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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第二章
   

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運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來甘亦苦                人生一齣戲  唱唸做打舞    歌罷曲終人散盡  細品功過榮與辱



第二章:母親是個二百五,狠毒賽過母老虎

我們弟兄的名字源於電影《紅霞》,五歲時父親放假休息,我騎着父親脖子去虎坊橋工人俱樂部看的。女主角叫紅霞,男主角名叫趙志剛。於是我叫趙志剛,依次是志強、志勇和志毅。我們弟兄對房東一家很羨慕,大媽是家庭婦女,整天在家做飯做活兒,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大媽做。即便是大女兒瑋子那樣時髦的人,她也只會畫樣兒,還得母親給她做。大兒子老七李春生反倒會踩縫紉機做衣服。我們閒得無聊時去踩他家的縫紉機玩兒,不會踩就倒輪,一倒輪就斷線。老七下班看見我們踩縫紉機,瞪一眼我們就乖乖地走開;看見我們在香椿樹上,他便呵斥一聲:下來!不過如此。我們特別反感的是二女兒李春英。不知道為什麼,她討厭我們弟兄,我們和春玲、十一子和小鵬鵬一起聽孫靜修講故事,只要她進門立馬把收音機關掉,連她母親都反對:你這是幹什麼吔?孩子們聽得好好地,你關它幹什麼吔?英子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做功課!大媽生氣也拿她沒辦法。

父親回家來,我對父親說英子不讓我們聽收音機,父親當即給我們買了一台收音機,是上海產的“美多”牌,比房東家的舊收音機強多了,音質清楚頻道多。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老七愛聽我家收音機,原來他在聽美國之音,他把音量調特別低,趴在跟前認真聽,總是我們在院子裡打鬧的時候。老七不苟言笑,有時會招一幫同學來家裡玩兒,其中有一個長得像外國人,很白的皮膚大鼻子,同學管他叫比格肉絲,我問老七:七哥,你們幹嘛管他叫比格肉絲?老七說:比格肉絲是英語大鼻子的意思。我感覺比格肉絲就是慈善家李春平,這事得不到七哥證實,只能是我的揣測。大媽說:知道你七哥外號叫什麼?我說不知道,大媽笑着說:叫爛酸梨!他們聚會時偶爾會唱評劇,一個男生唱包公,唱得非常象特別好聽。只要他們聚會,我們這幫小的就圍在門口,看他們怎麼玩。老七結婚時,大媽讓我和春玲當童男童女去迎娶新娘,爸爸特意給我買了一身新衣裳。其實我最不愛穿新衣服,因為那時的新衣服不下水,洗一次就會縮水很多。所以爸爸買時總要買得很大很長,袖子和褲管都要挽兩三層,而且新衣服很光很亮,走起路來唰啦啦響,真是討厭得很!

房東大伯在北京木箱廠工作,每天下班他用自行車駝回一捆樹皮,天暖時他們家做飯不用煤,在院子裡搭一個棚子,砌一個燒柴禾的灶台,大媽用柴鍋做飯。雖然我和大媽同時做飯,但是柴灶火旺做飯很快,七、八口人的飯大媽轉眼間就做熟了。我用煤球爐子做飯,最快也得一個多小時,尤其是吃烙餅,想烙得咯吱均勻就得蓋上鐵蓋壓上爐灰,這樣就更慢。越是等着吃人們吃得越多,所以我特別怕吃烙餅,儘管我也愛吃。吃烙餅我就得在爐子跟前站兩個多小時,不管天氣多熱也沒有人替我。我會做飯老四斷奶早,雖然看上去很瘦小,但是他的骨骼比較硬,一歲就會走路,這一點他比老三強。老三小時候又白又胖,但是兩歲多還不會走路。醫生說他缺鈣,開了魚肝油丸和鈣片。鈣片還不太難吃,餵也不太費勁,但是魚肝油丸比較大,灌好幾口水也咽不下去,一旦弄破魚肝油流出來,特別臭特噁心!老三死活不吃我也沒辦法。我背着老三在東夾道胡同玩,那裡有幾個廢棄的磨盤斜靠在牆根上,我背着老三爬上去然後往下跳。路過的人都說:這孩子真淘氣!也不怕把孩子摔着。我知道人家看我瘦小,老三又那麼肥胖。

我小學畢業才一米四二,是班裡的小個子,一直坐第二排。老三的指甲是軟的,我總愛捏他的指甲玩。等路人走遠了,我還爬磨盤繼續跳,除了這樣玩兒我們沒有玩具。有了老四以後,中山公園周六有遊園晚會,各種戲曲和電影、雜技和歌舞還有舞會。母親和老楊不好了,可能有人說老四長得像老楊。吃過晚飯我背着老四,母親領着老三和老二,其實只在過馬路時領一下。從前孫公園走到中山公園,到公園裡母親愛聽戲,她選好地方把老四接過去,我帶着老二和老三去看電影。晚會散了,我領着弟弟回到老地方找母親,還是我背着老四,母親帶着老二和老三回家,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但是,第二天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母親休息改善伙食,我的任務不是攥煤球就是洗衣服,十歲時我就洗全家人的衣服了。母親愛乾淨,我們蓋的被子都有被頭,每隔十天半個月母親就要拆下來讓我洗。再加上六口人的衣裳,真是很大的一堆!母親的手段是洗不完不給飯吃!洗別的衣裳還好辦,最可怕的是父母各有一條尼龍華達呢褲子,這是一種化纖產品,干的時候象毛紡織品;一下水就會變得硬邦邦象帆布一樣,根本揉不動!我的手小而且很軟,一洗這兩條褲子我就想哭,可是哭給誰看?我只好用鞋刷子刷,哪一件洗不乾淨都不行,母親會仔細檢查的。有時洗到十二點也洗不完,母親吃飽飯會發句慈悲話:先吃飯吧,吃完再洗。

母親嘴饞特別愛吃葷腥東西,尤其是豬大腸,洗這東西每回都是我。真是煩死了!首先得擇乾淨,把髒東西除掉,把乾淨的脂肪留下,沒有脂肪不香。里外來回翻,尤其是那層滑溜溜的黏膜,一股子腥臭味,越到大腸頭越臭,弄這東西我就頭疼!那時候冷庫少,雞鴨魚肉等水產品遠沒有現在新鮮,有些東西都腐爛了,象海水魚和豬羊下水,都有一股腐敗的臭味兒。都弄乾淨之後,還要一遍鹼水,一遍白礬水,一遍花椒水,一遍黑醋,最後清水洗三遍才算徹底乾淨。母親做熟之後全家人都愛吃,我一口都不吃,她越說真香真香!我越覺得噁心。豬頭肉也是母親的最愛,她買來豬頭扔到我面前,拿來一把舊牙刷給我,叫我把豬牙齒刷乾淨。這個活兒真不好干!死豬不可能張嘴。後來我在豬頭兩側開兩刀,劃開肌肉露出下頜骨的關節,把筋割斷下頜骨就和頭骨分開了,牙齒就能露出來,母親說豬吃人屎必須給它刷牙。還有豬的鼻孔,要用筷子綁上脫脂棉,來回捅好幾遍才能捅乾淨。豬的耳朵好吃,把耳朵眼洗乾淨也不容易。這活兒雖然不好干,但是並不腥臭,母親做熟我還能吃幾口。豬蹄子也是她的最愛,弄乾淨卻非常麻煩,母親找來瀝青在火爐上化開,把豬蹄一次次蘸在裡邊,然後取出來晾涼,剝去冷卻的瀝青就可以拔掉豬毛,反覆多次才能把毛弄掉;最後還要用鑷子把餘留的毛根,一根根拔掉,母親愛乾淨,在吃這方面絕不含糊。做這些事從來都是我,還有端午節包粽子,別人不干也不會。

其實母親也不容易,父親是個甩手掌柜,他是爺爺奶奶的小兒子,一直在外邊讀書,不操心是他的習慣。冬天安爐子非常麻煩,那時的煙筒兩頭兒一般粗,要把煙筒連接起來真不容易!後來的煙筒是一頭粗一頭細,大頭兒套小頭兒一插就得。我和母親蹲在地上一截截地安,滾過來滾過去弄得滿頭大汗,好半天才能接上一截。有時候滾半天,又是壓又是擠,無論如何安不上!一樣的直徑怎麼可能套上?母親煩躁了,一腳把煙筒踹開,躺在床鋪上生悶氣。我不敢不干,蹲在地上以十二分的耐心,滾過來滾過去;不行就掉個頭換方向,或者換一截煙筒試試。那時家境不富裕,也因父母不一心,不可能壞兩截就全換新的。有新的和舊的,有湊合能用的,安的時候就得考慮,離着爐子近、豎着要用新的;離着爐子遠、橫着插到窗戶外邊用舊的,這就加大了安煙筒的難度。有時候母親一賭氣乾脆不管了,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干。有時候母親看我實在安不上,她歇一會兒罵幾句,還會蹲下跟我一起干。

我們住平房沒有頂棚,吃飯時塵土常落到碗裡。母親想糊頂棚,她知道指望不上父親。母親騎車子駝回來一捆高粱杆,並帶回一捆舊報紙,讓我把報紙裁成一寸半寬的紙條,抹上漿糊斜着轉,往高粱杆上糊一層報紙,這樣紮成的架子才能沾得住報紙。待我糊上報紙後,母親就開始綁紮架子。她在桌子上放一把椅子,然後踩着椅子就能夠着屋頂。她說要多長的秫秸杆,我就給她切成多長,我們母子二人只用一天就把架子綁紮好。第二天,娘兒倆又開始往架子上糊報紙。架子被分成一個個格子,我按照格子大小裁報紙。我仰着脖子看,心裡估計着尺寸裁報紙,幾乎每裁一張刷上漿糊母親接過去,都是不大不小正合適。母親不由得發自肺腑地讚嘆:看看我兒子,啊?那眼睛就是一把尺!哪一張紙糊上去都是剛好,我兒子真是心靈手巧哇!報紙幹了再糊一層白報紙,白報紙干後再糊大白紙,這是專門用來糊頂棚的。毫不誇張地講,我和母親糊的頂棚,比師傅一點兒都不差,平展展光溜溜,連房管局的人看見都夸。

在北京生活一輩子,我家從來沒有住過北房總是東南房。小時候過冬天最怕爐子滅,滅了以後再生着很難。冬天刮西北風,煙筒不往外冒煙反而往屋裡倒灌,熏得人眼淚嘩嘩流還生不着爐子。弟弟們鑽在被窩裡等我生爐子,爐子不生着他們不出被窩。有一天夜裡特冷,早晨我爬出被窩看見花瓷盆里凍了一層冰,金魚也被凍在冰下邊。我趕緊穿上衣裳,用菜刀把一公分厚的冰剁碎,讓金魚有氧氣。再看爐子果然滅了,因為刮了一夜北風,屋裡特別冷,我得馬上生爐子。我劈了好多劈柴,用了不少刨花和報紙,點了幾次也生不着爐子,氣得我直哭。可是哭管什麼用?我想了一會兒,只好把爐子跟煙筒拔開,然後把爐子抱到門外的小廁所,那裡背風。在廁所里我終於把爐子生着了,可是往外抱時容易,因為爐子不燙手;爐子生着後,燙得沒法兒抱。我個子小沒力氣,端又端不動,只得一寸一寸往屋裡挪,還得上台階過門檻,挪到屋裡我累得滿身大汗,一點兒都不覺得冷了。

 

從反右到文革之前,好像也沒把父親怎樣,不過是工作換了,沒有和小王的事情父親每月都回家。到家就檢查我們弟兄的功課,我的成績沒的說,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是雙百,六年級第一學期數學滿分,語文考了九十七分,我沒認真看題,六個單詞三個填寫同義詞,三個填寫反義詞,我全寫成同義詞被扣三分,父親打了我平生第一個嘴巴。從小我就膽小,加之我是老大,父親要求我事事處處給弟弟做榜樣,所以我沒有挨過打。後來我也體諒父親的心情,如果那年語文是滿分,我讀小學的成績就是全部雙百。念書數我的成績最好,老二經常不及格差點兒留級,經過補考才升級,還是我給他補課,我是六七屆他是七零屆。老三不笨,但是他淘氣勉強及格,沒拿過好成績。

有一次父親回來檢查暑假作業,問我差幾天,我說差一天,父親沒說什麼。問老二差幾天,老二說差三四天,父親也沒說話。問老三差幾天,老三說差五天,父親揚手給了老三一個大嘴巴。飯後父親酒足飯飽心情好,讓我們把作業本都拿給他看,我的果然只差一天。這時老二已經站到門口,一隻腳在門外,父親看他的作業竟然差七天,憤然問道:你小子好大的膽子!竟敢跟我撒謊?明明是七天,你怎麼說是三四天?老二小聲說:三加四不是等於七嗎。沒想到父親反倒樂了說:這小子,還會跟我動小心眼兒,這回我先饒了你,下回你等着。說完就睡覺了。我念書從來不認真,只是憑腦子好使。二弟天分差,主要的毛病是脾氣倔,小時候他要是哭起來,那是誰也沒辦法阻止的。爺爺曾說過:喜兒呀,你說叫我怎麼辦哪?我真不知道你是為麼哭?你說我要是鑽到你肚裡去吧?撐死一個憋死一個,我可真是拿你沒法兒!有一次姥姥去大姨家路過我家,見我發燒要帶我讓大姨父瞧瞧,老二哭鬧非要跟着。父親用雞毛撣子打他,打得滿街飛雞毛,把撣子打成了光杆兒他也不改口,硬是被父親扯住不撒手,我和姥姥才得以脫身。星期天父親回家的任務,就是採買各種憑票供應的東西,比如米麵和食用油之類,日常用的醬油、醋,食鹽、黃醬,蠟燭、火柴,則是我看着買。雖然洗衣服是苦差事,但是不用我做飯,而且還有好飯吃,我也能欣然接受。讓我感到十分納悶的是,為什麼母親總愛用內褲擦鼻涕,扔給我的時候白花花一片,放在水裡就會變成鼻涕一樣、滑溜溜的,很不容易洗乾淨。我心裡奇怪卻不敢問,只好用手反覆搓洗,後來才知道那是父親的精液。

我換牙早,從八歲開始到十一歲全換完了,別人是二十八顆牙,我卻是三十二顆牙,同學們很奇怪,扒着我的嘴數,就是三十二顆。有一次換一顆槽牙,讓我記憶特別深刻,下邊新牙長出來了,上邊的舊牙死活不掉,跟牙床沾得死死的,先是牙床子腫,後來腮幫子是腫,再後來半個臉都腫起來,吃飯時嘴都張不開。真疼啊!疼得我夜裡睡不着覺。老姨來我家,看見我那可憐樣兒說:你媽那個眼就瞎!看不見孩子的臉都腫成什麼樣兒了?也不說帶孩子去醫院瞧瞧。說罷帶我去積水潭醫院。醫生看見我說:這孩子真行!好些時候小孩兒比大人能扛病。老姨說:沒辦法,這是我二姐的大兒子,看孩子做飯全仗他呢。我二姐兩口子雙職工,四個孩子就這麼瞎胡混,根本沒人管,唉,這不也都長大了嗎?大夫對我說:我給你拔牙,你自己數着點兒,看碎成多少塊了。打了麻藥開始拔牙,只聽見“鐺”地一聲,拔下一塊扔在白色的搪瓷盤裡,前後“鐺,擋”地響了六聲。大夫對老姨說:下邊那顆新牙長上來了,上邊這顆舊牙還長得死死的,新牙生生把舊牙頂得碎成六塊!你說這得多疼啊!這也就是小孩子,大人都受不了!然後給我塞了一團脫脂棉,讓我咬住直到不出血為止。一般人是先長二十八顆牙,後邊的四顆牙叫智齒,發育成熟才會長出來。我很早就是三十二顆牙,既然叫智齒是不是跟智慧有關呢?

能夠想得起來的父愛真是少得可憐,每年春節前父親會帶我們哥兒仨,去西柳樹井浴池洗澡。那時候父親也就二十七、八歲,領着三個小男孩兒去洗澡,現在想來也挺讓人羨慕的。父親耐心地給我們搓澡,一邊搓一邊說:瞧瞧多髒!真是一個個小泥猴!洗乾淨之後,他抱着老三我領着老二,到床鋪他叫一壺茶慢慢享受,我們仨自己玩兒。我口袋裡常裝一根線繩,空閒時間我們就翻繩玩兒,兄弟三個從來不打架。有一年冬天,父親專門給我洗了一回手,那時我做飯刷鍋洗碗,到冬天雙手就會皸裂。那次父親看不下去了,他燒了一盆熱水給我洗手,用他的大手按住我的小手,水是熱的父親的手也是熱的。把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泡軟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搓,還時不時地問我疼不疼。手上儘是口子能不疼嗎?但是我也說不疼,能感受到這樣的父愛很難得也很享受。父親給我洗完說:看,多好看的一雙小手,肉嘟嘟的,沒洗的時候跟雞爪子一樣。

 

小學時我們班男生少女生多,二十九個女生二十一個男生。半天上課半天做作業,每個班都要分學習小組,老師總讓我當組長,組員都是功課不好的女孩子,老師讓我幫助她們,主要是算數多講幾遍她們就會了。玩遊戲我只能聽她們的,她們說玩什麼我只好跟着玩什麼。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四年級時課間休息我正在操場上瘋跑,胳膊突然被一個人抓住了,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那人是男是女我記不得了,他抓住我的胳膊,認真地上下打量我,又攥住我的手,捏我的手指頭,從手腕一直捏到膀肩,然後握住四根手指用力一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轉身招呼一個女老師,對那個女老師說:哎,你過來。你瞅這孩子,啊?大眼兒伶仃的,這模樣兒這身段兒,怎麼樣?是塊好料吧?我不明白他倆什麼意思,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那個女老師很認真地打量了我一番,贊同地點了點頭說:嗯,真不錯,真是塊好料!她彎下身子溫和地問我:孩子,你喜歡看戲嗎?我想也沒想就說喜歡。我跟父親看過《三岔口》,跟姥爺姥姥看過《大登殿》,母親廠里發票我在前門廣和劇場看過《白蛇傳》,還在杜嬸工作的食堂看過《三不願意》。她又問:那------如果讓你學唱戲,你喜歡嗎?這下把我問住了,我茫然地望着她,她微笑地等着我回答。我想不出不喜歡唱戲的理由,眼前浮現出那漂亮好看的劇裝就說:嗯,也喜歡。女老師笑了說:哎呀,那就好!那就好!你呀,禮拜天,讓你父親帶你到我們學校來,回家跟你父親說他知道地址,你就說是戲曲學校。好吧?這個禮拜天你一定要來!我們可在學校里等着你啊。沒想到禮拜六父親回來,我講這件事被父親一口回絕了,他說:不行!趙家不出戲子!後來長大我才知道,我真應該去學唱戲!我確實是個學戲的好材料。如果我學了唱戲,起碼不用去插隊挨餓受罪,也不會受到地主成分、父親歷史問題的干擾,少受許多痛苦和折磨,弟弟們可能都會進入這一行。但是命運就是命運,不認命不行!父親唯一能夠主宰我命運的機會,就讓他這麼輕易否決了。那個禮拜天我過得非常焦躁,父親不讓我學戲這是不能違抗的。假如認識學校地址,我會悄悄跑去告訴老師一聲,免得讓人家等得着急。因為老師說了,你一定要來!我們可在學校里等着你。肯定不止兩個老師在等我,沒準兒還有校長,這可怎麼辦?那天我六神無主坐立不安。後來學校組織我們去戲校,看畢業匯報演出《鍘美案》,滿台全是學生,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高矮參差不齊。看他們穿着華麗的戲裝認真地表演,我只剩下羨慕的份了。

 

在我十一歲時發生了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那是寒冷的冬天,外邊下着鵝毛大雪,足有一尺厚。母親白班回家早,吃過晚飯玩撲克牌。撲克牌是我用三種紙糊的,一種是白報紙用於正面可以畫圖案,一種是糊牆用的花紙當背面,中間夾一層報紙。我把三層只糊在一起,用烙鐵烙平,裁成同樣大的紙塊,畫上圖案和數字。母親摟着老四坐在椅子上,我們弟兄三個站在桌子周邊,玩的是爭上游。讓我奇怪的是:為什麼母親把把贏?我們無論怎樣也贏不了。我和同學玩爭上遊玩得很好呀?老二九歲比我笨,老三雖然比老二聰明,那時候他才六歲。我們玩不過母親雖說正常,她畢竟是成年人。但是為什麼她總贏?經過觀察我發現,原來母親偷着多抓牌,一次抓兩張,抽冷子抓三張,牌多自然就順兒多、炸彈多、主牌也多,所以她把把贏!我把牌扔在桌子上說:不玩了,沒見過大人跟小孩兒玩還耍賴!母親不但不慚愧反而說:不玩滾蛋。我坐在床鋪上獨自生悶氣,嘴裡小聲嘟囔。老二對母親說:媽,我哥罵你呢。母親轉過身來厲聲說道:你還敢罵我?給我滾出去!我站起身來往外走,母親說:這麼走倒便宜了你!衣裳是我的,給我脫下來!那年頭兒,上身脫了棉襖就是光板脊梁,下身脫了棉褲就是一條褲衩。我愣了一下,見母親毫無悔改之意,只好硬着頭皮磨磨蹭蹭地脫,心想沒準兒脫到半截兒,母親心軟會原諒我。但是,母親轉過身去洗牌抓牌根本不理我。我把棉襖和棉褲都脫了往外走,剛走到門口母親回過頭來又說:棉鞋!脫了!棉鞋也是我的!我鼻子一酸眼淚要往外流,但是我咬咬牙忍住了,我想堅決不在這個惡毒的女人面前落淚!我甩掉棉鞋推開屋門走出去。啊,好冷啊!地上是一尺厚的積雪,天上仍然下着鵝毛大雪。站着太冷我只好蹲下來卻坐了一屁股雪,我刨了一個雪坑蹲在雪坑裡。我用雙手抱緊兩條腿,把頭縮進肩膀,儘量使身體縮成一團。看了一眼我家的窗戶,在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繼續和弟弟們玩牌,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淚水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流淌,我一直疑心母親是繼母,此時更是堅信不疑!

房東一家人聽侯寶林和郭喜如的相聲,笑的嘎嘎的恨不能掀起房頂來,人家越笑得歡我越難過。開始時我還能感覺冷,渾身打哆嗦,漸漸地不覺得冷了,淚水流在臉上也結成了冰。就在我將要睡着的時候,突然聽見房東大媽驚叫了一聲:哎呀!這是怎麼啦?老七,快把紅魁抱屋去!原來是相聲播完了大媽出來鎖廚房門,看見我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蹲着,拉不起來,叫兒子李春生把我象抱花盆一樣抱進屋裡。大媽把母親狠狠數落一頓:孩子犯了什麼錯兒啦?啊?成天給你看孩子做飯,洗衣裳補衣裳,給你過這個日子容易嗎?啊?就算犯了天大的錯兒,你也不能這麼懲治孩子?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怎麼這麼狠心?啊?要是落下毛病,下半輩子後悔死你!大媽一邊說一邊哭,她拉過一條棉被給我裹上,轉身用手指點了點母親,抹着眼淚回家去了。後來談起此事母親說:你傻,誰知道你那麼傻呀?我讓你出去你就出去?你不會不出去。你太實心眼兒!我本心是想用脫衣裳嚇唬你,沒想到讓你脫你就脫,叫你脫鞋你也脫,世界上哪有你這麼傻的孩子?這件事我雖然不恨她,但是我絕對無法忘記!因為長大後沒有聽說任何人受過這樣的虐待!哪怕繼父繼母也沒有做過這種事。到現在我也不認為母親是對的,我早就聽母親的同事陳淑英、劉靜雲和耿玉淼,她們三人都對我說過:你媽就是個二百五!典型的二百五!少有的二百五!

我插隊時農村裡有這樣的說法,形容一個人思想不成熟或者不聰明不明白,就說這人是幾成,村里真有名字叫八成的男人,往往都是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漢,是不被人瞧得起的。大學同學王繼祖對我說:古代的銅錢一吊是一千,半吊子就是五百,二半吊子就是把五百再分成兩半,一半是二百五。你們北京人說的二百五,就是我們太原人說的二半吊子。他說:我們說一個人不機密就說他是半吊子,如果說他是二半吊子那就嚴重咧,那就不是聰明不聰明、機密不機密了,簡直可以說是個混蛋!北京人說的二百五,好像也不光是智商問題,應該還有別的意思,另一件事或許可以佐證這一點。有一天母親下班回到家,進門躺在床鋪上打着滾兒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等她笑夠了,我問她為什麼這樣高興。母親說:你說世界上還有這麼傻的傻子!今天后晌不是下了一場雨嗎,我找不着雨傘懶得去廁所,就在車間旮旯里拉了一泡屎,我用幾層報紙包得嚴嚴實實,下班時我扔在路上。你說,可妙是來了一個傻子,拾起報紙包一邊喊一邊追。聽見有人追我就拼命蹬車子,我越拼命跑他越拼命追。我心說:這個傻子,你追我幹嘛?拿回家去打開一看,全家人多樂呀!咳,你說他還是緊追不捨。再說我也是個女的,哪蹬得過一個男的呀?末了讓他給追上了。他氣喘吁吁地說: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呀?你是聾呀還是啞巴?怎麼我越追你跑得越快呢?實在沒辦法我只好接過來,等他走遠了,我看四下里沒人,把紙包扔到棒子地里了。你說真是啊,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還有這樣的傻子!白拾的一大包東西,他死活不要,非得追着還給我,你說可樂不可樂?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可笑,而且還有一種說不來的滋味兒,心裡挺膩歪的。那時我不懂什麼是惡作劇,什麼是缺德,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贊成母親做的這件事。後來我和三姨閒聊,三姨說:嗯,是。你媽是幹過那麼一回,她也跟我說過。三姨搖搖頭說: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反正我不能理解,而且我也做不出來那種缺德事。

 

老四一歲時的冬天,我們哥兒幾個吃了晚飯,我抱着老四看老二做作業,然後看着他們洗臉洗腳,都鑽了被窩之後,我開始做作業,做完作業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我洗臉洗腳之後脫衣裳鑽進被窩,老四和我合蓋一條被子。我感覺老四有些不對頭,摸他腦袋好像在發燒。我爬出被窩找來溫度計給他量,果然超過三十七度,快到三十八度了,我趕緊穿上衣裳翻找藥品。那時候治感冒的藥沒有幾種,看見有粉紅色的合黴素,不知道這個藥管不管事,我給他餵了下去卻不敢睡覺,我把他放在被窩裡,坐在他旁邊一會兒摸摸他,過一會兒再摸摸他。感覺餵了藥也沒見輕,我用溫度計再給他量,反倒三十八度多了,這可怎麼辦?已經十一點多了,我決定帶他去醫院,衣服都穿上之後我為難了,因為我抱不動他,我的兩隻手摟不過來。怎麼辦?想來想去只好去求房東大伯。我來到東屋窗戶跟前,聽見大伯打呼嚕睡得那麼香,我的手停留在窗前猶豫再三沒敢敲。人家干一天活兒,我打攪人家多討厭。可是回到屋裡再看老四,燒得更厲害了,我又跑到院子裡,敲窗子怕人家討厭,沒有人幫我又抱不動他。這樣來回跑了好幾次,我終於鼓足勇氣敲了窗子。大伯問:誰吔?我小聲說:大伯,是我。大伯說:紅魁吔,有什麼事吔,深更半夜的?我說:小毅子發燒呢,您能不能幫我把他送到醫院去?我抱不動他。大伯說:你等着。大伯穿好衣裳抱着老四,我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去市立第一醫院。護士測體溫,打實驗針等着看反應,抽空我給母親打了電話,大伯回去繼續睡覺。大夫給老四打了一針青鏈黴素,叫我們出去坐在走廊里。我抱着老四等到四點鐘母親才到醫院,然後我推車子母親抱着老四回家。如果那夜晚我粗心大意,沒有發察老四發燒,老四肯定耽誤了。後來我見岳母是殘疾人,她說是一歲發高燒,沒及時治療落下的毛病,她從小就是殘疾人。現在想來這就是孽緣!母親不想要他,三天不給他奶吃;我把他救過來,他反倒時時處處和我作對。看來善心是不能隨便發的!但是那時候我小,根本不考慮厲害關係;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會因為厲害關係而泯滅良心,善良是我的天性。

在我十二歲時,家裡發生了一件記憶深刻的大事。那是禮拜天,早晨父親把副食本和錢給我,讓我去十間房副食店把供應的東西都買了。但是,當我抱着東西回到家時,卻看見父親跳着腳大聲叫喊:老婆子,你給我滾出來!你今天不把那個人給我找出來,我跟你沒完!咱們上法院!房東大伯一個勁兒勸解:大兄弟大兄弟,你消消氣,你不用搭理她,她是個家庭婦女,婦道人家沒文化——不等大伯把話說完,父親又叫喊:家庭婦女怎麼啦?沒文化就可以胡說八道嗎?大伯低聲下氣地說:是是是,她是胡說八道,哪有那麼八宗事呀?大兄弟你看着我,你高抬貴手賞我個老臉,不用和她一般見識,我給你賠禮啦。說着抱拳給父親作揖。父親這才作罷,我抱着東西進屋,看見母親趴在床鋪上哭得眼圈都紅了。我問父親怎麼啦?父親沒好氣兒地說:你一個小孩子,管那麼多幹嘛?嚇得我也不敢吭聲了。第二天我下學回家,看見西院小女子她媽和房東大媽低聲說話,見我回來倆人當即閉嘴。當我走進屋後,她倆又說起悄悄話。我知道她們是在說我母親和楊振湘。文革前人們做事沒有那麼多顧忌,每次母親把老楊帶到家裡來,又抽煙又喝酒,高聲議論廠子裡的事,一點兒也不想別人會怎麼看怎麼想?母親生的老四和我們哥兒仨根本不像,這件事她也從來不放在心上。前兩天母親上中班,走到半路遇見同事說改成夜班了,母親只好轉身回家。一進院子,碰見房東大媽偷我家的劈柴,母親厲聲說道:我說我們家的劈柴怎麼下去這麼快,原來是你老偷!你說官了私了,怎麼辦吧?沒想到大媽也不是好惹的,她當即回道:我偷東西比你偷野漢子強!你算個什麼東西!偷野漢子養野種,還有臉說別人!下三濫的玩意兒!把母親噎了個倒憋氣,等父親回來母親就告訴了父親。要不說母親是二百五呢?象這種不露臉的事,過去就不要再提了,可是事過之後她會主動跟我講來龍去脈。大媽怎麼說,她怎麼說,連大媽罵她下三濫,她也告訴我!攤上一個這樣的媽,真是沒有辦法。

我們小時候,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有點兒家庭氣氛,父母都在家而且要吃好飯,好飯當然是母親做,這一點母親很是引以為豪。她說:但凡什麼東西叫我吃過,我就准能做出來。我特別愛吃母親做的焦溜丸子,勾芡酸甜口,又焦又脆特別好吃。飯店裡做焦溜丸子,都是整個丸子,母親則不然,她會把丸子再切成兩半,露出裡邊軟糯的丸子心,然後再下油炸一遍,把丸子炸的外焦里嫩,吃起來特別香。每年過春節我家總要來一個客人,就是大表哥董樹堂,他是我大姑父的兒子、大姑母的繼子。他和大表嫂的年齡現在我也鬧不清,不是和父母一般大就是比父母還要大。他的工作是父親給找的,在昌平縣砂石廠,春節他買了東西來拜年,把我父母叫老舅老妗子。他總是笑嘻嘻地對我說:紅魁走哇,跟着我走,我帶你上十三陵玩兒去?我不敢答應,看孩子做飯我根本沒時間。大表哥買的東西我們也吃不到,母親會分成幾份讓我看望姥爺和大姨媽,還有杜嬸兒。有一年春節我去杜嬸兒家,母親囑咐我:杜嬸兒給你壓歲錢,不許你要!給我記住了!飯後臨走的時候,杜嬸兒非要給我兩塊錢。我是一個小孩子又推着自行車,無論如何擰不過他們夫妻倆,身上裝着這兩塊錢,就象裝着一顆定時炸彈!我是絕對不敢回家的。一路騎車一路想,我終於有了辦法,路過西四郵局我添上兩毛郵費把錢寄了回去。杜叔和杜嬸兒第二天早晨抱着孩子來到我家,埋怨母親不該把我管得太嚴!杜叔不吭聲,杜嬸兒說:你看看,孩子拿着兩塊錢,嚇得就不敢回家,半路上還給我們寄回去!你也太厲害了!管孩子也不是這個管法兒,你都把孩子管傻啦!母親卻埋怨我: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兒!你也不看看是誰?杜嬸兒實心實意給你就接着唄!還半道給寄回去?誰讓你這麼幹的?虧你想出這個缺德的法兒來!我低着頭半句也不辯解,我知道怎麼辦我都不對,在母親面前總是我不對,她總有理我總沒理。


 

過年時父母從不買鞭炮,母親的理由是小孩子放鞭炮不安全。我們就眼巴巴地看鄰居放鞭炮,等人家放完,我們在碎屑里尋找沒有燃的,撅成兩節放呲花。再不然就上廠甸去窮逛,父母一分錢也不給,逛半天空手回家。回到家母親抱老四早煩了,見我回來就把他塞給我。那天我發明了一種新玩兒法:我躺在床鋪上把雙腿舉起來,讓老四坐在我的左腳上,然後伸出右腳放在老四面前,讓他抓住我的右腳,再用雙手抓住老四的兩隻小腳丫,做前後旋轉的動作,我把這叫做蹬三輪。老四玩兒得非常開心,樂得“咯兒咯兒”的。老二和老三在旁邊眼饞得很,但是他們倆卻玩兒不成,因為誰也舉不動誰。玩兒了半個鐘頭我累了,兩條腿開始發抖我就說:不玩兒了,讓大哥歇一會兒。我把老四放下來,老四卻打滾哭着要繼續玩兒。我回頭看看父母希望他倆說句話,母親不說話父親更不說。我只好再把老四舉起來,這次我才舉了兩分鐘,腿就開始劇烈地抖起來,剛想把老四放下來,腿一軟把老四摔在床鋪上,老四哭得哇哇的,母親跳起來照我臉上扇了兩巴掌。我含着眼淚穿上鞋走出屋門,蹲在台階上暗自傷心。那時候,收音機里總播放關學增唱的《鞭打蘆花》,講的是繼母怎樣虐待繼子,每逢聽到這個唱段我就忍不住流淚,我一直懷疑母親不是親媽。可是記憶里又不像是後媽,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這樣對待我。

在我十三歲時一九六四年,父親和我商量一件事,他問我願不願意學踩縫紉機做衣裳?要是願意學咱家就買一台。英子跟我吵架時總是用一種蔑視的口氣說:窮光蛋!你們家有什麼?我心裡不服氣,可是我家是地主,有好幾百畝地,你們家一畝也沒有!這種話是絕對不能說的,但是氣勢上我不能輸給她。我反駁說:你們家不就有一個髒了吧唧的煤鋪和幾間破房嗎?有什麼了不起!英子說:破房也比沒有強!總比租人家的房子強!我雖然沒話可說還要說:租房子也不是你們家的,是二大大的房,房租給二大大,就是不給你,氣死你活該!想不到一向蠻橫的英子竟然啞口無言,這時我就像打了勝仗一樣。這回父親問我買不買縫紉機,我想也沒想就說買,我願意學。我希望家裡添置東西,免得叫人瞧不起。於是父親帶我去王府井百貨大樓,買了一台上海產的“無敵”牌縫紉機,然後坐三輪車回來,神氣活現地抬到屋裡,讓春玲和十一子隨便踩着玩。拿我家的新縫紉機和房東的舊縫紉機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家的舊縫紉機搖搖晃晃,一踩起來稀里嘩啦亂響,好像要散架一樣。我家的縫紉機一點聲音都沒有,老七願意用我家的縫紉機做衣服。不想機器買回來,除了做飯洗衣服我又多了一項任務,就是給弟弟們補衣裳。我是老大總穿新衣服,其實穿新衣服的滋味兒很不好受,父親給我買衣服總要買很大,穿到合體時就要給老二,老二穿舊再給老三,衣服到老三身上幾天就破了,母親罵老三:你這行子太淘氣,衣裳都是你給穿爛啦!那時兄弟姐妹多的家庭都是這樣,我家就是老三穿補丁衣裳,而這些補丁又都是我給他補的。母親沒有一點兒耐心,她總踩倒輪,一倒輪就斷線,斷三次線母親就再也不踩了,所以這個縫紉機就是給我買的。我先學補補丁,補丁補得很好時,母親就買布讓我學着做衣裳。我的補丁補得好,是得到大人們一致公認的。房東大媽補膝蓋都要拆開褲腿,補好了再縫合。我不拆褲腿直接掏着補,也補得整整齊齊,針跡韭菜葉寬特別均勻。連房東大媽都誇我:還是小孩眼神好看得清,補得多平整呀。

那時沒有學裁剪和做衣服的書,我都是把舊衣服擺在床上,按照形狀和尺寸比例,獨自揣摩着畫圖、裁剪和縫紉。雖然做的不是很好,但也能湊合穿。那時我就知道要想做一件合體的衣裳,真的很不容易!尤其是褲襠、袖口和領口,這些地方很見功力。如果是棉布衣服還好說,因為有伸縮性。後來時興“的確良”就非常不好做,化纖布料沒有伸縮性,差一丁點兒都做不上。經常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反覆多次才能做好。我對自己要求嚴格,在這點上我和老姨有共同語言。老姨雖說是大學老師,在家裡是最小的女兒,從來沒有學過針線活。但是結婚以後買了縫紉機,她就學做衣服。老姨有裁剪縫紉的書,是上海出版的。我想讓老姨幫我買一本,因為老姨父是上海人,但是我沒好意思。直到北京新華書店有了,我才買了兩本,照着書上的樣子畫,按照標定的幾分之幾來計算,這樣做出來的衣服就無可挑剔了。除了一些特殊材料,比如男襯衫的領子和袖口需要襯布,市場上買不到。在那些沒有書念又不能上學的日子裡,我的時間都用在做衣服上。除了做衣服我還學着做菜,那時也有了烹調書,我學會做很多菜。婚後妻子很奇怪,驚訝地問我:你怎麼什麼都會做?我平靜地說:你怎麼不問問,為啥我什麼都不會玩。除了去學校,回家我就是做飯、洗衣服和做衣服,根本沒有時間玩。因為游泳是體育課必須上,我才學會游泳。游泳要有游泳褲,別人不是買的就是媽媽做的,我和弟弟的游泳褲都是我做的。平常男孩子不穿花布,但是游泳褲都是花布的。我不知道布料入水顏色會變深,開始買的花布入水打濕後就變得不好看。後來,我就大膽地買那種色彩鮮艷的布料,入水打濕以後顏色特別好看。同學們驚訝地問我:你的游泳褲怎麼這麼好看?在哪裡買的?我驕傲地告訴他們:我的游泳褲是自己做的,你們買不到。課間十分鐘同學們都打乒乓球,有些同學的拍子很講究,帶膠粒和海綿。我也想有一個乒乓球拍子,哪怕是光板的。我向父親開口要五毛錢,買一個光板拍子。父親當即說了一句:你就不拍拍腦袋想一想,你是個幹什麼地!我頓時呆呆地站在那裡,父親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不,是用刀子刻在我的腦海里了。自那時起我突然長大,突然明白了,原來在父母眼裡我就是一個不用花錢,不欠人情的“使喚小子”,是一個天生的傭人!從那兒以後,我再也沒有向父母要過一分錢。我在書裡看過一句話: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我現在小掙不着錢,沒有辦法只好花你們的錢,誰讓你們把我生下來?等我長大以後掙到錢,絕對不吃你們!我可不是沒有志氣的人!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經常去看小人書,一分錢一本,五分錢可以看半天。《東郭先生和狼》《司馬光砸缸》《雞毛信》等等看了很多,我還買了一本少年讀物,書名《大林和小林》,因為能知道很多故事,所以我很愛看書。十四歲我第一次遺精,那是夏季夜晚天氣很熱,只要父母不在家,我就可以決定睡在院子裡。地上鋪一張涼蓆,老二和老三睡在上邊。小飯桌上睡的是老四,我扇扇子給他趕蚊子,等他睡着之後,我用三個小板凳,一個在頭下,一個在背下,一個在屁股下,不大會兒我就睡着了。夜間我突然驚醒了,肚皮上有一片黏糊糊的東西,我以為是血嚇了一跳!但是在月光下看不出顏色,我悄悄地把內褲洗了。那段時間我疑神疑鬼,以為自己有了毛病,隔上十天半個月,早晨就會發現,一片白花花的東西沾在褲衩上,乾巴巴的,不知道從哪裡出來的,我不敢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我寫了一篇散文,名為“月亮滅了”發表在《山西文學》上。上初中以後,因為菜市口中學是個新學校,圖書館是新建立的,經常購進新圖書,我要幫助代老師畫新書廣告,能優先看到很多圖書,比如《紅岩》《紅旗譜》《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青年近衛軍》《牛虻》《怎麼辦》《安娜,卡列尼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歐也妮葛朗台》和《子夜》《三家巷》《家春秋》《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七俠五義》,還有三言二拍等等,當然也包括四大名著。那時看的書很雜,抓住什麼看什麼。在這過程中,我隱約知道了男女之間的事,再洗衣服母親扔給我沾滿精液的內褲,我就不聲不響地放在一邊,母親才知道我長大了,不再讓我給她洗內褲了。

我出麻疹晚也是十四歲,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我昏睡了一整天。母親下班回家看老二老三在生爐子,老四餓的直哭,我在床鋪上躺着。母親走上前來,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自言自語地說:還燒呢。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母親舉着兩根糖葫蘆回來,一根是山楂一根是麻山藥,讓我坐起來吃。我坐起來接過這兩根糖葫蘆,三個弟弟都圍了上來,我把手伸出去說:你們一人咬一口吧。母親立刻阻止把他們轟到一邊,說:你出麻疹呢,這是給你吃的,你把這兩根都吃了。這是發物,吃了麻疹就發出來了。他們仨眼巴巴地看着,我含着眼淚一口一口地吃,真的很不好往下咽,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待遇。

 

姥姥說我父母不懂事,那兩件事我都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可能是母親提前約好的,在晉陽飯莊請姥爺姥姥吃飯。那時姥爺已經退休,並且患中風偏癱病。當姥爺在姥姥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從米市胡同走進晉陽飯莊時,桌上已是盤碗狼藉殘羹剩飯,父親喝得酩酊大醉站不起來了。姥爺氣得扭頭就走,讓姥姥攙着回家去了。這件事我對三姨講,三姨說確實是那麼回事,而且她也在被邀請之中,那天她跟着姥爺姥姥去的。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樣想的,請老人吃飯怎麼可以這樣?老人沒到自己一家就吃完了?更不能理解的是,因為這是母親的親爹媽!第二件事是姥爺和姥姥打架,姥姥跑到我家,姥爺追來在院子裡追着打姥姥。母親用手指着姥爺說:媽,你不用怕他,咱們上法院告他去!這都什麼社會了,他還敢打人?氣得姥爺仰面朝天倒下去,好半天才醒過來。事後姥姥對我說:你媽太不懂人事!爹媽打架跑到你這兒來,作閨女的應該給勸架,跟你爹說:爹呀,別生氣啦,大半輩子啦,你還不知道我媽,她就是嘴不好,可是心眼兒不壞,她還是心疼你的。您別生氣啦。想吃點兒什麼跟我說,閨女給你做。你這麼說多好!你可倒好,火上澆油!虧你想得出來,還上法院告你爹去,把你爹氣得死過去!難道這是閨女應該辦的事?人事不懂!其實在姥姥的兒女中,我母親還是比較孝敬的,自然災害時期母親在廠里種了幾十棵蓖麻,收穫時母親連旁人種的一起摘,帶回家讓我剝出籽來拿去賣,賣來的錢和油票給姥姥,大豆餅拿回家。我給弟弟們砸碎,每人拿着一塊啃,挺香的,我們很愛吃。所以,人們說三年自然災害怎樣挨餓,我們弟兄並不覺得難熬。以往吃洋白菜,我會把菜根扔掉,那時我就把菜根的皮削掉,把菜根的芯切成細絲,澆上點兒醋撒點兒鹽,拌一拌挺好吃的。把蘿蔔皮洗乾淨,切成細絲拌着吃也很好吃,沒有挨餓的感覺和印象。房東大媽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着,她說:寧買不值不買吃食。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可說是終身受益。她的意思是:有錢買什麼也比買吃的強。她看見母親嘴饞好吃,不贊成母親的做法才對我說這話。她說買了吃食,上邊吃了下邊拉,什麼也剩不下。不如買東西,哪怕只是一時半會兒有用。我的體會是:喜好收藏的男人可人疼!他們有一點兒錢都要買東西,他們不抽大煙,不喝大酒,不嫖女人,沒有婚外戀,因為那些事都是要花錢的。財富既要靠努力去掙也要靠點滴積累,時間長了就成為一筆可觀的財富,尤其是這種積累的習慣。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積少成多,有了這種習慣不愁不發達。

 

我的小學同學家庭成分很複雜,有富裕人家的周學東,他家住的是四合院,方磚漫地紅柱綠窗,有兩個半人高的荷花缸,還有藤蘿架,聽說解放前他家賣珠寶。陸亞英家住煤市街一所老宅里,房子比較高大,屋裡陰森森的,掛了很多早期電影明星的大照片,記得有胡蝶,圓臉大眼睛;有金山,西裝筆挺,分頭烏黑鋥亮;還有趙丹白楊張瑞芳,更多的我不認識,據說大觀樓電影院是她家的或者她爸爸是經理。劉美文住南新華街路西後院二層樓上,長長一排房子都是她家,院裡人管她母親叫劉太太。開家長會的時候,劉美文和周學東的母親,都穿着絲綢或者絲絨、紫色或者墨綠色的旗袍,輕施粉黛略點朱唇,胸襟上別着白色絲綢手帕,只是旗袍開叉較低,在膝蓋處上邊一點兒,不象現在電視劇里的演員,旗袍開叉開到腰間象妓女一樣。王忠勵的父親不知是幹什麼的,他家住在韓家潭一座的妓院裡,坐南朝北,院裡一圈小房間,中間是一個直對大門的木樓梯,直上直下。二樓上也是一圈小房間。他家住在二樓上,他爸爸先後娶了四個老婆,他母親是大房生了四個孩子,三房住在他家隔壁也生了四個孩子,二媽離婚走了,但是帶來的女兒卻嫁給了他爸爸。他父親每月給王忠勵母親四十塊錢,給三媽四十塊錢,全家人對他父親跟二媽的女兒搞在一起很有意見。王忠勵讓我畫光屁股的小人,跑到他父親房裡到處去貼。我估計他父親可能是給外國人做事,在國家機關或國企是掙不到那麼高薪水的。也有家裡非常困難的陳漢華,他是唯一不交學費的,他家生活費平均不到七塊錢。還有李致家,父親在首鋼每月四十多塊錢,四個孩子還有爺爺奶奶得贍養,日子過得很艱難。李致的母親在家糊信封,我們在他家做完作業就幫他母親糊信封,我抓小邊的速度很快,全家人都喜歡我。李致的母親會給我一些獎勵,就是質量不過關退回來的信封,每次給我好幾沓,一沓十個,拿回家父親給老家寫信能用很長時間,我家的信封都是我從李致家掙來的。所以我知道北京的十大建築,既:北京火車站、民族文化宮、中國美術館、廣播大樓、軍事博物館、華僑大廈、農業展覽館、中蘇友誼展覽館、萬人大會堂和歷史博物館。家庭情況好的還有舒慶蓮和舒新春,父母是老紅軍走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舒慶蓮的母親不喜歡她,總罵她打她,喜歡妹妹舒新春。也難怪,舒新春五歲上學,但是功課比誰也不差,後來當上少先隊大隊長,舒慶蓮反倒是中隊長。但是,舒慶蓮比她大姐和弟弟強,那兩個孩子是弱智。舒慶蓮的母親特別喜歡我,只要有畫畫的作業,姐兒倆就讓我去她家,讓她媽媽看着我畫畫。她媽媽一邊看一邊誇獎我,天熱時還給我扇扇子。她打舒慶蓮下手很重,舒慶蓮連躲都不許躲。其實舒慶蓮很聰明,長着一顆大奔兒頭,唱歌跳舞都很好,膽子特別大,她敢在虎坊路五十年代的樓頂,一尺寬的矮牆上跳猴皮筋,嚇得樓下的人不敢出聲,生怕驚到她掉下去。

我在小學時雖然很貪玩,但是我從不影響別人,因為我一看就會一聽就懂,老師卻沒玩沒了地絮叨,我嫌煩就自己玩兒。有一次,課間休息我抓了一隻土鱉蟲,因為有手工勞作課帶了剪刀和漿糊,我剪了一隻紙烏龜塗好顏色,把土鱉蟲沾在紙烏龜下邊,漿糊幹了我把紙烏龜放在地上,頓時全班課堂大亂。老師以為大家笑她寫錯了字,她仔細看黑板好一會子,沒發現寫錯字。又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問題,她在講台上自轉了一圈,也沒有什麼不妥。她奇怪地望着大家,見大家都在看地上,她也走下講台湊到跟前,卻看見一個紙烏龜在地上動,當下把她嚇了一跳,她問大家是誰幹的?全班同學的目光出賣了我,老師把我叫到跟前,讓我拎起來。當她看到紙烏龜的背面是一隻土鱉蟲時,鬆了一口氣,命令我扔出去。下了課,老師在我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佯裝生氣的樣子說:你個小淘氣兒,嚇死我了!

上課總玩兒總搞小動作,四年級我也入不了少先隊,高老師對我說:你能不能給我堅持背手一個星期?只要你堅持一星期我就叫你入隊。我就堅持了一個星期,高老師果然讓我加入了少先隊,還讓我當小隊長。當小隊長後每周有少先隊活動,我是組織者當然不能帶弟弟。出門的時候我讓老四在家裡玩,他就一動不動。老二和老三都要跟着,我給老三三分錢讓他買根紅果冰棍,他接過錢高興地跑了。老二還要跟着,我給他五分錢讓他買奶油冰棍也不行,我噼里啪啦打他一頓轉身就跑,他追不上只好哭着回家了,老二從小就是這樣,推着不走打着倒退。班上有幾個男生數學成績不好,主要是四則應用題搞不清,高老師讓我給他們講,有曹繼良、陳漢華、趙學勤和劉文斗,最後劉文斗還是蹲班了,其他仨個人成績上來加入了少先隊,我們一班成為紅領巾班。我們年級只有兩個班,有十個少先隊小隊,隊簿只有我做的最漂亮,當年讓我參加十一國慶節觀禮,這可是非常光榮的事!我入隊時母親花五毛錢給我買條布紅領巾,連白襯衫也捨不得給我買,她又不會用縫紉機,給我做了一件白襯衣,用的是白棉布,皺巴巴,領子歪着袖口擰着,哪兒都不合適,穿上象農村孩子一樣。

國慶節那天很不走運,前邊過什麼大軍根本看不見,只看見頭頂上的紅旗和彩旗,只聽見震耳欲聾的鑼鼓和大喇叭聲。我們幾個同學要解手,老師帶着我們往南走,拐來繞去,走到一圈柏樹圍着的空地上。我認識這裡,曾帶弟弟來這兒捉過蟋蟀。我很納悶為什麼這裡種了一圈小柏樹,中間空着,地上是幾排水泥板鋪的路。現在才明白,原來隔一塊寬的去掉一塊窄的,就是一個茅廁坑,這裡是慶典活動的臨時廁所,廣場上幾十萬人沒有廁所怎麼行?現在想來那個位置就在紀念堂。三個人撒尿兩個人拉屎,然後老師帶着我們回去。觀禮進行半截下了一陣雨,彩色皺紋紙做的花掉色,把白襯衫染成了花色的。文藝大軍過完,全體少先隊員湧向天安門,喊毛主席萬歲。老師事先再三囑咐,摔倒了誰也不要管,只顧自己往前跑,鞋子掉了不許撿,每年都有撿鞋被踩死的孩子!我們跑到觀禮台跟前,眼巴巴地望着遠處高高的天安門,等了半天走過來三個人,我們就聲嘶力竭地喊“毛主席萬歲!”其實根本看不清哪個是毛主席。後來我們議論很長時間,最前邊的肯定是毛主席,後邊兩個有人說是劉少奇和朱德,有人說是朱德和周恩來。太高也太遠了,我們雖然跑到了觀禮台跟前,離西邊的公廁很近。在我眼裡閃現的人只有螞蟻般大小。事先規定,只要喇叭不停我們就得不停地跳着蹦着,舉着花搖晃,一直叫喊毛主席萬歲,直到喇叭不叫喊為止,其實我們什麼都沒看見。回家的時候真是很狼狽,一個個落湯雞似的,有的光着一隻腳,有的光着兩隻腳,衣服全濕透了,而且還變成花色的。那時天氣比現在冷,大人在襯衫和褲子裡套着秋衣秋褲,女人花裙子裡邊穿着毛褲,只有我們小孩子穿的少,凍得瑟瑟發抖,象一群小叫花子一樣。從夜裡兩點到學校集合,然後步行走到天安門,一直站到九點半,十點半結束走回家,真是又冷又累又餓,到家連話都懶得說。父母從未參加過天安門觀禮,弟弟們也問這問那,我嗯啊兩聲拉開被子就睡着了,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參加國慶觀禮,終生難忘!


因為我們弟兄三個在同一所小學讀書,所以開家長會如果父母沒時間,弟弟的家長會就得我去參加,對於這一點三弟的老師特別不開心。我讀六年級,二弟讀三年級,三弟讀一年級。開始時他比較老實,甚至還有同學欺負他,名字好像叫司大偉。三弟哭着來找我,我的同學李晶綽號麵包,他是個淘氣鬼,什麼事他都摻和。聽說三弟受了欺負,我還沒說什麼,他拉着三弟去把司大偉打了一頓,這下就給三弟撐了腰。後來我讀初中走了,學校里還有二弟,老三就無法無天成了一霸。他淘氣得出奇,每天上課前他都要點名,就是把每個桌子踩上他的腳印!班主任姓程愛絮叨,文化程度不高,象個家庭婦女。開家長會我告訴她父母不在家,但是家長會散了她跟着來我家。我忙着做飯,她在我身後不停地嘮叨,弄得我切菜時劃傷手,炒菜時忘記放鹽。我惱羞成怒,當着她面打了三弟一頓,程老師滿意地走了。三弟哭我也哭,因為我並不想打弟弟,她是小學裡我最討厭的老師。有一個老師名叫高學源,人長的並不漂亮卻會畫畫,曾經是我的班主任。逢年過節搞慶祝活動,高學源老師美化黑板,我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她見我看得認真就教我,後來學校出牆報老師讓我去畫插圖。高老師說三弟:你大哥也淘氣,但是人家淘氣讓大伙兒喜歡,你淘氣得叫人討厭!你能不能學學你大哥,改改你這些壞毛病?後來,三弟大些不那麼淘氣了,體育老師康信玖也誇獎三弟。三弟參加工作後去學校看望老師,老師們都向三弟打聽我。

小學畢業我們跟上屆又不一樣。上屆學生學的拼音是漢字改的,我們學的是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這次畢業要考兩次,第一次成績是畢業成績,第二次才是升中學的成績。我知道自己兩次成績都不錯,數學兩次都是滿分,語文也差不了多少。我要給弟弟們做飯,報的志願不能離家太遠,第一是四十三中,第二是九十五中,第三是和平門中學,三個學校離我家都是一站地。但是,鄧恩深老師認為我報低了,他說你的成績我知道,你把志願報低了。我問怎麼辦?鄧老師說可以改。我問怎麼改?鄧老師說把四十三中改成第二志願,九十五中改成第三,再加一個第一志願。我問第一志願寫那個學校?鄧老師說第一志願你報男六吧。我按鄧老師說的改了,但是通知書下來那天,把我看呆也氣傻了!竟然是菜市口中學!一個沒聽說過的新學校。連功課很差的體育課代表陳林根,外號小辮兒留都考上了九十五中。報到後才知道我們這屆學生是開校元老,上邊沒有高年級學生,老師多數是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人。同學們找我去鄧老師家,感謝他對紅領巾班的教導。我不願意去,認為他在戲弄我。可是我反過來回想自己考試的過程,認為鄧老師不會的,那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於是,我跟同學們去了鄧老師家。鄧老師一見我馬上站起身來說:哎呀志剛,真是對不起你!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一個志願都沒考上呢?連陶世明也是菜市口中學的,這是怎麼回事呀?真讓人想不通!對呀,陶世明是二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是少先隊大隊長、紅領巾護旗手,她都去了菜市口中學,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後來我才知道,由於朝鮮戰爭需要大量兵源,我們這一代人生多了。那時凡事都要學習蘇聯老大哥,學習蘇聯英雄母親多生多育。但是,沒想到朝鮮戰爭沒打起來,中國人不值錢外國人值錢,中國往戰場堆人,聯合國奉陪不起。於是,我們這代人多得沒法處理了。上小學小學不夠,讀中學中學也不夠,菜市口中學就是一所新開的學校。那幾年,北京新開了好多地名中學,和平門中學、廣安門中學、南菜園中學、校場口中學、白紙坊中學等,光宣武區就這麼多,還有其他城區呢。後來鬧文化大革命,好幾屆初高中畢業生往哪兒塞?那時候大學畢業也得下鄉,我們只能去軍墾或者上山下鄉。其實我不想去插隊,我願意回老家。俗話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爺爺雖然在土改時沒被鬥爭,但是紅衛兵沒有把他放過去。爺爺去世是一九六六年,伏天裡讓爺爺穿上裝裹衣裳,棉褲棉襖棉長袍,頭戴高高的紙帽子,脖子上掛着一塊牌子,上邊寫着:地主分子趙寶泉。紅衛兵讓大伯用小平車拉着他去遊街,連中暑帶生氣爺爺到家就病了。我爺爺特別愛面子,他說:一輩子沒現過這麼大眼!伏天裡得病臘月里死。說起爺爺的死真的很神奇,他頭腦清楚的境界無人能比!他竟然知道自己哪天死,甚至連幾點鐘都知道!頭兩天大伯給爺爺餵飯,他說不吃了,死了拉得哪兒都挺髒,叫人討厭。大伯再三勸他也不吃,他說我這就該走了,吃飯沒用了。然後吩咐大伯次日去劉家鋪接我大姑。大伯問他:吃了早飯去接還是不吃早飯?爺爺說:不吃早飯天亮就去。大娘開玩笑地問:你怎麼知道你明天走哇?爺爺懶得搭理她,大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麼着,你幾點走?八點半,爺爺說完這句話再也不說了。第二天天亮,大伯趕緊蹬車子跑十五里地把大姑接來。大姑進門爺爺只說了一句話:蕊呀,快着給我穿衣裳。大姑叫了一聲爹趕緊爬上炕,跟大娘大伯一起給爺爺穿衣服,穿好衣服放平身子,爺爺呼出一口氣,真的就走啦!沒有屎沒有尿,乾乾淨淨地走了。大娘忽然想起連忙跑到北房裡去看座鐘,正好八點半!大娘回來對大姑說:我奶!大姐,你說人家怎麼這麼靈呀?說八點半揍是八點半!一點兒都不差!真是活神氣兒!二爺也是那年死的,大車從身上軋過去受了內傷,遊街回來就氣死了。哥兒倆死在同一年,爺爺活了六十八歲,二爺才活了五十四。我們這輩人談論起爺爺,包括二爺那院的堂弟們都極為佩服。他們都說:想當初要是依了大爺爺的主張把地都賣了,上北京買兩所院子,三百畝地換一所,得換個怪好的呢!那可揍鬧得(方言:音dei)溜!咱們揍都成北京人嘍!結果,木有聽大爺爺的話都成了老農民。這還不算完,還鬧了個地主成分!來個運動揍挨整,不渣兒個小事兒揍叫人家鬥爭。我爺爺我奶奶連北院大奶奶和咱大伯,都木有遠見看不明白,大爺爺那是真英明呀!老叔趙仁玖說:那個時候也難怪,咱們的日子正處於上升階段,今年買二十畝明年買三十畝,日子過成那樣兒容易嗎?我爹沒文化,他哪有我大伯那兩下子?我大伯早就看透了,國民黨不行了,共產黨要坐天下了。他心裡明白看得遠!我最佩服我大伯。母親嫁到我家應該是解放前夕,母親說:過那個日子可真是不容易!秋天棒子拉到場上扒棒子皮,誰扒的誰就可以背回家燒火。你奶奶心疼得不行,她也跑到場上去搶着扒棒子皮,一扒就是一整天,扒到天黑才回來。回來哪還走得動呀?一雙小腳勉強扭到家門口,進大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趕緊回身關上大門,怕叫人家看見笑話。就這麼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一直爬進屋裡,爬到炕上就癱啦!你奶奶這一輩子呀,一點兒福也沒有享!過了個地主不假,盡受了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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