,主要是不能把侯头儿让出去,不能把领导的司机这个身份让出去。机关里的领导有大小,分一把手、二把手和三把手。同样,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也跟老年间的大小婆儿一样,分第一、第二和第三。以往机关里发劳保用品,李建民总是和领导一起领,一领就是双份,他知道领导和群众肯定不同,但是他没有过分地关注。这回李主任发给他的劳保用品,明显比往常少得多,他才知道原来群众跟领导有这么大的区别。看着这堆东西,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并不太在乎这点儿东西,能值多少钱?但是,如果把这些东西看成是等级待遇,那李建民还是非常在乎的。给领导开车,跟领导在一起,他就是领导;现在不给领导开车了,他就狗屁也不是。他又品尝到了当一个群众的感觉,原来是这么不平衡。还是给侯头儿开车的时候,有一次他领了劳保用品,抱着往楼里走,半路上碰见了小孙,当时小孙开班车,他怀里也抱着一堆刚领的劳保用品,看着明显比自己少得多,而且缺少的都是名牌用品。当时李建民不免有些得意,有些飘飘然。看得出来,小孙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的羡慕和嫉妒。现在却反过来了,轮着他李建民羡慕小孙了,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在领导身边开车时间长了,李建民往往找不着自己的位置。说自己是个工人吧,他老跟领导在一起,享受的也是领导的待遇,到处吃香的喝辣的。说话他也是站在领导一边,听见群众议论领导出国考察、公款旅游,住好房子,公款装修,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他还仰着脖子说风凉话:“谁叫你不是领导呢?有本事去当领导,说这个管什么用。人比人该死,气死也没用!” 但是,说自己是个干部吧,那又是没影儿的事。每次调工资他总是跟着工人的等级走,领导涨一级是百八十块钱,自己涨一级才三十块钱。这次机关分房子,只要是领导,不管调来多长时间,人家都是按级别分,分的又大又好。可是工人就得按两条分,一是工龄长短,二是调来本单位时间长短,原来工作单位的工龄不算,而且分的房子全是各级领导住过的旧房,这不免又让他满腹牢骚:“他妈的!难道我原先单位的工龄,就不是给共产党干的?”本来给他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旧房子,他没要。他想再给侯头儿做做工作,争取分一套好点儿的房子,没想到,侯头儿忽然不要他了。开始他有些后悔,但是马上又不后悔了,他下决心还要争取回去,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也要回去给侯头儿开车,最后,非得让侯头儿给自己闹一套好房子不可。 李建民的心里很矛盾,总是在领导和群众两边来回跳,只要能跟上领导沾光,他就很舒服;沾不上光,他就很痛苦。因为,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领导是怎样当公仆的,这诱惑实在太大了!那些有形无形的好处和便宜,老在他眼前转,他现在一点儿也摸不着了,想起这些他不仅心疼,连肝儿都嘶嘶拉拉地疼!把他为领导开车的司机给免了,这件事他不愿意说给二妞,得意的事情可以跟她说,失意的事情千万不能说。因为二妞在医院里掌握手术刀,家里没少沾她的光,无论是钱还是物,二妞往家里拿的不少。但是,二妞有一个坏毛病,只要拿回一点儿东西来,二妞都要摆在明处让李建民过目,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她比他强,她比他有能力,她不巴结人,她是凭自己的本事,人家是自愿送来的;过日子她比他贡献大,所以他就得听她的。这对李建民是一个不小的压力,同时也是一个促进。以往李建民心里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要你往家里拿,我才不计较这些呢,拿的越多越好,时不时地给她两句鼓励。 但是,现在李建民把给领导开车的宝贵位置丢了,他就感到肩膀上的压力太大了,因为他知道二妞不是省油的灯,如果自己不能往家里拿洋落儿,二妞肯定就会给他气受。于是他想,这事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而且以后自己要俭省点儿,必须少抽点儿烟,少喝点儿酒,用省下来的烟酒钱,下班买一些东西,就说是跟领导在不论什么地方沾来的。不然的话,二妞会以她明显的优势欺压自己。唉,没办法,但愿这个时间不要太长,小孙还回去开他的班车,侯头儿还会起用我。李建民在心里打着他的小算盘,从领导司机的岗位上下了岗,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出来,不仅要瞒着二妞,还得瞒着家里任何人。怎么才能回去给侯头儿开车呢?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想着每天回到家里,还得端着架子装孙子,李建民感到真是有点儿累。 开发区初级法院第三次开庭的时候,张建勋又和张文亮一起去了,这次被告委托人为了证明纯水公司是独立法人,拿出了一份营业执照,法官看了一遍放在一边。 张建勋要求看看这份营业执照,法官同意了。于是,张建勋就把这份营业执照拿了下来。俩人趴在桌子上仔细一看,禁不住交换了一下眼神,根本不是天津市的。张建勋说:“本案被告方说的很清楚,协议书上写的也很明白,送水公司的名称叫北京航天纯水公司,但是这份营业执照上,分明写的是北京市顺义县木林镇农工商贸易总公司。我认为该名称与本案无关,不足为证,请求驳回。”说完给法官送了回去。 法官问被告方还有什么证据,被告方说没有了。法官宣布审理结束,听候裁决。张建勋问几天裁决能出来,法官说大概礼拜三。建勋想,那就等两天吧。 两个人一起回天津市区,坐在汽车上张文亮对张建勋说:“我估计我这官司不好打,因为类似我这样的情况,花台集团有三十多个人,都是被他们这样打发的。他们不惜花重金也要把这场官司打赢,仲裁那边他们肯定花钱了,要不为什么他竟敢一个人开庭呢?就是法院这边,恐怕他们也花钱了,你信不?” 张建勋说:“说这个没有用,咱们也抓不着人家的把柄。你说他花钱了,你有证据吗?但是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法官,他不应该跟咱们拍桌子,第一天他就拍了两次桌子,后来他看我根本不怕他,态度才有点儿缓和。” “是是,法官对我也客气多了,中间休息时他抽烟,还让咱们在里边抽烟了呢。” 张建勋摇摇头:“问题不那么简单。你说使钱的事,我觉得不是不可能。仲裁那边非常明显的一边倒,第一是非法一个人开庭,没有书记员,第二是不叫咱们说话。法院这边虽然叫咱说话了,但是我感到气氛也不大对头,第一次开庭他本想一巴掌把咱捂回去,你那天看见他瞪我的眼神了吗?瞪了我足有一分半钟。但是我想,尽管开发区初级法院的官司输了,我们也要到市里中级法院打去,我就不信中级法院也让他们买通了。现在正是中央大力反对司法腐败的时候,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时机。这事儿就看你的了,你要打我就奉陪到底。” 张文亮非常感激地说:“我这事儿全凭你了,有你的帮助,我一定打到底!” 三妞在天桥上摆摊,大概有一个月的时候,忽然有一天让人家抄了。抄的人是市容雇的人,并不是在编的正式人员。本来三妞只卖一些袜子、手套、鞋垫和毛巾这些东西,走的虽然不太快,但是每天都开张,没有一分钱不挣的时候。后来,有那么三五个人在天桥上卖光盘,有一个长头发青年闲着没事儿问三妞:“你卖一双袜子挣多少钱?” 三妞说:“我是一块钱一双批来的,卖五块钱三双,卖五双挣两块钱。毛巾七毛一条批来的,卖一块钱一条,挣三毛钱。” 长头发青年说:“太费劲了。我这光盘八块钱一张来的,卖十块钱。一张就能挣两块钱,你不来点儿试试?有色的光盘走的快着呢,这年头儿就是年轻人的钱好挣。” 这话说的三妞动了心,而且她也确实看见人家卖的很快,手里拿着一大摞,一会儿工夫就没剩几张了,然后人家再回去取货。买的人一般都是买两三张,几乎没有一次只买一张的。于是,三妞就跑过去跟那个长头发年轻人说,也想要一点儿。长头发问她要多少,三妞说十张。长头发说太少了,不值当跑一回。三妞一咬牙说,要不来三十张。长头发说,最少也得要五十张。三妞数了一下身上的钱,刚好有四百块多一点儿,就同意要五十张。长头发让三妞等一会儿,不到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出现在三妞面前,拿来了五十张,几乎是一张一个样,没有重复的。三妞把四百块钱交给他,他只熟练地把面值大的百元钞票对着灯光抖了抖,其余的连看也不看就装进了腰包。 三妞卖光盘简单,这玩意儿她一回也没看过,所以也不会介绍,人家问她什么,她都不知道,自各儿看自各儿挑,一张十块钱不还价。头一天卖光盘,三妞就尝到了甜头,一个姑娘从她的地摊上买了三张光盘,连价钱也不讲。第一天一共卖了七张,仅光盘这一项就挣了十四块钱,三妞高兴极了。但是,第二天三妞就倒了霉,市容的人来了全部没收,还说是黄色光盘,要把三妞带走。三妞当时就吓哭了,连连哀求人家,说自己下了岗,孩子要上学,实在是没有办法。 市容的人说:“那你也不能卖黄色光盘毒害青少年呀?” 三妞说:“我们家没有VCD,我也没看过这东西,人家跟我说是有色的,我档着是彩色的,我哪知道是黄色的呀?要是知道是黄色的,打死我,我也不干呀。同志呀,先生呀,大哥呀,您饶了我吧。我们家就在广安门汽车站,路北边那座楼,最西边的那个门,五层。不信您可以去问居委会调查,我带你去。” 可能市容的人看三妞像个老实人,而且也不是外地的,就对三妞说:“你要是能给我们指出上家来,我们就放了你,谁卖给你的?” 三妞开始不敢说,可是一看这阵势,不说就得被带走,只好用手偷偷指了一下在售报亭跟前看报纸的人,小声说:“就是那个看报纸的长头发卖给我的。”市容的人当下把他捉住,从他怀里搜出来大约三十多张光盘,然后押着他们几个人走了,没带走三妞。当下三妞也没心思卖袜子了,既心惊肉跳,担心长头发放出来跟她没完,又心疼那四十三张光盘,三百多块钱一眨眼就没了。想哭也没有眼泪,不知是不是吓的。想回家,一时腿软得高低站不起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三妞望着立交桥下飞驰的汽车,真想一头栽下去,让汽车把自己轧死得了,活着干嘛?活着真难!卖了半个月袜子,刚把欠王姐的钱凑的差不多了,一下子让人家全抄走了,拿什么还人家?三妞真是愁死了。 想着儿子葛宕一定在家等急了,三妞只好收起自己的东西,扶着天桥栏杆一步一步往下走,才四十出头的人,走路的样子,竟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三妞数了数身上所剩不多的钱,在路边上买了一斤烙饼,然后给儿子葛宕买了两支羊肉串,举着回家了。 一进家门,葛宕就扑上来了,高兴地说:“妈,你可回来啦。呀,就买两串呀,真抠门儿。”然后三口两口,呼囔呼囔几下,羊肉串就不见了。看见三妞洗土豆,葛宕撅着嘴,苦着脸说:“妈,又吃炒土豆呀,真烦!” 三妞愣了一下说:“对了,冰箱里还有肉肠呢,妈给你切成丝,跟土豆一块儿炒,准保好吃。”三妞的冰箱是二妞给的,二妞家里老有人送东西,原来的小冰箱不够使的,买了一个大的,就把小的给了三妞。因为二妞问过回收旧家电的,他们才给二十块钱,二妞一想,二十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不如给了三妞,好歹还落个人情呢,就让李建民给送来了。 三妞取出肉肠来一看,上边滑不出溜地长了一层黏膜,跟伤风感冒流的鼻涕一样。三妞就用清水刷洗了一遍,然后将肉肠切成细丝,准备炒菜。这时葛大成回来了,手里举一把羊肉串,一边按门铃,一边叫喊儿子葛宕。葛宕蹭地一下子蹦起来,给葛大成打开门,一见父亲手里举着一大把羊肉串,高兴得又蹦又跳。葛大成把羊肉串给了儿子,然后进厨房洗手,问三妞吃什么,三妞说吃烙饼炒土豆。葛大成说:“拉倒吧,咱们上外边吃去。”葛宕听见父亲说上饭馆去吃饭,美得他一边嚼羊肉一边哼哼。三妞嗔怪地说葛大成:“你挣了多少钱就下馆子,怎么那么烧包?” 葛大成说:“今儿特顺,拉的都是好活儿,挣了钱干嘛不享受享受?” 三妞委屈地说:“你顺,我今儿可到了血霉啦。” 葛大成问三妞怎么啦,三妞就把刚才倒霉的事说了一遍,葛大成只沉吟了一会儿,就开朗地说:“不心疼。东边去了西边来,钱这东西就这操行。走,下楼。”不容分说拉着三妞就往外走,葛宕早一蹦三级地跑出去了。 晌午张大妈睡了一觉,还没醒就听见有人按门铃,张大妈赶紧起身去开门,晕晕乎乎地才走了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当下觉着像是崴了脚脖子,忍住疼爬起来打开门,原来是耿大妈,张大妈埋怨她说:“要知道是你,我还不着急,你看我都崴了脚啦。” 耿大妈搀着张大妈坐在床上,眨着坏眼儿笑着问:“不是我是谁?你等着哪个老臊货呢?有相好的啦?” 张大妈说:“没正行。别废话了,你快给我看看吧,怎么越疼越歹毒了。” 这下,耿大妈也不敢开玩笑了,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一沾张大妈的肉皮,张大妈就咝咝地吸凉气,耿大妈嫌弃地说:“真憔悴!你可别吓唬我啊,准那么疼吗?” 张大妈说:“唉呦,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难道我还装蒜玩儿?” 一会儿的工夫,眼瞅着脚脖子就肿起来了,耿大妈也觉得不太好,只好跑到外边去找樊菊花。樊菊花来了一看,又问了一下张大妈是怎么崴的,然后十分肯定地说:“绝对是骨头折了,没错儿,错了管换。” 耿大妈说:“净他妈说废话,换你的脚丫子呀?快叫车去吧,我赶紧给建勋打个电话。”樊菊花出去拦出租车,耿大妈回家拿钱打电话去了。 一会儿工夫出租车来了,樊菊花搀着,耿大妈扶着,把张大妈塞到汽车里,然后三个人一起去了一趟友谊医院。一拍片子果然是骨折,大夫给对好了骨缝,打上石膏,就坐车回来了。刚进门,陈大妈就送来了一盆鲫鱼汤,耿大妈看见“扑哧”一笑说:“这又不是坐月子,你给人家喝鲫鱼汤,干嘛呀?催奶来了。” 陈大妈笑着说:“催屁。按说应该喝骨头汤,不是眼下没有吗?明儿我就买去。再说了,她都七十多快八十了,喝什么也下不来奶啦。她要是能催下奶来,我就给她磕头烧香。” 张大妈挪了一下坐麻了的屁股,疼得她直咧嘴,听着她俩的话,皱着眉头说:“你们这两个坏事乐,我把腿摔折了,倒把你们乐坏了。” 耿大妈说:“你别不识好歹,没有晚们谁送你上医院?” 张大妈说:“不叫你我还摔不着呢!还说呢!” 这当口樊菊花也咋咋呼呼跑来了,还把刚下班的建勋两口子也叫来了,建勋和翠萍先感谢了耿大妈和陈大妈,同时问母亲想吃点儿什么,让翠萍上去做。 张大妈说:“黑了,还是少吃点儿吧,省得拉呀尿呀的,多麻烦。” 樊菊花说:“那也不能饿着渴着呀,您有这么多儿女,叫他们轮流来伺候!翻句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闺女儿子一大帮,不使唤他们,不就白养活了吗?翻句话说,一辈子骨折几回呀?谁还没事儿摔着玩儿?翻句话说,这是闹着玩儿的事儿吗?” 耿大妈瞥了她一眼:“你这人说话真个别,老是一通穷翻腾,翻的人心里这个麻烦!” 樊菊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吭声了。 张大妈想了一下说:“要不给我熬点儿棒子面粥喝。” “行,我那儿还有老家捎来的新棒子面呢,我这就给您熬去。”翠萍说完转身出门上五楼了。陈大妈不放心老头子,也回家去了。建勋刚要走,电话响起来了,建勋拿起话筒说了两句就放下了,然后对母亲说:“妈,我二舅来了。” “他干嘛来啦?我这儿刚把脚脖子崴了,怎么给他弄吃的呀?”张大妈发愁地说。 建勋说:“他跟镇上派出所的人打架了,这回是上咱们这儿躲官司来了。不管怎么说,我先去一趟车站,他已经到了。”说完就走了。 张大妈烦躁地说:“他耿婶儿,您瞧瞧,这是多麻烦!” 耿大妈小声说:“你还嫌麻烦?这是你娘家的人!你娘家的事儿!人家别人不嫌烦,就是好的啦,你快别唠叨啦。”说完拉着樊菊花走了。 过了一会儿,建勋领着他二舅来了。二舅进了门,先问了一下姐姐的腿要紧不,然后在各屋里转了一圈,连说:“不错不错,大姐,你这房子挺好。” 建勋把二舅带来的老家土产往地上一放,对母亲说:“您先跟我二舅说会儿话,我上去告诉一下翠萍,一会儿我们就把饭端下来。” 建勋上五楼去了,张大妈这才闹清楚弟弟因为什么跟人打架。原来,今年村里的各种收费、税款和提留,加到一块儿得三千多,这对于二舅这样没有任何外快收入的农户来讲,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要是给呢,也不是没有。但是,村里和镇上的干部们常年大吃大喝,老百姓早就气坏了,恨得牙根儿疼,有也不愿意给他们。自己辛辛苦苦干一年,全让这帮干部给刮走了,农民实在想不通。于是,大伙儿就在底下串通好了,上谁家收都不给他,大家齐心合力,看他们怎么着?没想到镇上来人收不着钱,他们也急了,一个电话叫来派出所的一帮警察,干脆上农民家户里搬东西,有什么搬什么,见什么搬什么。搬到二舅家,二舅刚给大儿子买的新彩电,准备娶媳妇用的,他们连问都不问,搬起来就走。二舅跟他们急了,家里的俩小子也动了手,当下在院子里打成了一锅粥。人家又是一个电话,从镇上叫来了一帮干部,“乓乓”放了两枪,明晃晃的手铐子“哗啦啦”一亮,村里人到底胆小心不齐,结果把二舅的俩小子给逮走了。不逮二舅是让他去找钱,交了钱就能赎他那俩儿子。这回加上罚款和警察的医疗费一共一万,二舅没办法,只好上北京来找大姐来了。 张大妈心想:你到不傻,弄点儿破豆子、破棒子面给我送来,然后就朝我要钱,这点儿破玩意儿值几何?你姐夫死了,我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我这儿还靠儿女养活呢?我拿什么给你?你没辙了,你找我来了,好过的时候,你才不来呢!那几年,你种着几十亩苹果园,苹果熟了给我送过几个?连个屁都不放,连封信都没有。现在你借钱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弟弟在那儿说,张大妈也懒得搭理,只装傻充楞“啊啊”地支应。二舅一看这情况,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了,刚要发作,建勋进来了,后头跟着翠萍,俩人把做好的饭送下来了。建勋说:“二舅,先吃饭吧,其他的回头咱们再说。”二舅只好不做声了。 建勋陪着二舅喝酒。二舅先是说:“别这么费事,这年头儿不缺吃喝,你二舅在老家不抱屈,常年介也是大米白面。”然后忽然一转话头儿,别有用心地提起了六零年自然灾害:“建勋哪,还那么忙吗?怎么不回老家去了?还记得六零年那回,你跟着你妈回老家吗?” 建勋说:“怎么不记得。那年正好二舅娶二舅妈,一共蒸了三个白面馒头,姥姥吃了一个,我妈吃了一个,我吃了一个。” 二舅马上说:“记得就好,记得就是有良心!人要是没了良心,还叫个人吗?” 张大妈在一旁喝棒子面粥,听着这话很不顺耳,也搭着粥有点儿烫,张大妈呲牙咧嘴地喝,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很不好看。 建勋也听着话头儿有点儿不对劲,因为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建勋已经明白二舅这次上北京是什么目的了,但是不知道他上楼以后,母亲和二舅说什么了。看见母亲不搭话茬儿,他也不好贸然许诺什么,留下住几天总不会有问题吧?别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小时候经常住姥姥家,不管别人拿多少,回头我出两千块钱吧。而且,刚才在楼上已经跟翠萍商量好了,于是他就说:“二舅,您甭着急,北京有这么些外男外女,这不叫个事儿。”翠萍也随声附和着,二舅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儿。 当晚吃了饭,建勋又陪着在楼下遛了个弯儿,然后安排二舅休息。张大妈腿脚不得劲儿,翠萍也没敢上楼,少不得陪着婆婆睡了一宿。 二舅还没走,天津的张文亮又来了电话,说中级法院礼拜一开庭,建勋只好准备去天津。临走的时候给翠萍交代二舅的事情,翠萍说我知道,你放心去吧。二舅有点儿不乐意,嫌建勋管别人的闲事,比管自己的正事还上心。建勋只好跟二舅解释,这个同学遇到麻烦了,弄不好老了连退休金都没有,不去不行。 星期天早晨出发,到天津下了车,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建勋想在外头随便吃点儿,肚子不饿就得了。可是转念一想,上回也是这个时候,他怕麻烦就在路边小饭铺吃了一顿饭,结果让李亚丽和张文亮两口子埋怨半天,说:“你怎么那么外道?贴上路费来给我们打官司,到了家门口还在外头吃饭,你叫我们怎么过得去?下回可不能这样了。”想到这里,他只好紧着往李亚丽家里赶,估计他们正等的着急呢。因为头天约好了,今天高速路上有点儿小麻烦,这趟车比平常晚了半个钟头。 到了李亚丽家才知道,张文亮找了个临时工上班去了。李亚丽正在拆被子洗衣裳,屋里大盆小盆摆了一地,也不知道他们吃了饭没有,反正李亚丽出出进进地接水倒水,忙着洗她的东西。张建勋感到莫名其妙,等了一个多钟头,她既不说做饭也不提吃饭,反正是老同学,张建勋也不客气了,就问她:“哎,你们吃饭了没有?” 李亚丽说:“吃了早饭了,这会儿不饿,饿了再说。” 建勋不由得生气了,说:“你不饿我饿,中午十二点十分我进的门,现在都一点多了。你怎么就不说给我做饭呢?你就是端出来窝头咸菜来,我也绝对不会嫌弃。昨天咱们在电话里说好的,我今儿中午到,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不愿意打这官司?你们要是不愿意打就说实话,我可不鼓动你们打。” 李亚丽连忙说:“唉呦!对不起对不起,这事儿不怨别人就怨我!我赶紧给你买去。愿意打愿意打,怎么不愿意打呀?”说着,提起菜篮子上街买菜去了。又等了四十分钟,李亚丽才买回菜来,择干净洗干净,切好了做熟了,端到桌子上已经两点多了。 李亚丽红着脸一再表示对不起,张建勋说:“我今儿要是一看没饭,抬屁股就走,那算我张建勋没涵养。但是……”后头的话他懒得说了。他心想:怪不得张文亮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你李亚丽也真是个不省事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快点儿去仲裁告,结果你回来赌气不告诉他,让他超过了仲裁时效。你们俩说离婚也不离,说过日子也不好好过,这叫干嘛呢?再者说,我也够可笑的!这么一趟一趟往天津跑,我这是图什么?我真欠! 想到这里,张建勋又觉得把二舅晾到家里,真有点儿对不起二舅,轻易不来,来了才两天,我就跑到天津来了。就不说陪着二舅逛逛街,跑到这儿干这没要紧的事。我这儿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这真是:吃饭的不急,舔盘子的急。人家不着急不上火,该干嘛干嘛,我是不是有点儿热情得过分?说起来是将近三十年的同学,就算我是上天津玩儿来了,到了你门上,你就不管顿饭吗?张建勋知道李亚丽决不是故意的,但是人活到快五十岁了,连这个都不懂,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呢? 张建勋翻过来倒过去,怎么想心里也别扭,觉得好没意思。晚上,张文亮下班回来跟张建勋聊天,张建勋也懒得说话,他只听见张文亮说,初级法院写裁决书的时候很为难,法官抱着卷宗回到家里,写了两天才写出来,判他输确实很费了一番周折,没准儿这回到中级法院情况会有所好转,张文亮说得很兴奋。张建勋觉得他好像小孩子一样,可能是这件事把他折磨得太久了,他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了。遇到一点儿挫折,他就情绪特别低落,半死不活的;有一点儿希望,他又兴高采烈阳光灿烂,好像度过了危机,获得胜利一样。但愿他能打赢这场官司,但是张建勋此时对这个官司没有兴趣了。 第二天,俩人按时来到中级法院,开庭以后还是那么一套固定程序,张建勋没了心劲儿,问到他,他就说;问不到他,他就不说。当法庭调查到北京航天纯水公司是不是独立法人的时候,被告方说了一声是。女法官又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被告方又说是。张文亮瞪着大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建勋本来想说,请你拿出证据来,不要空口说白话,就象在初级法院那样,把对方逼到绝路上去,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独立法人的证据。但是,他想看看这个倒霉的张文亮怎么说,官司从初级法院打到中级法院,出庭已经是第四次了,所有的东西都滚瓜烂熟了,张建勋要看看张文亮有没有长进,于是他就转过头来看着张文亮。 张文亮依然眨巴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表情很严肃,样子也很酷,真不知他在想什么。张建勋心里又可笑又可气,心说:也难怪李亚丽看不上你,咱俩打官司不是一回两回了,就是看也应该看会了。打官司凭什么?凭的全是证据,上回咱不是死逼着他要证据吗?你倒是跟他要证据呀?你一跟他要独立法人的证据,他不就瞎菜了吗?你为什么准备那么多证据,不就是防备对方跟你要证据吗?那你为什么不跟对方要?之所以初级法院的裁决书不好写,不就是因为我们掌握了有力的证据,而对方拿不出对他有利的证据吗?这个张文亮,人家法官问了被告两次,这就是在给你机会,你却不抓住机会。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教的曲儿唱不得。 女法官看了张文亮一眼,张文亮犹如泰山一样,稳稳当当地坐着,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张建勋看着他那样子真生气,他想,拉倒吧,我凭什么给你卖力气?是凭你还是凭李亚丽?本来到天津接手这个官司以来,天天就听他们俩罗嗦,你说她怎么怎么不对,她说你怎么怎么不好。张建勋看着李亚丽的两个大儿子,真是由衷地喜爱,因为自己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看着孩子因家庭摊上这样的麻烦,身体还在发育,心理却显得有些早熟,整天沉默不语,甚至背着父母的时候,对张建勋唉声叹气,还说活着真没意思。张建勋很心疼孩子,小小人家,还没体验清楚什么是生命,还没品尝过做人的乐趣,却过早地让父母不和压得喘不过气来,过早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难道这不是做父母的失职吗? 女法官见张文亮没有什么反映,继续审理案情,最后问双方还有什么问题。被告方说没有了,张文亮也说没有了,张建勋没有吭声。然后女法官宣布庭审结束,让双方回去听裁决。出了法院,张建勋要直接回北京,张文亮再三挽留张建勋玩儿几天,张建勋说老家的二舅来了,母亲的脚脖子受了伤,坚持回去。张文亮给张建勋买了车票,张建勋坐车回北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